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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和玛格丽特
作者: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
内容简介
《大师和玛格丽特》究竟是怎样一部书?它是一本对二三十年代苏联社会现实进行恶意嘲讽、主张向恶势力投降并为它服务的怪诞小说呢?抑或是启迪人们内心的善,净化人的心灵、帮助人们牢牢把握住自己内心的道德准绳、歌颂人对真善美的大胆追求的当代苏联文学中的一部主要杰作呢?众说纷纭。本书作者布尔加科夫又究竟是一个不理解无产阶级十月革命、暴露了本身的人道主义弱点的平庸作家呢?还是一位思想深邃、以大无畏精神向一切恶提出挑战、集讽刺作家、幻想题材作家、现实主义作家的天才于一身的文学大师呢?他为何曾把花费两年心血写到第十五章的这部作品的原稿付之一炬,后来又重新握笔,前后历时十二载,八易其稿呢?他在自知身患绝症、不久人世的情况下,在生活困苦、精神压力沉重、明知这部作品不可能发表的处境中,是什么力量支持他坚持修改并补充它,直至生命之烛燃尽呢?现在看来,至少可以说:盖棺时某些人论定他为反政治的小说家和不严肃的幽默家,把他的作品说成是存心取悦于读者、恶意讽刺现实等,这些结论是下得过于仓促了。为布尔加科夫恢复名誉成为苏联文艺界一桩重要事件,他的作品在八十年代仍如此畅销,这里必定有其内在原因。我们应该努力通过作者的思想、生活及创作道路探索他的创作意图,在作品本身中寻找其艺术魅力的源泉及上述问题的答案。
译本序
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苏联国内政局剧转,文坛弛禁及文学“回归”的浪潮,一批被历史尘封雪藏的苏联本土的和俄侨作家纷纷回归社会视野。他们的作品集或首次在祖国公开面世,或暌隔年久得以再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大抵很快就有了汉译本。经过这些年译界学界的热心推介,现在不少普通的中国读者也知道“白银时代”,熟稔了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布尔加科夫这些走过二十世纪苦难历程的文学巨匠的名字。
米哈伊尔·阿法纳西耶维奇·布尔加科夫,一八九一年出生在乌克兰一位神学教授家,青年时曾肄业医科,后弃医从文。一九二三年起创作了中篇小说《不祥的蛋》、《狗心》、长篇小说《白卫军》(后改编成话剧《土尔宾一家的日子》)。当时这些小说都被禁载、停载,剧本屡遭禁演。一九二八年他开始写作长篇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直到一九四〇年逝世前一个月才告完成。这部呕心沥血之作是布氏创作顶峰的绝唱,也为他赢得了世界声誉。小说打破旧的时空概念和透视法则,采取多层次结构,以两条叙事主线并行和交错。故事的发生地,一在当年的莫斯科,一在千年前的耶路撒冷。其间幻与真、善与恶、灵与肉的交织与碰撞,彰显了作品的社会主题和哲理内涵,并以启示录的语境向人们发出强烈的道德呼唤。读者从现实世界的哈哈镜中看到一桩桩荒唐怪事、一场场诡诞景观、一个个被偏见、盲从、贪婪和怯懦所扭曲的人物。小说无情鞭挞和嘲讽了生活中的丑恶现象及人性的僵化、异化乃至沦丧。尖刻辛辣而痛快淋漓,令人想起了十九世纪讽刺大师萨尔蒂科夫-谢德林。
《大师和玛格丽特》一书带有明显的自况特色。在男主人公的悲剧命运上烙印着作者自己的痛苦经历和感受。上世纪二十年代,苏联文坛正值“拉普”当道,实行翦除异己的宗派主义极左路线,以致一批作家被打入另册,受到排斥和批判,他们的作品禁刊禁演,甚至连手稿也被当局抄没。写作为生的布尔加科夫一度几至衣食无着,最后被迫投诉斯大林本人,才在某剧院里找到个糊口差事。据他自己统计,他曾受到过近三百篇报刊文章的攻讦和漫骂。他也曾将费时两年写到第十五章的《大师和玛格丽特》的手稿付之一炬。这些不幸遭遇在作者笔下得到艺术的再现,例如他是那样沉痛缠绵地描写了大师和女友的雨夜诀别,焚稿断痴情!作者的自况还可从小说的一些细节得到暗示。玛格丽特为大师缝制的黑色小帽上有黄色丝线所绣字母M,意为“大师”( Mастер)一词的缩略,这也是作者名字米哈伊尔(Mихаил)的第一个字母。据称,玛格丽特这个人物就是以作家的妻子为原型的。
小说直到一九六六年才在苏联国内首次刊印,当时附有西蒙诺夫所作序言,内称:布尔加科夫“是讽刺作家、幻想作家及善于作准确严格之心理分析的现实主义作家”,彼拉多的故事是“魔幻小说中的心理小说”。这一评价强调了布氏小说在创作手法上的多样性。《大师和玛格丽特》一书的现实主义风格是多元的和多维的。它既是谢德林式的,果戈理式的,也是几十年后才滥觞于拉丁美洲的所谓魔幻现实主义式的。有论者将布尔加科夫与象征主义作家安德烈·别雷相比,认为《大师和玛格丽特》所蕴涵的多重隐喻性乃是别雷小说的诗学传统的延续。别雷以个性化的话语表现圣经神话,并把基督作为重要的隐喻意象。同样如此,布氏在小说中把犹大出卖耶稣后上吊自杀的《圣经》记载演绎为犹大贪财好色,卖主后被彼拉多精心策划,月夜派杀手刺死在橄榄山上。再如撒旦的故事:据《旧约·约伯记》,撒旦曾一度作为上帝的使者到人间巡查罪恶,而在小说中,撒旦何止是上帝的差人,他简直变成了上帝本人。这位扭曲版的上帝倒很能揭露虚伪,惩恶扬善。在他的魔法下,那些假公仆、假君子、假洋鬼子一个个显出了原形。作者在撒旦那里营造的伊甸园式的赤裸,几乎成为“赤裸裸的真理”的暗示。当大师的手稿完璧归来,玛格丽特竟情不自禁地对沃兰德喊出了:“您是万能的!”(万能的上帝!)这种个性化演绎恰好符合了象征主义的一条美学主张:追求矛盾的并立、“两极的倒置”,甚至宣扬“魔鬼主义”的恶之花——将魔鬼和上帝一并作为讴歌的对象。
至于基督——他从来就是俄罗斯文学中的隐喻意象。在布氏经历的白银时代,基督的隐喻更趋于个性化和自由化,常常被随意赋予各种哲理的或象征的意义。与象征派的神秘主义不同的是,现实主义文学中的基督始终具有明显的此岸性和人本意义。基督是“全世界理想中的普通人”。(冈察洛夫)“他的脸就像大家的脸,衣服就像大家的衣服。”(屠格涅夫)布尔加科夫笔下的基督已不再是沉默的意象,而是一位对话天才和心灵导师,在他的感化下,最封闭的心灵也会豁然敞开。文化史研究表明:十九世纪以降,从莱蒙托夫、果戈理……直到布尔加科夫,强调基督此岸性的人本思想,犹如一条红线贯穿在俄罗斯文化人道主义化的进程中,并在两个世纪里影响着这个民族道德基础的形成。(A·达维多夫:《文化人道主义·俄罗斯的耶稣》,载俄《社会科学与当代》杂志,2001年第2期)正是俄罗斯精神文化中的基督情结在布氏的小说里升华为真善美的道德理想和终极感召,并从撒旦的去伪存真、耶稣的以善报恶、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人性完美之爱以及彼拉多的千年悔恨中昭示了答案。
白银时代著名作家扎米亚京曾在其《论文学、革命、熵及其他》一文中预言:继承过去的现实主义,又容纳象征主义,把现实和幻想结合起来,便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的新现实主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布尔加科夫的小说称得上是二十世纪现实主义文学丰富发展的显例。他的名字可以当之无愧地跻于布宁、罗曼·罗兰、法朗士、加西亚·马尔克斯等现实主义创新大师之列。
《大师和玛格丽特》写成至今,已过去了大半个世纪。作者对他亲历的那一时代的积弊是有切肤之痛的。他用一支饱蘸辛酸和辛辣的笔,带着深邃的哲理思考,引领我们重新审视那一段历史,使我们从中受到教益。他为正义张目,鞭挞腐恶,歌颂真爱,并把一种奇幻诡丽的景观与浓郁凄绝的诗情结合起来飨人以艺术之美。我想,这便是今天布尔加科夫之所以拥有读者。
本书的俄文版本,笔者迄今所知,除一九六六年首印一种,尚有一九七三年、一九八三年、一九八九年几种,各版互有异文,详可参见原文附录中利·亚诺夫斯卡娅的校订手记。本书是根据一九八九年“第聂伯”文学出版社所出布尔加科夫两卷集的原文译出的。历时一年的工作,就以这篇赘言作为结束吧。
今夜月光甚好,掩卷无寐,吟得小诗一首,聊寄未尽之意:苍生噩噩鬼神嬉,满腹辛酸译大师。千古月明多少恨,豆篱瓜架雨如丝。
译者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改定于酡斋
第一章 千万别跟生人交谈
暮春的一天,太阳正落山,在炎炎的夕照下,牧首塘公园[1]里来了两位男公民。其中一位四十岁上下,穿一套灰色夏装,矮个子,深色头发,养得白白胖胖,但已秃顶,一手托馅饼似的拿着一顶很考究的礼帽,刮得精光的脸上架着一副特大号角质黑边眼镜。另一位是年轻人,宽肩膀,蓬乱的火红头发,后脑勺上歪戴着一顶方格鸭舌帽,身穿格子花牛仔衬衫和皱巴巴的白色长裤,脚蹬一双黑便鞋。
第一位不是别人,乃是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别尔利奥兹,莫斯科最大的作家协会之一——简称为“莫作协”的理事会主席,现任某大型文艺杂志编辑。他的年轻同伴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波内列夫则是一位诗人,笔名“流浪者”。
两位作家来到刚刚泛绿的椴树荫下,连忙朝那个漆成五光十色、挂着“啤酒,矿泉水”牌子的售货亭走去。
噢,我得提一下这可怕的五月傍晚发生的第一桩怪事。此刻不但在售货亭附近,就连跟小铠甲街平行的整个一条林荫道上,竟然不见一个人影。太阳把莫斯科晒得滚烫,在一片干燥尘雾中向花园环行路那边冉冉西沉,人们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到这椴树荫下,坐到这长椅子上,林荫道上空空荡荡。
“来瓶矿泉水,”别尔利奥兹说。
“没有矿泉水,”女售货员不知为何没好气地答道。
“有啤酒吗?”流浪者哑声问道。
“啤酒傍晚才送来,”女人回答。
“那你有什么?”别尔利奥兹问。
“杏汁,不冰的,”女人道。
“好吧,拿来,拿来!……”
杏汁冒出许多黄色泡沫,空中遂闻到一股理发店的气味。文学家们喝完杏汁,马上开始打嗝。俩人付过账,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面对池塘水,背朝小铠甲街。
这时候第二桩怪事发生了,而此事只跟别尔利奥兹有关。他突然停止了打嗝,觉得心脏怦地一跳,猛然下沉,刹那间不知去向,随后他的心又回到了原处,但仿佛带回来一根扎得很深的钝针。这还不算,别尔利奥兹忽然感到一阵巨大莫名的恐惧,他想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逃离牧首塘。别尔利奥兹苦恼地回头望望,不明白是什么东西吓着他了。他脸色苍白,拿手帕擦擦额头,心里想:“我这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过的事……心脏出了毛病……我是劳累过度。看样子该撇下一切,到基斯洛沃茨克[2]去疗养了……”
这当儿又有一股热气在别尔利奥兹面前聚集起来,从中化出一个透明的男人形状,模样十分古怪。这男人脑袋很小,戴一顶骑手帽,身穿又瘦又短的薄纱格子花西装……个头约一俄丈[3],窄窄的肩膀,骨瘦如柴,请注意,他脸上有一种挖苦人的表情。
别尔利奥兹平生不习惯异常现象。此时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眼睛瞪得老大,心里直发毛:“这绝不可能!……”
可惜这是真的。确实有个瘦长男人,通体透明,脚不沾地,在他面前左摇右晃。
别尔利奥兹吓得赶紧闭上眼睛。等他睁开眼时,一切已经过去。热气散了,穿格子花西装的男人不见了,插在心上的那根钝针也一起消失了。
“呸,见鬼!”编辑大声道。“伊万,你瞧我刚才差一点中暑了!好像还出现了幻觉。”他勉强一笑,但眼神惊恐不安,手在哆嗦。
他慢慢镇静下来,拿手帕扇了扇风,打起精神道:“那么,接着说吧……”就把喝杏汁中断了的谈话继续下去。
事后知道,这是一场关于耶稣基督的谈话。原来,编辑曾向诗人约稿,要他为杂志社的一本期刊写一首反宗教题材的长诗。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只用很短时间就把诗写好了,遗憾的是,编辑对它很不满意。流浪者用过分阴暗的色调描绘了长诗的主要人物耶稣,况且编辑认为,全诗也必须推倒重来。编辑像在给诗人作一堂关于耶稣的讲演,他要强调指出后者的主要错误所在。
是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描写才能不逮,还是他对所写题材懵然无知,这些都很难说,总之,诗人笔下的耶稣是世间确曾有过的一个大活人,只不过他身上的缺点太多罢了。
别尔利奥兹要向诗人证明,问题主要不在于耶稣是好是坏,而在于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耶稣这个人,一切关于耶稣的故事都是杜撰,都是最平庸的神话。
应当看到,编辑乃是博学多识之士,在谈话中很会引经据典,譬如,他举出大名鼎鼎的亚历山大的斐洛[4]、学富五车的优素福·弗拉维[5],这些古代历史学家都没有说过耶稣实有其人。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还炫示了一下自己渊博的学识,他告诉诗人,塔西佗[6]的名著《编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处死耶稣一说,纯属后人伪托。
诗人对编辑所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他把一双灵活的碧眼凝视着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专心致志聆听讲演,只是偶尔打个饱嗝,轻轻骂一声那瓶杏汁。
“在所有的东方宗教里,”别尔利奥兹说,“照例都有一位贞洁少女把一位神生到世上。基督徒想不出新花样,就如法炮制了一位世上其实从未有过的耶稣。这是问题的重点所在……”
别尔利奥兹的男高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所攀登的象牙之塔,除非学问极高之人敢于涉足,否则会有摔断脖子的危险。诗人越往下听,知道的趣闻越多,获益也更大,他知道了古埃及的慈善之神、天地之子俄西里斯、腓尼基人的法穆斯神,还有马尔杜克神[7],他甚至知道了,墨西哥的阿茨蒂克人曾经十分崇拜过一位鲜为人知的凶神——惠齐洛普齐特利。
正当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向诗人描述阿茨蒂克人怎样用泥土塑造惠齐洛普齐特利神像时,林荫道上出现了第一个人。
关于这个人的外貌特征,事后有关部门提交了几份报告,说实在的,都不过是马后炮。对照这几份报告,不禁让人感到惊讶。一份报告说:此人身材矮小,镶黄金牙,跛右足。另一份报告称:此人身材高大,镶白金牙,瘸左足。第三份报告则要言不烦:此人并无明显特征。应当说,这些报告全都毫无价值。
首先,被描述者两足都不跛,身材既不矮小也不高大,只是一般的高个儿。至于牙齿,他左边几颗镶的是白金,右边几颗镶的是黄金。他身穿昂贵的灰色西服,脚上的外国皮鞋和衣服同色,一顶灰色贝雷帽神气地歪向耳边,腋下夹着手杖,那手杖的黑色镶头是个鬈毛狗的脑袋。此人看上去四十岁开外,黑头发,嘴有点歪斜,脸刮得精光,他的右眼珠是黑色的,左眼珠不知为何却是绿色的,两道黑眉毛也一高一低,总之,这是一位外国人。
外国人从编辑和诗人的长椅边走过时,瞟了他俩一眼,停住了脚,突然在几步远相邻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德国人,”别尔利奥兹心里想。
“英国人,”流浪者心里想,“瞧他还戴着手套,也不怕热。”
外国人打量了一眼池塘边围成方形的幢幢高楼,他显然是初来乍到,对这个地方发生兴趣。他把目光停留在高楼上层,那儿的玻璃窗里映射出耀眼的阳光,其中一轮扭曲变形的夕阳正在和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永别而去。他又把目光移向下层,只见玻璃中暝色苍茫,天渐渐黑了下来。外国人不知何故宽厚地一笑,眯起眼睛,把两手叠放在手杖镶头上,下巴搁在手背上。
“伊万,”别尔利奥兹道,“你呀,譬如说,把神之子耶稣的降生描写得非常出色而带有讽刺意味,可是问题的症结在于,耶稣降生之前早已有好多神之子诞生到人间,例如腓尼基人的阿多尼斯、弗利基亚人的阿提斯、波斯人的米特拉等等。简而言之,这些神之子包括耶稣在内,谁也不曾降临过人世,他们全是子虚乌有的。所以你不必去描写降生,还有什么智者来访[8],你倒应该写一写所谓智者来访是何等荒唐的传闻,否则按照你的讲述,倒真像是耶稣降生了!……”
这时,苦于打嗝的流浪者试图把嗝忍回去,他憋住呼吸,结果却打了一个更响更难受的嗝。这当儿别尔利奥兹也中断了讲话,因为那个外国人忽然站起身,朝两位作家走过来。
他俩惊奇地望望他。
“请原谅,”来人开口道,他说话带着外国腔,但吐字倒还准确,“我与二位素不相识,不揣冒昧……二位的治学高论很有意思,所以……”
外国人彬彬有礼地摘下贝雷帽,两位朋友只好欠身鞠躬。
“倒像是个法国人……”别尔利奥兹心里想。
“他是波兰人?……”流浪者心里想。
补充说一下,外国人一张嘴搭话时诗人就觉得他讨厌,而别尔利奥兹倒几乎喜欢上他了,也不是喜欢……怎么说呢……觉得他蛮有意思吧。
“可否让我坐下来?”外国人礼貌地问道。两位朋友不由自主朝两边挪挪身子,外国人灵巧地坐到他俩中间,马上加入了谈话。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您刚才是在说,世上本没有耶稣?”外国人用他左边那只绿眼睛望着别尔利奥兹,问道。
“是的,您没有听错,”别尔利奥兹谦恭地回答,“我正是这样说的。”
“啊,太有意思啦!”外国人大声说。
“他要搞什么名堂?”流浪者心想,不禁皱起了眉头。
“您是否同意对方的观点呢?”陌生人转向右边,问流浪者。
“百分百!”诗人肯定道,他喜欢修辞,用语精当。
“妙!”不请自来的交谈者呼道,不知为何偷偷朝身后望了一眼,压低了他那低嗓门,说:“恕我多问,别的暂且不说,我想二位连上帝也不信的,是吧?”他眼睛里露出惊恐的神色,连忙加上一句:“我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是的,我们不信上帝,”别尔利奥兹答道,对外国游客的胆小怕事报以微微一笑,“这一点尽可随便去说。”
外国人往椅背上一靠,由于好奇心,他甚至轻轻尖叫起来:
“你们是无神论者?!”
“对,我们就是无神论者,”别尔利奥兹莞尔答道。而流浪者却生气地想:“好个外国佬,被他缠上了!”
“啊呀,真是太妙了!”奇怪的外国人高叫道,不住地转动脑袋,瞧瞧这一位文学家,又看看那一位。
“在敝国,没有人对无神论感到奇怪,”别尔利奥兹用外交口吻礼貌地说,“敝国多数居民早已自觉地不再相信上帝神话了。”
外国人又做出可笑之举:他站起身来,跟惊讶莫名的编辑握了握手,对他说:
“请允许我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您感谢他什么呀?”流浪者眨巴着眼睛问道。
“感谢他向我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情况,作为旅游者,我对这一情况太感兴趣了,”外国怪人意味深长地竖起一根手指头说。
看来,这个重要情况确实给旅游者留下了强烈印象,他用惊恐的眼光望了望四面的楼房,好像生怕在每个窗口都看见一名无神论者。
“不,他不是英国人……”别尔利奥兹想。而流浪者却在思忖:“他从哪儿学来一口流利的俄语?我真想知道!”便又皱起了眉头。
“那么,请问您,”外国客人经过一阵顾虑后又开口道,“关于上帝存在的那些论证又当置于何地?众所周知,整整有五项论证[9]呢。”
“唉!”别尔利奥兹用遗憾的语气说,“那些论证都毫无价值,早已被人类束之高阁了。在理性领域不可能以任何方式证明上帝的存在,这一点您是会同意的。”
“太棒了!”外国人惊呼道,“真是太棒了!您和那位不安分的老人伊马努伊尔[10]的思想如出一辙。可是,天大的笑话,他把五项论证驳得体无完肤之后,却自嘲似的建立了他本人的第六项论证!”
“康德的论证也不能令人信服,”博学的编辑含蓄地笑笑道,“难怪席勒[11]要说,康德对这个问题的论断只能让奴隶们满意,而施特劳斯[12]则干脆把它嘲笑了一通。”
别尔利奥兹说这番话时,心里却在想:“他到底是什么人物?为什么俄语说得这样好?”
“这个康德就该抓起来,照他那样的论证可以判两三年徒刑,发配到索洛夫基岛[13]去!”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冷不丁嘟哝出这句话来。
“伊万!”别尔利奥兹难为情地小声制止他。
外国人听到有人提议把康德发配索洛夫基岛,非但不吃惊,反而乐不可支。
“正是!正是!”他叫好道,那只望着别尔利奥兹的绿色左眼闪出了亮光,“他到那儿是得其所哉!那天吃早餐时我就对他说道:‘教授啊,您有什么不合时宜的想法,悉听尊便!可是那种东西高深得很,太难懂了,人家会笑话您的。’”
别尔利奥兹目瞪口呆,心想:“吃早餐时……和康德说话?……他在瞎诌些什么呀?”
别尔利奥兹惊愕的样子并没有窘住外国人,他接着又对诗人说:
“不过,把他发配到索洛夫基岛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居住在比索洛夫基岛更远更远的地方,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我敢肯定,根本没法把他从那儿弄出来!”
“那太可惜了!”好斗的诗人说。
“我也觉得可惜!”陌生人附和道,一只眼睛闪闪发光,接着他又说:“现在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既然上帝不存在,那么试问,由谁来主宰人生和天下的一切方圆规矩呢?”
“人类自己来主宰,”流浪者气呼呼地抢答道。说实在的,这是一个模糊的问题。
“对不起,”陌生人温和地说,“说到主宰,起码要有一个确切的计划,一个期限上说得过去的计划。人不可能制订出一个千年计划,尽管这个期限短暂得可笑,人甚至连自己的明天都无法把握,既然如此,请问足下,人类又怎么能主宰自己呢?事情正是这样的,”这时陌生人又转过来对别尔利奥兹说,“请设想一下,比方说,您开始主宰,开始支配别人和自己了,正在干得所谓有滋有味的时候,忽然间……咳……咳……您的肺里长了个瘤子……”说到这里,外国人甜滋滋地笑了一声,似乎想到肺瘤他心里怪舒服的。“对,肺瘤,”他像猫那样眯起眼睛,把这个响亮悦耳的字眼又说了一遍,“于是乎,您的主宰就到此为止!于是乎,您除了自身的命运,不再关心别人的命运。亲人们开始对您撒谎。您感到情况不妙,就去遍访名医,然后找江湖巫医,甚至求神问卦。您心里清楚,这些名医、巫医、巫婆,统统无济于事。最后一切只能以悲剧收场。不久前自以为手握主宰之权的那个人,忽然一动不动躺进了木头匣子。周围的人明白,躺着的这个人不中用了,就把他推进炉膛,一把火烧掉了事。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一个人刚刚打算到基斯洛沃茨克去,”说到这里,外国人眯起眼睛望望别尔利奥兹,“这似乎是小事一桩,可是这么点小事他也干不成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一跤滑倒,摔到电车轮子下面去了!您能说,这是他自我主宰的结果吗?这完全是别的什么人主宰了他,这样考虑问题岂不是更合理吗?”陌生人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别尔利奥兹洗耳恭听对方大讲肺瘤和电车的事,心里不大痛快,有些念头使他忐忑不安。“他不是外国人……他不是外国人……”他在想,“这家伙非常古怪……那么,他到底是什么人物?”
“我看,您想抽烟了吧?”陌生人突然对流浪者说。“您抽什么牌子的?”
“您身上有好几种牌子吗?”诗人闷闷地问道,他的烟刚好抽完了。
“您要哪种牌子?”陌生人又问一次。
“就要‘咱们牌’的,”流浪者恶狠狠地回答。
陌生人随即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烟盒,递给流浪者:
“‘咱们牌’。”
编辑和诗人都吃了一惊,烟盒里真的放着一包“咱们牌”,而更让他们吃惊的是那个烟盒。烟盒很大,赤金做成,盖子上有钻石镶嵌的三角形图案,烟盒打开时那些钻石便闪出蓝白的光焰。
这时两位文学家各人想各人的心思。别尔利奥兹在想:“是的,他是外国人!”流浪者在想:“真真活见鬼,啊!……”
诗人和烟盒的主人都点燃了烟,不吸烟的别尔利奥兹谢绝了。
“必须这样来反驳他,”别尔利奥兹拿定了主意,“就说,人固有一死,对此谁也没有异议,但问题在于……”
没等他这话说出口,外国人已经开了腔:
“没错,人都有一死,这还不算糟。糟糕的是,人有时候会突然死去,这才是问题的要害!一个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今天晚上会做什么事。”
“这问题提得多荒唐……”别尔利奥兹想了想,就反驳道:
“这话您未免过甚其词了。我对今天晚上的事多少还是有把握的。当然,如果我在铠甲街上被一块砖头砸到脑袋上……”
“任何时候,砖头不会无缘无故砸到人脑袋上,”陌生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请相信,您也一样,绝对没有被砸的危险。您有您的死法。”
“也许您知道是哪种死法,可否见告?”别尔利奥兹自然要反唇相讥,他卷进了一场名副其实的荒唐谈话。
“乐于从命,”陌生人应道,便用量体裁衣的目光把别尔利奥兹打量一番,口中念念有词:“一,二……水星入次宅……月亮隐去……六——有灾……晚上——七……”念罢高兴地大声说:“您被人断头而死!”
流浪者又惊又怒,瞪大眼睛望着放肆的陌生人,别尔利奥兹则苦笑一声:
“被什么人呢?是敌人?是武装干涉者?”
“都不是,”对方道,“是一个俄罗斯女人,共青团员。”
“哼……”别尔利奥兹被陌生人的玩笑惹恼了,“对不起,这不大可信。”
“请原谅,这是真的,”外国人说道,“我还想问问您,如果不是秘密的话,您今天晚上要做什么?”
“毫无秘密可言。我马上要回花园街自己家里去,晚上十点钟莫作协有会议,我得去主持。”
“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外国人十分肯定地说。
“这是为什么?”
“因为,”外国人道,他眯起眼睛望望天上,这时有几只黑色鸟儿预感到夜晚的凉爽,在空中无声地飞着,“因为安努什卡已经买了葵花子油,不但买了,还弄洒了。所以会议开不成了。”
可想而知,椴树底下一片沉默。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别尔利奥兹看了几眼那个胡说八道的外国人,开口问道,“这跟葵花子油有什么关系……您说哪个安努什卡?”
“跟葵花子油有关系,”流浪者冲口而出,看来他决定向不请自来的交谈者宣战了,“请问公民,您曾经去过精神病医院吗?”
“伊万!……”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小声喝住他。
外国人毫不生气,反而开心大笑起来。
“去过,去过何止一次!”他笑着嚷道,用一只不笑的眼睛凝视着诗人。“我哪儿没去过啊!只可惜抽不出空来问一问教授,什么叫做精神分裂症。您只好自己去问他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得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谁不认识您呀?”外国人从衣兜里抽出一张昨天出的《文学报》,诗人看见头版上有自己的照片,底下是自己写的诗。这是荣誉和名望的证明,昨天还令他沾沾自喜,但此刻却没给他丝毫喜悦。
“对不起,”诗人道,他的脸虎了下来,“您能稍等一下吗?我想跟同伴说句话。”
“啊,请便请便!”陌生人高声说。“这儿椴树底下很舒服,我刚好也没有什么急事。”
“听我说,米沙[14],”诗人把别尔利奥兹拉到一边,悄悄道,“这个人根本不是游客,而是间谍。他是潜回国来的俄侨。叫他拿出证件来,别让他跑了……”
“你这样认为吗?”别尔利奥兹小声问,感到有些不安了,心想:“伊万说得有道理……”
“相信我的话没错,”诗人嘶哑的嗓音对他耳语道,“他装疯卖傻是为了从别人嘴里掏情况。你听他俄语说得多好。”诗人说话时,眼睛还瞟着那边,唯恐陌生人溜之大吉。“走,我们去扣住他,别叫他跑了……”
诗人又把别尔利奥兹拉回到长椅边。
陌生人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在那儿,手里拿着一个深灰色封面的小本子、一个鼓鼓的硬纸信封和一张名片。
“真是对不起,刚才只顾跟二位争论,忘记作自我介绍了。这是我的名片,这是护照,这是来莫斯科担任顾问的邀请函,”陌生人用犀利的目光望着两位文学家,郑重其事地说。
文学家们不好意思了。“鬼家伙,全听见了……”别尔利奥兹心里想,一边用礼貌的手势向对方表明无需出示证件。外国人向编辑递过证件时,诗人瞥见名片上的外文是“教授”,那姓名的头一个字母是“W”,也就是两个连写的“V”。
“很高兴认识您,”编辑难为情地喃喃道。外国人遂把证件装回衣兜。
人际关系就这样恢复了,于是三个人又坐到长椅上。
“教授,是请您来当顾问吗?”别尔利奥兹问。
“是的,当顾问。”
“您是德国人?”流浪者说。
“我吗?……”教授反问道,忽然沉思起来。“唔,差不多,是德国人……”他说。
“您俄语讲得真棒,”流浪者道。
“噢,我算是个多语通,会说许多种语言,”教授回答。
“您的专业是什么?”别尔利奥兹问。
“我是魔法专家。”
“好家伙!……”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脑子里嗡的一震。
“是……是请您来当这种专业的顾问?”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对,这种专业,”教授肯定道,接着解释说:“你们的国家图书馆里发现了一批手稿真迹,作者是十世纪的魔法师赫伯特·阿夫里拉克斯基。这些手稿要由我来研究清理,因为我是世界上唯一这方面的专家。”
“啊,您是一位历史学家?”别尔利奥兹肃然起敬,大大松了口气。
“我是历史学家,”学者承认道,又牛头不对马嘴地加上一句:“今晚牧首塘边就会有一段有趣的史话!”
又轮到编辑和诗人大吃一惊。教授向两人招招手,等他们凑近了,悄悄地说:
“请注意,耶稣是存在的。”
“听我说,教授,”别尔利奥兹勉强笑笑说,“我们尊敬您的渊博学识,不过对这个问题,我们持有不同的观点。”
“不需要任何观点!”古怪的教授说,“耶稣是存在的,这就得了。”
“总得有证据才行……”别尔利奥兹话还没说完。
“也不需要任何证据,”教授道,他声音不高,不知为什么外国腔也没有了,“一切都很简单:那人穿着猩红里子的白斗篷,迈着骑兵习惯的蹭步,在新春尼散月十四日[15]的清晨……”
[1] 莫斯科市内一座古老的公园。
[2] 俄罗斯最大的矿泉气候疗养地之一,在北高加索。
[3] 1俄丈为2.134米。
[4] 亚历山大的斐洛(约前30—约后45),把犹太教和希腊哲学结合起来的古犹太宗教哲学家。
[5] 优素福·弗拉维(37—100后),古犹太历史学家,著有《犹太战争》、《犹太古代史》。
[6] 塔西佗(约55—约120),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记述罗马帝国史的《编年史》和《历史》。
[7] 巴比伦城的守护神。
[8] 据《新约·马太福音》:耶稣降生后,有几个博士(智者)在东方看见了他的星,便到耶路撒冷来拜见他。
[9] 指基督教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为证明上帝存在而提出的五条理论根据。
[10] 指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康德(1724—1804)。
[11] 费迪南德·席勒(1864—1937),英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实用主义代表人物。
[12] 大卫·施特劳斯(1808—1874),德国神学家,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家。他否定《圣经》,认为耶稣是历史人物。
[13] 俄罗斯白海索洛韦茨基群岛的俗称,旧时为犯人流放地。
[14] 米哈伊尔的小名。
[15] 尼散月是犹太教历的元月(公历三四月间),14日是犹太民族和犹太教三大节日之一的逾越节。
第二章 本丢·彼拉多
新春尼散月十四日的清晨,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1]身穿猩红里子的白斗篷,迈着骑兵习惯的蹭步,来到大希律王[2]宫两座配殿之间的遮顶柱廊上。
总督平生最讨厌玫瑰油的香味,偏偏这种香味从拂晓起就搅得他心神不宁,看来今天是个不吉利的日子,样样东西都是不祥之兆。总督觉得,玫瑰味儿是花园里的柏树和棕榈树散发出来的,而且这股该死的气味又跟卫队的皮装具和汗水的臭味混到了一起。总督带到耶路撒冷的第十二闪击军团第一大队就驻扎在后宫侧殿里。此时各小队的火头军已开始造饭,有点呛人的炊烟从那边经过花园上层平台,一阵阵飘到柱廊里来,就连这炊烟里面也掺进了腻人的玫瑰香味。
“诸神啊,你们为何惩罚我?……毫无疑问,是它,又是它,可怕的不治之症……偏头痛,半个脑袋都在痛……药石无功,回春乏术……我要尽量不转动脑袋……”
靠近喷泉的拼花地坪上已经摆好一把安乐椅。总督谁也不看一眼,在椅子上坐下,向旁边一伸手。书记官恭恭敬敬把一张羊皮纸放到这只手里。总督头痛难忍,脸上抽搐了一下,他瞟了一眼羊皮纸上的文字,递还给书记官,吃力地问道:
“案犯是加利利人?案子报送地区长官了吗?”
“报送过了,总督大人,”书记官回答。
“他怎么说?”
“他不肯裁定此案,把长老会议[3]的死刑判决送请大人定夺,”书记官解释道。
总督脸上又抽搐了一下,低声道:
“带犯人。”
随即有两名军团士兵从廊柱下的花园平台上押出一名犯人,把他带上阳台,直到总督的座椅前。犯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穿破旧的浅蓝色长衫,白色头巾用皮条扎在额上,双手反绑着。他的左眼下有一大块青伤,嘴角也破了,凝着血。犯人用不安又好奇的眼光望着总督。
总督沉默了一会儿,用阿拉美亚语[4]低声问道:
“是你唆使百姓捣毁耶路撒冷圣殿[5]吗?”
总督正襟危坐,犹如一尊石像,说话时只有两片嘴唇微微撇动,绝不敢晃一下那痛得要命的热烘烘的脑袋。犯人手被绑着,身体稍稍前倾,开口答话:
“善人啊!相信我……”
总督马上打断了他的话,仍然端坐不动,声音也不提高:
“你叫我善人?你错了。耶路撒冷全城的人都在悄悄议论我,说我是残暴的怪物,他们说得很对。”随即用同样干巴巴的语调命令道:“来人,叫中队长猎鼠手来见我。”
中队长马克,绰号猎鼠手,奉命站到了总督面前。这时在场的人都觉得,阳台上忽然变得晦暗了。猎鼠手比军团里最高的士兵还高出一头,他那宽大的双肩完全挡住了初升的太阳。
总督用拉丁语对中队长说:
“这名犯人称呼我‘善人’。你带他下去,对他解释一下,应该怎样跟我说话。不过,别弄残废了。”
猎鼠手马克向犯人招招手,示意跟他走,所有的人除了端坐不动的总督,都在目送马克离去。
不论猎鼠手走到哪里,众人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一则因为他硕大无朋,再则,对于初次见到马克的人,还因为他的脸相奇丑无比:他的鼻子被日耳曼人的战槌打烂了。
拼花地坪上响起了马克沉重的皮靴声,捆住双手的犯人无声地跟着他走了。柱廊里一片寂静,听得见阳台边花园平台上咕咕的鸽语声,还有喷水池在唱着奇妙悦耳的歌。
总督真想站起来,把太阳穴伸到水流下面,一动不动地待上一会儿。但他知道,这也无济于事。
猎鼠手把犯人从柱廊下带到花园里,那儿有一座青铜雕像,底座旁站着一名士兵,马克从士兵手中拿过鞭子,略略一挥手,在犯人肩膀上抽了一鞭。这随手轻轻的一击,便打得犯人一头栽倒在地,就像被砍掉了双腿。犯人顿时喘不过气来,面色惨白,两眼失了神。马克左手抓住倒地的人,把他像一条空口袋似的轻轻提起来,让他站好了,然后操着蹩脚的阿拉美亚语,鼻音很重地对他说:
“罗马的总督你要叫总督大人。别样的不可以说。要立正站着。我的话明白?还要打你吗?”
犯人身子摇晃了一下,勉强站稳脚,他脸上又有了血色,喘了口气,声音嘶哑地答道:
“你的话我明白了。别打我了。”
一分钟后,犯人又站在总督面前。
总督用干巴巴、病恹恹的嗓音问他:
“姓名?”
“我的吗?”犯人慌忙应道,尽量显得他愿意好好回答问题,不想惹人动怒。
总督的声音仍然不高:
“我自己的我知道。别装傻。你的姓名。”
“耶稣[6],”犯人赶紧回答。
“有绰号吗?”
“加利利拿撒勒人[7]。”
“出生地?”
“加马拉城,”犯人答道,并摆了摆头,表示在他右边遥远的北方有个加马拉城。
“你的家族血统?”
“我不是很清楚,”犯人连忙说,“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听别人说,我父亲是叙利亚人……”
“你一直住在哪儿?”
“我居无定所,”犯人不好意思地答道,“到处云游,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简单一句话,你是个流浪汉,”总督说。又问:
“有亲属吗?”
“没有。我孤身一人。”
“你识字吗?”
“识字。”
“除了阿拉美亚语,还懂别的语言吗?”
“还懂希腊语。”
总督抬起肿胀的眼皮,用一只痛苦模糊的眼睛盯住犯人,另一只眼仍然闭着。
他讲起了希腊语:
“就是你要捣毁圣殿,还号召老百姓去干吗?”[8]
这时犯人又有了精神,眼中不再流露恐惧,也用希腊语说:
“我嘛,善……”恐惧又在他眼中一闪,险些脱口再错,“我嘛,总督大人,平生没打算过捣毁圣殿,也没唆使过任何人干这毫无意义的事。”
在矮桌上躬身录供的书记官,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抬了抬头,赶紧又俯到羊皮纸上去。
“每逢过节,许多各式各样的人就聚集到这座城里来。其中有变魔术的、占星相的、预言家、杀人犯,”总督仍然用干巴巴的腔调说,“也有撒谎的骗子,比如说,你就是一个。这里明明记录在案:你唆使别人捣毁圣殿。人证俱在。”
“那些善人们,”犯人说了半句,连忙加上称呼:“总督大人,”才接下去说:“他们一点也不肯学习,把我说的话全都弄混了。我真担心这种混乱会持续很久很久。都怪那个人记录的我的话全是不实之词。”
一阵沉默。这时,病恹恹的两只眼睛一齐费劲地盯在犯人身上。
“我对你再说一遍,这是最后一遍:别再装疯卖傻了,你这强盗,”彼拉多的语气平和而单调,“你的话记录在案的不算多,这也足够判处你绞刑了。”
“别,别,总督大人,”犯人全身紧张起来,竭力要对方相信他的话,“那个拿山羊皮纸的人,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写。有一天,我看了羊皮纸上的记录,简直吓坏了。那上面所写的话,我绝对一句也没有说过。我对他讲:求求你了,把羊皮纸烧掉吧!可是他从我手里一把抢过去就跑了。”
“这个人是谁?”彼拉多厌恶地问道,摸了摸太阳穴。
“利未·马太[9],”犯人愿意说明此事,“他本是个税吏,我们初次见面是在伯法其的大路上,就是紧靠无花果园的那个地方。我和他交谈起来。起先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侮辱了我,就是说,他以为他侮辱了我,骂我是条狗,”说到这里犯人笑了笑,“我不认为狗这种兽类有什么不好,所以不会为这句话生气……”
书记官停止了笔录,偷偷用惊奇的眼光望了望总督,而不是犯人。
“……然而他听了我的一番话,态度就缓和下来,”耶稣继续说,“最后他把税款扔到大路上,对我说,他决定跟随我云游四方……”
彼拉多半边脸皱了皱,龇出黄牙冷笑一声,整个身体转向书记官,说:
“好个耶路撒冷啊!这座城里真是无奇不有!你听听,税吏居然把税款扔在大路上!”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像彼拉多那样笑了笑。
“马太说,他如今觉得金钱是可恨之物,”耶稣对马太的古怪行为作出了解释,“打那时候起,他就成为我的旅伴。”
总督依然咧着嘴,转眼望望犯人,又望了望在脚下右远方赛马场的骏马雕像上空冉冉升起的太阳,忽然厌恶而痛苦地想道:干脆说一声“绞死他!”把这个古怪强盗从阳台上拉走了事。把卫队也赶走。离开柱廊回到宫里去,叫人拉上室内的帘子,往床上一躺,要一杯凉水,再把爱犬班加哀哀地唤过来,向它诉一诉这偏头痛的苦处。这时,总督病痛的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诱人的念头:毒药。
他用混浊的双眼望着犯人,半晌不说话,一面苦恼地回想着:为什么今天早晨在耶路撒冷的烈日暴晒下,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犯人要站在他的面前?接下去他还应该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
“他叫利未·马太?”病人用沙哑的嗓音问道,闭上了眼睛。
“是的,利未·马太,”总督听见一个使他痛苦的高亢声音。
“你在集市上对众人说到圣殿,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回答者的声音如锥刺鬓穴,令彼拉多苦不堪言,这个声音说:
“总督大人,我说了:旧教的圣殿必定会倒塌,新的真理的圣殿必将建立起来。我这样说,是为了意思更明白些。”
“你这流浪汉,为什么在集市上蛊惑人心?你讲真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你说,什么是真理?”
此刻,总督自忖道:“我的诸神啊!我不该在审判时问他这些……我的脑子不再管用了……”恍惚中他又看见一只盛着黑色液体的杯子。“给我一点毒药,毒药……”
他又听见那声音在说:
“真理首先是你头痛欲裂,痛得你怯懦地想到去死。你不仅没有力量同我说话,甚至很难正眼看我。我正在不由自主地折磨你,这使我感到难过。你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盼着你的狗快些到来,看来它是你唯一眷恋的生物了。不过你的痛苦即将结束,头痛就会过去的。”
书记官瞠目结舌望着犯人,竟没有录完上面这段话。
彼拉多朝犯人抬起充满痛苦的眼睛,这时他看见,太阳已高高升起在赛马场的上空,阳光射进了柱廊,慢慢移到耶稣脚上那双破鞋子上,耶稣向旁边让了让。
总督站起身来,双手抱紧脑袋,刮得光光的黄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他竭力克制住自己,重又坐回到椅子上。
犯人还在不停地说话,书记官已经完全停止记录,鹅似的伸长脖子,唯恐听漏掉一个字。
“好了,都过去了,”犯人友好地望望彼拉多说,“这让我非常高兴。总督大人,我劝你暂时离开宫殿,到郊外去,哪怕是到橄榄山的花园里去散散步也好。会有一场大雷雨的,”犯人眯起眼睛转身望了望太阳,“不是现在,是在傍晚。散步对你大有益处,我很乐意陪你一起走走。我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我想你也许会感兴趣,我愿意跟你谈谈这些想法,何况你看起来是个很聪明的人。”
书记官面如死灰,把羊皮纸掉在了地上。
“不幸的是,”身被缧绁的犯人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下去,“你这个人过于闭塞,对别人彻底丧失了信任。人总不能完完全全只恋着一条狗,你说是吧。你的生活太贫乏了,总督大人。”犯人说到这里,不禁莞尔一笑。
此刻书记官只在考虑一个问题: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不由得他不相信。于是他又尽力想象起来:性格暴躁的总督面对犯人闻所未闻的狂妄之举会以何种奇特方式发泄他的盛怒。尽管书记官熟知总督的为人,结果仍令他匪夷所思。
总督嘶哑的嗓音用拉丁语说了一声:
“给他松绑!”
一名卫兵咚地一戳长矛杆,把矛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替犯人解掉了绳索。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他拿定了主意暂且不作笔录,也不大惊小怪。
“说实话吧,你是不是高明的医生?”彼拉多用希腊语轻声问道。
“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犯人答道,一面舒服地搓着两只被捆伤红肿的手。
彼拉多突然一皱眉头,向犯人刺去两道逼人的目光,他的眼睛不再浑浊,又闪现出大家常见的那种火花。
“我还没有问过你,”彼拉多道,“也许你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犯人说。
彼拉多苍黄的脸上又有了红晕。他用拉丁语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唤我的狗?”
“这很简单,”犯人也用拉丁语回答,“你的手在空中有一个动作,”犯人学了学彼拉多的手势,“似乎你想抚摸什么东西,而且嘴唇……”
“不错,”彼拉多道。
俩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彼拉多又用希腊语提问:
“那么,你真是一名医生?”
“不,不,”犯人连连说,“请你相信我,我不是医生。”
“那好吧。既然你想保密,就随你的便。这和本案没有直接关系。那么,你坚持说,你没有号召人捣毁……烧毁,或者用什么别的方法毁掉圣殿,是吗?”
“总督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干这种事情。难道我像个白痴吗?”
“噢,是的,你才不像白痴呢,”总督轻声答道,脸上露出狞笑。“你起誓吧,就说没有这件事。”
“你要我拿什么起誓呢?”松了绑的犯人显得特别活跃。
“就拿你的命吧,”总督答道,“拿它起誓正是时候,你要知道,眼下你就命在旦夕,如千钧之系于一发。”
“总督大人,你是否认为,是你把我的命系于一发呢?”犯人问道。“若是这样,你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打了个寒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倒是能割断这根发丝。”
“这你又错了,”犯人驳道,用一只手挡着阳光,脸上笑逐颜开,“必定只有那个系上发丝的人才能割断它,你不同意吗?”
“是啊是啊,”彼拉多笑笑说,“我不再怀疑耶路撒冷的二流子们成天跟着你转悠了。我不知道是谁把你的舌头系进嘴巴里,系得可真灵巧!还有,你告诉我,你是否骑着毛驴从苏兹门进入耶路撒冷?是否有一群市民跟着你欢呼,就像在欢迎一位先知?”总督说罢指了指羊皮纸卷。
犯人莫名其妙地望望总督。
“总督大人,我压根儿没有什么毛驴,”他说。“我确实从苏兹门进入耶路撒冷,不过是步行,跟随我的只有一个马太,谁也不曾向我欢呼什么,因为当时在耶路撒冷谁也不认识我。”
“你是否认识这几个人?”彼拉多目不转睛地望着犯人说,“一个叫迪斯马斯,一个叫格斯塔斯,还有一个叫巴拉巴?”
“我不认识这几位善人,”犯人回答。
“真的吗?”
“是真的。”
“告诉我,你为什么老是把‘善人’挂在嘴上?难道你把所有的人都叫做‘善人’?”
“所有的人,”犯人答道,“世上并没有恶人。”
“闻所未闻,”彼拉多冷笑道,“不过,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吧!下面的话不必记录,”他对书记官说,其实书记官早已停笔不记了,接着又问犯人:“你这一套是从哪本希腊书里看到的吧?”
“不,这个道理是自己悟出来的。”
“你四处布道吗?”
“是的。”
“那么,譬如说中队长马克,绰号猎鼠手,他也是善人?”
“是的,”犯人答道,“当然,他是个不幸的人。自从他被别的善人打坏了,他就变得残酷无情。真想知道,谁把他摧残成这样?”
“这个我可以告诉你,”彼拉多道,“因为这是我亲眼所见。善人们像狗看到熊似的朝他扑过去。那些日耳曼人死死抓住他的脖子和手脚。当时步兵中队陷入了合围。若不是我指挥骑兵大队从侧翼杀进去,今天你这个哲学家就无缘跟猎鼠手说话了。这是伊季斯塔维佐的女儿谷那场战斗中的事。”
“要是能跟他谈谈就好了,”犯人忽然异想天开地说,“我相信他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
“照我看,”彼拉多道,“你若想跟副将部下的官兵谈话,副将可不会太高兴。所幸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因为这首先要问问我。”
这时,一只燕子嗖地飞进柱廊里来,在装金的天棚下掠了一圈又向下飞,尖尖的翅膀差点触到了壁龛中铜像的脸,它飞到柱冠后面不见了,大概是想在那儿做窝吧。
现在彼拉多头脑清楚,如释重负。燕子飞翔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判词。意思是:绰号加利利拿撒勒人的流浪哲学家耶稣一案,经本督审理后,未发现犯罪要素。其中亦未见耶稣之行为与不久前耶路撒冷城中之骚乱有任何联系。流浪哲学家系精神病人。鉴此,地方长老会议对加利利拿撒勒人所作之死刑判决,本督不予核准。惟加利利拿撒勒人颠言妄语,恐或在耶城引起不安,本督着将其驱逐出城,押禁于地中海岸之斯特拉托的恺撒利亚,即总督府所在地。
这份判词只需向书记官口授就可以了。
这当儿那只燕子又呼的一声擦过总督大人的头顶,箭一般冲向喷泉的接水盘,飞到外面去了。总督抬眼望望犯人,只见阳光下的灰尘在他身边映出了一道火红的尘柱。
“他的事儿完了吗?”彼拉多问书记官。
“很遗憾,还没有,”书记官出乎意料地答道,又呈给彼拉多一张羊皮纸。
“还有什么?”彼拉多问,皱起了眉头。
彼拉多阅罢羊皮纸,脸色更难看了。不知是因为颈部和脸上充血紫胀,还是出了别的毛病,他的肤色由黄变褐,眼睛似乎也陷了下去。
大约还是充血的缘故,太阳穴里咚咚直响,总督的视觉也不大对劲了。他仿佛看见犯人的脑袋飘走了,又长出一颗新脑袋,这颗秃顶的新脑袋上戴着一顶边齿不多的金冠。前额上有个圆形伤口,皮肤溃烂,抹着药膏。没牙的瘪嘴上耷拉着一片难看的下唇。彼拉多觉得,阳台的粉红色圆柱、耶路撒冷城远处的和脚下花园那边的房屋,统统都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淹没在卡普里岛上花园的浓荫之中[10]。总督的听觉也开始作怪。他觉得远处响起了一阵低沉威严的号角声,分明听见一个鼻音很重的人傲慢地拖长声调说:“欺君罔上犯法……”
一些毫不相干的短暂而奇异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死了!”“他们死了!……”其中还夹杂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某某永生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这永生的念头令他苦恼万分。
彼拉多抖擞精神,驱散幻象,把视线重新集中到阳台上,于是他在面前又看到了犯人的眼睛。
“加利利拿撒勒人,我问你,”总督开口道,用奇怪的表情望着耶稣,他脸色威严,眼中却透出忧虑,“你议论过恺撒[11]吗?说!议论过?……还是……没有……议论过?”彼拉多把“没有”两个字拖得很长,超出了审判的许可,同时用眼光示意耶稣,似乎要他明白某种意思。
“说实话是轻松愉快的事,”犯人道。
“我不需要知道你说实话是否愉快,”彼拉多压低嗓子恶狠狠地说,“但你必须说实话,还要掂量好每一个字,如果你不想被处死,而且死得痛苦的话。”
谁也不知道这位犹太总督出了什么事。他居然举起一只手,像是在遮挡阳光,在这手盾的掩护下,向犯人使了个眼色,说:
“回答我,你认识一个叫加略人犹大的吗?你跟他说到恺撒了吗?如果是的,说了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犯人乐意讲述事情的原委,“前天傍晚我在圣殿那儿结识了一位年轻人,他自称是加略城的犹大。他请我到下城区他的家里,请我吃东西……”
“是一位善人吧?”彼拉多问道,眼睛里闪出魔火似的亮光。
“是一位非常善良而好学的人,”犯人肯定道,“他对我的某些想法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十分殷勤地接待我……”
“他还点上了灯……”彼拉多模仿犯人的口气挤出这句话,两眼闪着光。
“正是,”耶稣道,总督如此知情令他有些惊讶,“他请我发表对国家政权的看法。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你究竟说了什么?”彼拉多问道。“也许你想回答,你不记得当时说过什么了?”从语气中听出,彼拉多已经不抱希望。
“我当然也说到,”犯人道,“一切政权都是对人的暴力,将来总有一天,无论是恺撒的还是别的什么政权,统统都不存在了。人类将进入真理和正义的王国,根本不再需要任何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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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
“没有了,”犯人道,“这时候屋里闯进来一些人,他们拿绳子捆我,把我送进了监狱。”
书记官在羊皮纸上奋笔疾书,唯恐漏掉一个字。
“对世人来说,过去和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政权比提比略皇帝的政权更伟大,更美好!”彼拉多用他那病恹恹的哑嗓子吼道。
总督不知何故恨恨地望着书记官和卫队。
“你这犯人,真是疯了,胆敢非议当朝!”彼拉多大声喝令:“卫队撤出阳台!”回头又对书记官说:“有关国家大事,让我和犯人单独谈谈。”
卫队举起长矛,整齐地跺着铁鞋掌,从阳台上撤到花园里去,书记官随后也走了。
阳台上寂静下来,好一会儿只听见喷泉在歌唱。彼拉多望着喷管口上喷起的水盘,一道道细流从盘边涓涓而下。
犯人先开口说话:
“我看出来了,我跟那个加略的年轻人谈话闯下了祸。总督大人,我有预感,他会遭到不幸的,我真可怜他。”
“我倒认为,”总督奇怪地冷笑一声,“世上还有人比加略人犹大更值得你可怜,还有人比犹大要惨得多呢!……照你说,猎鼠手马克,这个死心塌地的冷血刽子手,还有那些因为你传道就把你打成这样的人,”总督指了指耶稣被打坏的脸,“以及伙同他人杀死四名士兵的强盗迪斯马斯和格斯塔斯,最后还有卑污的叛徒犹大,他们统统都是善人?”
“是的,”犯人答道。
“真理的王国一定会出现吗?”
“一定会出现,总督大人,”耶稣坚信不疑地说。
“它永远也不会出现!”彼拉多突然用可怕的声音吼叫起来,耶稣不禁朝后闪了一下。好多年前在女儿谷那场战斗中,彼拉多就曾这样对部下的骑兵吼叫:“砍死他们!砍死他们!巨人猎鼠手被包围啦!”他把发命令吼破了的嗓子扯得更高,好让花园里的人都听见他喊出的话:“罪犯!罪犯!罪犯!”
随后他又压低声音问道:
“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你信仰哪些神?”
“神只有一个,”耶稣回答,“我只信他。”
“你就向他祷告吧!好好祷告吧!不过,”彼拉多的声音缓和下来,“这也无济于事了。你有妻子吗?”不知为何他有些忧伤地问了一句,自己也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没有,我独自一人。”
“可恨的城市……”总督忽然喃喃自语道,怕冷似的耸了耸肩膀,又搓搓手,好像在洗手[12],他对耶稣说:“其实,真不如在你和加略人犹大见面之前就把你杀掉,反倒好些。”
“总督大人,你放了我吧,”不料犯人竟提出这样的请求,他的声音显得惊慌不安,“看样子,我要被处死了。”
彼拉多的脸难看地抽搐了一下,他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睛望着耶稣,说:
“不幸的人,你以为罗马的总督会释放一个说过你那种话的人吗?诸神啊!你是否在想,我也打算站到你的位置上去呢?我可不赞成你的思想!你给我听好:从现在起你胆敢再说一个字,胆敢再跟别人说什么,当心我收拾你!再说一遍:当心我收拾你!”
“总督大人……”
“住口!”彼拉多吼道,用疯狂的眼睛盯住那只重又飞到阳台上来的燕子,又喊了一声:“来人!”
书记官和卫队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彼拉多当即宣布:他已核准地方长老会议对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所作之死刑判决。书记官记录了彼拉多的话。
不一会儿猎鼠手马克站到了总督面前。总督吩咐他把犯人交给特务队长并传达总督命令: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务必与其他犯人隔离羁押,特务队人员不得和耶稣谈话或回答其任何问题,违者严惩。
马克一招手,卫队立即围住耶稣,把他带出了阳台。
随后来到总督面前的,是一位浅色大胡子的美男子,头盔顶上插着鹰翎,胸前的狮头护心金光闪闪,金搭扣的佩带上挂着短剑,脚上的三层底鞋用带子直系到膝盖下,左肩上披着一件深红色斗篷。他就是指挥罗马军团的副将。总督问他,谢巴斯季人的大队现在何处。副将报告说,谢巴斯季人已经封锁了赛马场前面的广场,几名罪犯将在那里被当众宣判。
总督遂命副将从罗马大队抽调两个中队,一队由猎鼠手指挥,负责押解犯人、押运刑具及护送刽子手,到达秃山后封锁山顶。另一队应立即开往秃山并封锁该区。总督还请副将增派一个叙利亚人骑兵团以加强秃山警戒。
副将离开阳台后,总督叫书记官把长老会议首席长老、两名长老以及耶路撒冷圣殿警卫长都请到王宫里来。他还要书记官安排一下,让他在和这些人会商之前先跟首席长老单独谈谈。
总督的命令迅速而准确地执行了。连日来猛烈炙烤着耶路撒冷的骄阳,这时还没有升到天顶。在花园上层平台,就在守护台阶的两座白色大理石雄狮旁边,总督会见了代理首席长老、犹太祭司长约瑟·该亚法。
花园里静悄悄。棕榈树有如一条条巨大的象腿。平台下方,展现在总督面前的,是他所憎恶的耶路撒冷城,只见吊桥处处,堡垒参差,耶路撒冷圣殿像一个莫可名状的大理石巨墩披着龙鳞似的金色屋顶。彼拉多从柱廊里走上满地阳光的平台时,敏锐地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脚下远处,一道石墙把王宫花园下层平台与城市广场隔开,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其中时而还听见几声细弱的呻唤,又像是喊叫。
总督明白,广场上聚集了无数的民众,他们是不久前被城中骚乱所惊扰的耶路撒冷居民,这一大群人正急切等待着对罪犯的宣判。卖水的小贩也夹杂其中大呼小叫。
总督首先请祭司长到阳台上躲避酷热,该亚法婉言谢绝了,说是节日前夕他不可这样做。彼拉多把风帽拉到微微谢顶的头上,开始了谈话。他们说的是希腊语。
彼拉多说,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一案他已审理完毕,并核准了死刑判决。
这样一来,定于今日执行的死刑犯,除了三名强盗——迪斯马斯、格斯塔斯和巴拉巴之外,又加上了一名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前两名强盗因煽动暴民反对皇帝,被罗马当局派兵擒获,理应由总督全权处置,不必协商。后两名,即巴拉巴和加利利拿撒勒人,系被地方当局捉拿并经长老会议定罪。根据法律和惯例,为了庆祝今天开始的伟大逾越节,这两名罪犯中将有一人获得自由。
因此,总督想知道,长老会议打算释放两人中的哪一个:巴拉巴还是加利利拿撒勒人?该亚法把头一低,表示问题他明白了,回答道:
“长老会议请求释放巴拉巴。”
总督心里清楚,祭司长定会这样回答他,不过他要对这个答复表现出惊讶的样子。
这一点彼拉多做得很巧妙。只见他满脸傲气,双眉一扬,惊讶地直盯着祭司长的眼睛。
“老实说,你的回答让我吃惊,”总督用温和的语气说,“恐怕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吧。”
彼拉多随即解释说,罗马当局决不想侵犯地方宗教当局的权利,这一点祭司长是很清楚的,不过今天这件事情出了明显的差错。罗马当局必然予以关注,希望差错能得到纠正。
确实如此:巴拉巴与加利利拿撒勒人两人的罪行决不可同日而语。后者因为精神失常,在耶路撒冷等地犯下了妄言惑众之罪。前者的罪行则严重得多,他公然煽动造反不算,还打死了抓捕他的警卫人员。巴拉巴的危害性大大超过了加利利拿撒勒人。
鉴于上述,总督提请祭司长重新斟酌决定,将危害性较小的犯人予以释放,不用说他应当是加利利拿撒勒人。可是结果呢?
该亚法声音不大,但很坚决地说,长老会议仔细审查此案后,再次报知总督:长老会议决定释放巴拉巴。
“怎么?我讲情都不行吗?一个代表罗马当局说话的人讲情也不行吗?祭司长,你说第三次。”
“我第三次报知总督,我们要释放巴拉巴,”该亚法轻声答道。
一切都完了,一切不必再说了。加利利拿撒勒人行将永逝,总督的膏肓剧痛将无人可医。药石罔效,唯死而已。但此刻令彼拉多吃惊的还不是这个念头。仍然是在阳台上体验过的那种莫名的苦恼透彻了他的身心。他急于找出这苦恼的原因,真是奇怪:他隐约感到,他与那犯人似有未尽之言,抑或是,他没有让那犯人言尽其意。
彼拉多驱散了这个念头,它刹那间飞来又飞走了。它飞走了,而苦恼却依然得不到解释。这时另一个念头又如闪电般转瞬即逝:“永生……从此永生……”然而这一闪念也不能解释苦恼的原因。谁将从此永生?总督并不清楚。想到这个永生之谜,他在烈日下不由得浑身发冷。
“好吧,”彼拉多说,“那就这样办吧。”
他转眼四望。眼前的世界发生了令他吃惊的变化。繁花累累的玫瑰丛不见了,平台周边的柏树也没有了,连那些石榴树、那绿荫中的白石雕像乃至绿荫本身,统统都无影无踪了。取代这一切的是一片血红色的稠浆。一些水草似的东西漂浮其中,缓缓流动,彼拉多自己也随这些水草向前漂移。他感到身不由己,火烧火燎,透不过气来,这是极度的愤怒,这是一个软弱无力者的愤怒。
“憋死我了,”彼拉多说,“憋死我了!”
他举起满是冷汗的手,一把扯掉斗篷的领扣,扣环儿掉在了沙地上。
“今天真闷热,什么地方下雷雨了,”该亚法说,目不转睛地望着总督那张憋红的脸,预感到还有许多痛苦在后头。“啊,今年的尼散月太可怕了!”
“不,”彼拉多道,“不是因为天气闷热,该亚法,而是因为跟你待在一起感到憋闷,”彼拉多眯起眼睛笑了笑,“祭司长,你要多保重啊。”
祭司长的黑眼睛闪了一下,脸上做出的惊讶表情不亚于总督刚才那副样子。
“这是什么话,总督?”该亚法泰然而傲然地说,“是你自己核准了判决,现在倒来威胁我。怎么能这样?我们向来以为,罗马总督说话是要经过慎重考虑的。总督大人,我们刚才的话不会有人听见吧?”
彼拉多用呆板失神的眼睛望了望祭司长,咧嘴一笑。
“瞧你说的,祭司长!现在谁能在这儿听见我们说话?难道我像那个今天要处死的年轻傻瓜流浪汉吗?我是小孩子吗,该亚法?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和在什么地方。花园和整个王宫都封锁了,连耗子也别想找个缝钻进来!不光是耗子,就连那个……他叫什么……噢,加略人,他也休想。对了,祭司长,你认识此人吧?哼……如果此人也钻到这儿来,恐怕他要后悔莫及的,这话你当然相信,是吧?我告诉你,祭司长,从今以后你永无宁日了!你和你的人民都永无宁日了!”彼拉多指了指右边的远方,在那里,太阳把高耸的圣殿照耀得金碧辉煌。“这是我对你说的,我,金矛骑士本丢·彼拉多对你说的!”
“这我知道,知道!”黑胡子的该亚法毫不畏惧地说,他目光炯炯,把一只手伸向天空,“犹太人民知道你痛恨他们,会让他们受苦受难,但是你不可能毁灭他们!他们有上帝保佑!全能的罗马皇帝也会听见我们的呼声,庇护我们免遭你彼拉多的毒手!”
“啊,不!”彼拉多大声道,他越说越感到轻松,因为再也不用装模作样和斟酌词句了。“该亚法,你向皇帝参我参得够多了,现在也该轮到我了!我马上就会送出消息,不是给安提阿[13]的地方官,也不送往罗马,而是直接呈报卡普里岛上皇帝陛下,参你窝藏罪恶昭著的耶路撒冷乱党,不将他们处以死刑。到那时候,尽管我愿意为你们造福,恐怕也不会用所罗门池里的水来浇洗耶路撒冷城!不,不会用水!还记得吧,正是因为你们,我才不得不拿起镌上皇帝大号的盾牌,调兵遣将,鞍马倥偬,亲自到这里来看个究竟!记住我的话吧,祭司长!你在耶路撒冷不会只看到一个大队的士兵,不!整个富利米纳特军团将要兵临城下。阿拉伯的骑兵部队也要开来。到那时候,你就会听见一片痛哭和呻吟之声!到那时候,你就会想起你救下来的巴拉巴,而后悔把一个和平传道的哲学家送上了死路!”
祭司长脸上现出块块红斑,两眼迸射火光,他却也像总督那样咧嘴一笑,回答道:
“总督,你自己相信你刚才的话吗?不,连你自己也不相信!那个蛊惑民心的人带给我们耶路撒冷的并不是和平,不是和平。你这位骑士对此心知肚明。你想释放他,就是要他去惑乱百姓,亵渎信仰,把百姓们送到罗马人的刀剑之下!我身为犹太教祭司长,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决不许别人亵渎我们的信仰,我要挺身保卫我的百姓!彼拉多,你听见了吗?”该亚法威严地举起一只手:“你听听吧,总督!”
该亚法不说话了。这时彼拉多又听到了海涛般的喧嚣声,它向大希律王宫花园的围墙滚滚而来。它渐渐上涨,涌到了总督的脚边,扑到了他的脸上。在他背后,从王宫配殿那边,又传来了令人不安的号角声、数百双脚步沉重的嚓嚓声和铁器的铿锵声。总督知道,罗马步兵已经出动,这是遵照他的命令前去举行令乱党和盗贼丧魂落魄的死刑前大检阅。
“你听见了吗,总督?”祭司长又轻声问道,“难道你还想告诉我,这一切,”祭司长把两只手都举起来,黑色的风帽便从头上滑落,“这一切都是那个卑微的强盗巴拉巴引起的吗?”
总督用手背擦去额上的冷汗,看看地上,又眯起眼睛望望天空,只见火球般的烈日几乎正当头顶,该亚法的影子缩到了石狮尾部,总督便淡淡地低声说道:
“快到中午了。我们只顾谈话,事情还得接着办呢。”
他彬彬有礼地向祭司长表示歉意,请他在木兰树荫下的长椅上暂坐稍候,他还要召集其他人士作最后的短暂协商,再下达一道行刑令。
该亚法手贴胸口,礼貌地鞠了一躬,在花园里留下来。彼拉多回到阳台上,即命侍候在那里的书记官把军团副将、大队长、长老会议两名长老及圣殿警卫长都请到花园里去,这些人正在下层平台的喷泉圆亭中等候召见。彼拉多说他自己随后就到,径往宫里去了。
书记官召集众人的时候,总督在一间拉上深色窗帘的房间里会见了一个人。尽管不必担心阳光照射,这个人的脸一半藏在风帽里。会见的时间很短。总督对此人低声说了几句,后者随即离去。总督也穿过柱廊回到花园。
总督当着他所召见的人,冷冰冰地郑重宣布:他核准对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的死刑判决。然后他正式询问长老会议成员,让哪一名罪犯免死。得到的回答是:巴拉巴。总督说:
“很好。”随即命书记官将此事记录在案。他把书记官从地上捡起来的扣环紧紧攥在手里,庄严地说了一声:“时辰到!”
众人从宽阔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下。夹道的玫瑰花墙散发出醉人的芳香。众人向下渐渐走近宫墙和大门,门外是铺砌平整的城市广场,耶路撒冷竞技场就在广场尽头处,可以看到那边的圆柱和一座座雕像。
一行人从花园走进广场,登上了俨然耸立在广场上的宽大石台,彼拉多微微抬起眼皮,看清了周围的情况。他刚才走过的一路上,即从宫墙到石台之间的一段广场上空无一人,但彼拉多没有看到广场的其余部分——它被人群吞没了。若不是谢巴斯季人大队和伊图列亚人辅助大队的士兵排成三列,从彼拉多左右两边堵住了人群,无论是清场的一段还是这座石台,也必然被人海淹没。
彼拉多登上石台,眯缝起眼睛,手里下意识地攥着那枚无用的扣环。他眯眼睛不是怕阳光强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看见那些犯人,他很清楚,他们随后将被押上石台。
猩红里子的白斗篷刚一出现在高耸于人海岸边的石台上,巨大的声浪便冲进了眼前一片浑茫的彼拉多的耳中:“啊——啊……”这声浪起于远处的赛马场边,渐渐由弱变强,汇作雷霆之声,持续了数秒钟后开始回落。“他们看见我了,”总督在想。声浪没有减弱到最低点,忽然又高扬起来,鼓涌而上,其势更甚于前。从这第二次高潮里,犹如怒海的飞沫,溅起一阵狂乱的唿哨声,同时在雷鸣似的声浪中,夹杂着清晰可辨的几声女人的哀叫。“这是他们被押上石台了……”彼拉多想,“哀叫是因为人群向前拥挤,踩死了几个女人。”
彼拉多等待了一会。他知道,只有让人群把心中的郁积之气全部吐出来,他们才会自动安静,否则任何力量也不能迫使他们沉默。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总督扬起了右手,人群中最后一点喧闹声停止了。
彼拉多吸足了一口灼热的空气,于是在万头攒动的上空响起了他那嘶哑的喊声:
“我以皇帝陛下的名义宣布!”
顿时有几声短促刺耳的吼叫铁锤般撞入他的耳鼓,这是各大队的士兵在举矛挥旗,发出可怕的山呼:
“恺撒万岁!”
彼拉多昂起头颅,把它暴晒在阳光下。他的眼睑下迸出绿色的火花,这火花点燃了他的头脑,他用嘶哑嗓音的阿拉美亚语对人群喊道:
“在耶路撒冷城逮捕的四名罪犯,犯有杀人罪、煽动暴乱罪、玷辱法律和宗教罪,判处可耻的死刑——在木柱上绞死!绞刑立即在秃山执行!四名罪犯是:迪斯马斯,格斯塔斯[14],巴拉巴和加利利拿撒勒人。他们就在你们面前!”
彼拉多向右边一指,他没有看见一个犯人,但他知道他们应该站在那里。
人们报以长时间的嗡嗡声,像是惊讶,又像是松了口气。等到静下来,彼拉多继续说:
“但是,他们当中只有三个人将被处死,因为根据法律和惯例,为了庆祝逾越节,经由地方长老会议选定和罗马当局核准,仁慈的恺撒皇帝将把其中一名犯人的可鄙生命赐还给他!”
彼拉多一面喊着话,一面听见嗡嗡声逐渐变成了全场的肃静。现在耳畔没有了叹息声,甚至没有一点簌簌的声响,他在刹那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憎恶的这座城市已经死亡,只有他独自一人脸对苍穹,头顶着烈日,站在这高台之上。他让寂静保持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喊道:
“现在就要当场释放这个犯人,他的名字是……”
他又停顿下来,暂不说出人名,他想了想,该说的话是否已经说完,因为他知道,幸运儿的名字一经宣布,死城便会复活,无论再说什么话也一概听不见了。
“该说的都说了吗?”彼拉多无声地问自己,“都说了。宣布名字!”
随着他的大声宣告,那个犯人的名字响彻了死寂的耶路撒冷城:
“巴拉——巴!”
他顿时觉得,太阳在头顶上轰然爆裂,把火焰喷射到他的耳中。这火焰里充满了疯狂的吼叫、尖嘶、呻吟、大笑和口哨声。
彼拉多转身朝石阶走去,他目不旁视,只顾盯着脚下的杂色石板,以免失足摔倒。他知道,此时在他的身后,铜币和枣子正冰雹般朝台上飞来,号叫的人群你推我搡,争先恐后,谁都想亲眼看看奇迹——一个抓在死神手里的人居然还能挣脱出来!他还知道,几名军团士兵正在为那个人松绑,无意中还会碰到他审讯时弄脱了臼的胳膊,使他剧痛难忍,他皱起眉头,嘴里哼哼着,脸上是一副茫茫然似疯若傻的笑容。
他知道,这时卫队已经押着三个被绑的人走向台侧的石阶,要把他们带上大路,经西郊直上秃山。彼拉多来到石台背后才完全睁开眼睛,他明白,现在用不着担心看见那几个死囚了。
人群渐渐平静下来,人们的呻吟中夹杂着宣令官们清晰的尖利的叫喊,他们分别用阿拉美亚语和希腊语不断重复总督在石台上所说的话。此外,彼拉多还听到了越来越近的细碎的马蹄声和短促欢快的军号声。作为这些声音的回应,孩子们在集市到赛马场的街屋上吹起了刺耳的口哨,还有人在高叫:“小心啊!”
清场的地段上孤零零站着一名士兵,他手拿小旗,惊慌地挥了几下,总督、副将、书记官和卫队都站住了。
这时骑兵团快步驰进了广场,它要避开人群从这一侧插出去,再从爬满葡萄藤的石墙下面穿过一条胡同,抄近路奔往秃山。
飞骑而来的团长是个叙利亚人,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像个混血的孩子。他驰到彼拉多身边,尖声喊了一句什么话,从鞘中拔出了佩剑。他坐下的乌骓烈马,遍体汗湿,猛地朝旁边一窜,人立起来。团长插剑入鞘,照马脖子抽了一鞭,让马落平,径向胡同里疾奔而去。紧随其后的三路纵队人马扬起了滚滚尘烟,竹制轻矛的矛尖一齐上下跳动,一张张士兵的脸从总督面前闪过,在白色缠头的映衬下,这些脸显得格外黝黑,乐呵呵地龇着闪亮的牙齿。
骑兵团掀起冲天尘土驰进了胡同,最后一名经过总督面前的士兵,身背一把军号,它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彼拉多用手遮挡灰尘,不满意地皱巴着脸,继续向王宫花园的大门走去,跟在他身后的是副将、书记官和卫队。
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钟。
[1] 本丢·彼拉多,公元26—36年罗马皇帝提比略在位时任犹太总督,曾主持对耶稣的审判,传说他在处死耶稣后向皇帝辞职,最后偕妻子信奉基督教。其事详见福音外传《彼拉多行传》。
[2] 大希律王,即希律(大帝)一世(前74—前4年),公元前37年依靠罗马军队的力量夺得犹太王位。据《圣经》,他在获悉耶稣降生后,下令杀尽国内两岁以下小儿。
[3] 古犹太的最高宗教、行政、司法机构,一译“全公会”。
[4] 古代叙利亚和美索不达米亚的部族语言。
[5] 圣殿传说为古犹太王所罗门所建,耶路撒冷因此成为犹太人政治和宗教的中心。
[6] 《圣经》中某些人名地名,本书原文中采用阿拉伯语、希腊语的俄语音译,有别传统俄译,中译为统一起见,悉按《圣经》中译成例,而不新出译名,如Иешуа、Ершалаим,仍译作“耶稣”、“耶路撒冷”,而不译“耶舒阿”和“叶尔沙拉伊姆”。
[7] 耶稣诞生于伯利恒地方,因其父母居地为加利利境内的拿撒勒,故人称“加利利拿撒勒的先知耶稣”。
[8] 据《新约·马太福音》:耶稣走出圣殿后向门徒预言,圣殿将被拆毁。
[9] 据《圣经》,利未·马太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原为税吏。
[10] 公元27年罗马帝国的第二位皇帝提比略(前42—37年)定居卡普里岛后,在岛上修建了多处豪华离宫。
[11] 古代罗马帝王的封号,意即“君主”、“皇上”,源出罗马皇帝恺撒的名字。
[12] 据《新约·马太福音》:彼拉多被迫作出处死耶稣的决定后,“拿水在众人面前洗了手,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
[13] 古代基督教中心之一,历史上有名的安提阿学派就是以该地教会为中心的神学学派。
[14] 据《圣经》,与耶稣同定死罪的只有巴拉巴,没有这两人。
第三章 第七项论证
“对,时间大约是上午十点钟,尊敬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教授说。
诗人如梦方醒,伸手抹了一把脸,他发现牧首塘边已经是夜晚了。
塘水变成了黑色,一叶轻舟滑过水面,听得见划桨溅水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在船上的嬉笑声。林荫道的长椅上出现了不少游人,但只限于环水的三面,几位交谈者所在的一方依然没有人来。
莫斯科的天空好像褪了颜色,一轮满月高挂,看得十分真切,但月亮还不是金黄的,而是白色的。呼吸变得畅快多了,椴树下面的说话声也显得柔和而富有夜晚的情趣了。
“他居然编出这么长的故事来,我怎么就没有发觉呢?……”流浪者惊讶地想道。“天都黑下来了!也许不是他在讲故事,而是我自己睡着了,这些都是我梦见的吧?”
可是看样子还是教授在讲故事,否则别尔利奥兹也会做同样的梦,而此刻他却盯着外国人的脸在说:
“教授,您的故事跟福音书里的故事完全不同,不过非常有趣。”
“得了吧您哪,”教授宽厚地一笑道,“别人姑且不说,您倒是应该知道,福音书里写的那些东西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如果我们把它当做史料来引证……”教授又笑了笑。别尔利奥兹一时语塞,因为从铠甲街到公园的一路上,他对流浪者所说的简直一字不差就是这些话。
“确实如此,”别尔利奥兹道,“不过您对我们讲的那些东西是否确有其事,恐怕也没有人能够证实吧。”
“不!有人能够证实!”教授很有把握地说,又带上了外国腔,他忽然神秘地招招手,要两位朋友靠得近些。
俩人同时向中间凑过去,教授忽然又操起了地道的俄语,鬼才知道他的外国腔为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是这样的……”教授胆怯地朝四下望望,悄声说道,“所有那些事情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本丢·彼拉多在阳台上时我在场,他在花园里跟该亚法谈话时我也在,还有在石台上也是。不过我是秘密进行的,也就是所谓冒名顶替,所以请二位守口如瓶,绝对保密!……嘘!”
大家都不说话了。别尔利奥兹面色惨白。
“您……您到莫斯科多久了?”过了一会儿别尔利奥兹声音发抖地问道。
“我刚刚才到莫斯科呀,”教授慌忙回答。这时两位朋友才想起来好好看一下他的眼睛。他们确实发现:对方绿色的左眼完全像疯子的眼睛,右眼则空洞无神,乌黑而呆板。
“真相大白,原来如此!”别尔利奥兹心慌意乱地想。“来了个德国疯子,要不然他就是在这儿发了疯。这叫怎么回事啊!”
确实真相大白了:在已故哲学家康德那儿吃奇怪的早餐,胡说什么葵花子油和安努什卡,预言别人脑袋搬家,等等,这一切都说明,教授是个疯子。
别尔利奥兹当即想好了对策。他往椅背上一靠,在教授身后朝流浪者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别管他,让他说。诗人方寸已乱,没有明白他的暗示。
“是啊,是啊,”别尔利奥兹兴奋地说,“这些都有可能!甚至是非常可能的,包括本丢·彼拉多,阳台呀什么的……请问,您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夫人?”
“一个人,一个人,我永远是一个人,”教授伤心地说。
“那么您的行李呢,教授?”别尔利奥兹讨好地问道,“放在京都大饭店了?您在哪儿下榻呀?”
“我吗?没在哪儿,”德国疯子回答,绿眼睛露出忧伤而诡异的神色,向水塘四处张望着。
“怎么?那……您打算住在哪儿?”
“您府上,”疯子突然放肆地说,还挤了挤眼睛。
“我……我很高兴,”别尔利奥兹嘟哝道,“不过说实话,您在舍下会感到不便……京都大饭店的房间好极了,那可是最高级的宾馆……”
“您说,魔鬼也没有吗?”精神病人突然乐呵呵地问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魔鬼也没有……”
“让他说!”别尔利奥兹努嘴暗示,忙闪到教授背后,对诗人挤眉弄眼。
“根本就没有什么魔鬼!”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被这种无聊胡扯弄得不知所措,忍不住叫喊起来,说话也失去了分寸,“真是活受罪!您别装疯卖傻啦!”
疯子哈哈大笑,把栖息在头顶椴树上的一只麻雀吓得飞走了。
“这真太有意思啦!”教授笑得前仰后合,“你们是怎么搞的,不管问你们什么,一概都说没有!”他突然不笑了,就像发作精神病常见的那样,大笑之后转向另一个极端——暴怒。他厉声喝问道:“照这么说,真是没有吗?!”
“请冷静些,请冷静些,教授,”别尔利奥兹喃喃地说,唯恐刺激病人,“您和流浪者同志在此稍坐片刻,我到路口去打个电话,然后我俩送您到您要去的地方。您对市区还不熟悉……”
应该说别尔利奥兹的考虑是正确的。应当赶紧到附近的自动电话亭打电话告诉外事局,说牧首塘公园里有个国外来的顾问,他的精神状态显然不正常,必须采取措施,以免惹出什么麻烦来。
“要打电话?好吧,您去打吧,”精神病人用悲伤的语气说,忽然又热切地请求道:“临别前我恳求您哪怕只相信一点:魔鬼是存在的!我对您别无所求了。请注意,对这一点已经有了第七项论证,这是最可靠的证明!而且马上就会向您证明的。”
“好吧,好吧,”别尔利奥兹亲切地敷衍道,朝神情沮丧的诗人挤了挤眼睛(后者对让他看守德国人的点子大不以为然),就快步走向公园出口处,那里正好是铠甲街到叶尔莫拉耶夫胡同的拐弯路口。
教授顿时好像霍然病愈而容光焕发,他在别尔利奥兹背后喊道: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
别尔利奥兹打了个哆嗦,回头望望,又镇静下来,心想自己的名字和父名大概是他从什么报纸上看来的。这时教授双手凑成喇叭,又向他喊道:
“要不要,我马上叫人往基辅给您叔叔发一份电报?”
别尔利奥兹又浑身一颤:疯子怎么会知道我在基辅有个叔叔?这可从来没见过报,肯定没有。也许真的让流浪者说对了?他那些文件都是伪造的?唉,真是个怪家伙。打电话!马上打电话!很快就能查明他的身份!
别尔利奥兹决定对喊声不予理睬,继续快步向前走。
这时,就在通往铠甲街的出口处,从长椅上迎面站起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从阳光下闷热的空气里化出来的那个男人。现在他不再是透明的,而是血肉之躯的正常人。暝色中别尔利奥兹尚能看清,此人留着鸡毛般的小胡子,小眼睛里含有嘲弄的神色和醉意,格子花长裤系得很高,露出一双肮脏的白色短袜。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禁倒退了几步,但马上又自慰地想:这不过是荒唐的巧合,再说眼下哪有工夫琢磨这件事。
“公民,您在找旋转栅门吗?”穿格子裤的家伙用破嗓子的高音问道。“请往这边走!一直就到出口了。给点指路钱吧……买半瓶还魂酒喝……我从前是教堂的合唱指挥!”那家伙还装模作样摘下骑手帽,施了个挥手礼。
别尔利奥兹没有理会装腔作势的叫花子,连忙走到旋转门跟前,伸手推动转杆,打算跨上门外的铁轨,这时突然有红白两色的光迎面照过来,只见一个灯箱的玻璃上写着:“小心电车!”
说到电车,电车就到,它刚好从叶尔莫拉耶夫胡同的新线拐向铠甲大街。拐过弯后,上了直道,车厢里的电灯突然亮起来,电车吼叫一声,加快了速度。
别尔利奥兹站的位置并无危险,但向来谨慎的他还是决定退到旋叉后面去。他换一只手扶住转杆,朝后面跨了一步。不料他的手突然从转杆上滑落,一只脚止不住直向下溜,另一只脚也随之踏空,整个人便顺着鹅卵石的斜坡溜冰似的摔到了铁轨上。
他竭力想抓住什么东西,但身不由己仰倒在地,后脑勺不算太重撞到了卵石上。他还来得及看一眼天空,只见那轮明月——他无法判断在左边还是右边——已经变成了金黄色。他赶紧侧转身体,刹那间拼命把两腿收向腹部,但他已清楚地看到:女司机吓白了的脸和她那鲜红的头巾正势不可当地向他猛冲过来。别尔利奥兹没有喊叫,但是他身边的整条街上响起了女人绝望的尖叫声。女司机猛一拉电制动器,电车车头往地上一拱,又向上跳起,接着便是轰隆哗啦之声,车窗玻璃乱飞。别尔利奥兹的脑子里这时有个人在拼命大叫:“难道真是这样
吗?……”月亮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闪现了一下,它已经支离破碎。随后便是黑暗。
电车把别尔利奥兹整个儿罩在下面。只见一个黑糊糊的圆东西被抛到公园林荫道栅栏边的卵石斜坡上。这东西又从斜坡滚落下去,一直滚到下边的马路上,顺着卵石的路面颠跳了好远。
这是被电车切下来的别尔利奥兹的头。
第四章 追捕
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声停息了,民警刺耳的警笛鸣过了,两辆救护车开走了:一辆把无头尸身和切下来的人头拉往停尸房,另一辆送走了被碎玻璃扎伤的漂亮女司机。系白围裙的清洁工已把碎玻璃打扫干净,往血泊里撒了些沙土。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没有跑到旋转门就倒在一条长椅上起不来了。
他几次想站起来,但两腿不听使唤,流浪者像是瘫痪了。
诗人听到第一声尖叫后就直奔旋转门,他目睹了人头滚落马路的惨状。他吓得失去了理智,瘫倒在长椅上,把自己的胳膊咬出血来。德国疯子不用说已被置诸脑后,诗人现在只想弄明白一个问题:这怎么可能,刚才还跟别尔利奥兹说话来着,一转眼工夫,他的人头……?
林荫道上不断有人从诗人身边跑过,他们情绪激动,大呼小叫,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
这时忽然有两个女人在他旁边撞到了一起。其中一个鼻子尖尖、没有戴头巾的,就在他耳朵边对另一个女人嚷道:
“安努什卡,我们那个安努什卡!就是花园街上的那个!她干的好事!她在杂货店买了一瓶葵花子油,碰到旋转门上打碎了!把裙子全弄脏了……她还骂了好半天呢!那个可怜的人,他像是给油滑了一跤才跌到铁轨上去的……”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脑子全乱了,但是女人嚷的那些话里有一个名字深深印了进去:安努什卡……
“安努什卡……安努什卡?……”诗人喃喃自语,不安地朝四面望望,“且慢,且慢……”
他从安努什卡联想到葵花子油,不知为什么又想到本丢·彼拉多。诗人排除了彼拉多,重新从安努什卡开始清理线索。他很快就理出了头绪,这条线索最后连到了疯教授身上。
“怪我大意了!是他说的,安努什卡弄洒了油,所以会议开不成了。您瞧瞧,就是没开成!还有,他不是直截了当地说,别尔利奥兹要被一个女人断头而死吗?!对呀,对呀!电车司机就是个女的!这叫怎么回事啊?啊?”
至此已毫无疑问,神秘顾问对于别尔利奥兹惨死的全部情景事前已经一清二楚。诗人脑中顿时钻进两个念头,其一:“此人根本不疯!这一切都是胡闹!”其二:“莫非这都是他暗中捣的鬼?!”
那么要问,他是怎样捣的鬼呢?!
“别急!这个我们会弄清楚的!”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费了好大劲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回过身直奔他和教授谈话的地方。幸好那人还没有走开。
铠甲街上路灯初放。牧首塘上面挂着一轮金黄圆月。在总是引起错觉的月光下,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仿佛觉得,站在前面的那个人夹在腋下的不是手杖,而是一把长剑。
诗人自己刚才坐的位子上,现在坐着那个骗子、退休的教堂合唱指挥。他戴上了一副形同虚设的夹鼻眼镜,一边完全没有镜片,另一边的玻璃也破裂了。格子裤公民的这种打扮,比起他把别尔利奥兹指到铁轨上去那会儿,更加令人讨厌了。
伊万心里直发冷,他走到教授跟前,望望那张脸,确信脸上没有也不曾有过任何发疯的症状。
“老实承认吧,您是什么人?”伊万低声问道。
外国人皱起眉头,仿佛头一次见到诗人似的,很不客气地回答:
“不明白……俄国说话……”
“他老人家听不懂!”教堂指挥在椅子上插嘴道,其实谁也没请他解释外国人的话。
“不要装模作样!”伊万厉声道,又感到心口一阵发冷,“刚才您还讲一口漂亮的俄语。您不是德国人,也不是什么教授!您是杀人凶手!是间谍!把证件拿出来!”伊万怒吼了。
神秘莫测的教授厌恶地撇了撇他那张歪嘴,耸了耸肩膀。
“这位公民!”可恶的教堂指挥又插话了,“您干吗要难为一位游客呢?您会受到严厉处分的!”
可疑的教授一脸傲慢神气,转身从伊万身边走开了。
伊万感到有些慌了,就喘吁吁地对教堂指挥说:
“喂,公民,快帮忙抓住罪犯!您有这个义务!”
教堂指挥特别来劲了,一下子站起来嚷道:
“哪个罪犯?他在哪儿?外国罪犯?”他的小眼睛高兴得闪出光来,“是这个人吗?既然是他,赶紧喊人来呀,别让他跑了。我俩一齐喊!开始!”教堂指挥张开了大嘴。
伊万一慌神,听从滑头指挥,大喊了一声“来人啊!”而指挥自己却一声没吭,把他捉弄了。
伊万沙哑的喊叫收效甚微,倒是把两个女孩子吓得躲到一旁,听见她们说了声:“醉鬼!”
“好哇,你跟他是一伙的?!”伊万怒喝道,“你这是干吗,在耍我?你让开!”
伊万向右跑,指挥也向右!伊万再朝左,那坏蛋也朝左。
“你故意跟我捣乱?”伊万简直气疯了,“我把你也扭送民警局!”
伊万伸手去抓坏蛋的袖子,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抓到。教堂指挥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万叹了口气,朝远处望望,又看见了那个可恨的陌生人。他已经走到通往牧首胡同的公园出口处,而且不只是一个人。非常可疑的教堂指挥也跟他在一起。这还不算,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第三个角色——一只骟猪似的大公猫,黑得跟烟子和乌鸦一般,嘴上还留着两撇神气十足的骑兵式小胡子。三个家伙朝牧首胡同走去,而且那只猫还是后腿直立行走。
伊万拔腿就追,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很难追上这帮坏蛋。
三个家伙转眼间穿过胡同,到了斯皮里多诺夫卡街。无论伊万怎样加快脚步,他和逃犯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缩短。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又不知不觉从安静的斯皮里多诺夫卡街来到了尼基塔门,这地方拥挤不堪,情况更糟,而且歹徒们决定采用盗匪的惯技——分头逃窜。
教堂指挥异常敏捷地跳上一辆驶往阿尔巴特广场的公共汽车,首先溜之大吉。伊万跟丢了一个,就去盯住那只黑猫。只见那怪猫走到“A”路电车站,跳上一节车厢的踏板,无礼地挤开边座上尖叫的妇女,抓住扶手,甚至还想把十戈比钱从打开的气窗里塞给女售票员。
公猫的行为着实让伊万吃惊,他站在街角的食品店前呆住了。更令他吃惊的还是女售票员的举动。她看见一只猫上电车,气得浑身发抖,大喊大叫:
“猫不许上车!不许带猫上车!嘘!快下去!我要叫警察了!”
然而无论是售票员还是乘客,谁都没有注意到最本质的一点而感到惊讶:一只大猫来坐电车,这还不算,它居然会掏钱买票!
原来,这是一只不但具有支付能力而且还能遵守纪律的猫。售票员刚一喊,它就不往里挤了。它离开了踏板,蹲在车站上,用那枚十戈比角子搔着小胡子。售票员一拉铃绳,电车开动了,这时黑猫像所有被赶下车又非得乘车的人一样,立即有了办法。它让过三节车厢,纵身跳上车尾的横杠,抓住一截伸在车外的水龙带,就这样乘车而去,还节省了一个银角子。
伊万只顾看这不要脸的猫,差点丢掉了三个中最主要的教授。幸亏他还没来得及溜掉。伊万看见他的灰色贝雷帽就在尼基塔大街即今赫尔岑大街街口的人丛中晃动。一眨眼工夫伊万自己也到了那边,但他劳而无功。他加快步伐,甚至在人群里挤挤插插小跑起来,却分毫也不能缩短他和教授之间的距离。
伊万感到沮丧,但又暗暗称奇,他怎能以如此超自然的速度追赶他们。不过二十秒钟,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就从尼基塔门来到了灯火辉煌的阿尔巴特广场。几秒钟后他走进一条人行道已经歪斜的昏暗小街,并在这里跌了一跤,磕破了膝盖。然后他经过灯火通明的克鲁泡特金大街,穿出小巷,上了奥斯托任卡街,最后又来到一条冷清、龌龊、黑灯瞎火的巷子里。追到此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最终丢失了他要抓的人。教授不见了。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不知所措,但不多会儿他就忽然想到,教授必定是去了十三号楼,而且必定是进了四十七号宅。
伊万冲进单元楼道,飞上二楼,找到四十七号,急忙按响了门铃。没等多久,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来给伊万开了门,她对来人问也不问就走开了。
这一家的前室很大,看样子早已无人照管,高大的乌黑的天棚下,一灯如豆,从角落里散放出昏弱的光。墙上挂着一辆没有轮胎的自行车,地上放着一口包铁皮的大木箱。衣钩上方的搁架上摆着一顶冬天的皮帽子,两只护耳长长地耷拉下来。一间屋里正开着收音机,有个男人隆隆的嗓音在愤愤地吼着什么诗歌。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在陌生的环境中毫不惊慌。他直奔走廊,心里在想:“他当然躲进了浴室。”走廊里很黑。伊万撞了几次墙,看见一扇门底下有一条微光,他摸到把手,不很费劲地扭了一下。搭钩松开了,伊万真的来到了浴室,他想他的运气太好了。
可惜运气并不如他所愿!一阵湿乎乎的暖气向伊万扑过来,他借着加热器里的炭火光,看见墙上挂着几个洗衣盆,地上摆着一个搪瓷碎落、满是难看黑斑的浴缸。就在这个浴缸里,赤条条站着一位女公民,全身沾满皂沫,手里握着澡擦。女公民对闯进来的伊万觑起近视眼,由于光线太暗,显然把他当成了家人,只听她快活地小声说:
“基留什卡!别上这儿乱窜!你疯了吧?……费奥多尔·伊万内奇马上就回来。快出去!”她向伊万挥了一下澡擦。
这场误会不用说是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错。但他不愿认错,还大声斥骂了一句:“哼,好个荡妇!……”不知为什么一转身又走进了厨房。厨房里没有人,昏暗的灶台上静静摆着十来个熄了火的煤油炉。一缕月光透过积年尘封的窗户,朦胧地照到一个满是灰尘和蛛网的角落里,那儿墙上挂着一幅被人遗忘的圣像,供龛后面露出两支婚礼上用的蜡烛。在这大圣像的下面,还挂着一张用别针别着的小小纸圣像。
无人知晓,由于何种念头的驱使,伊万竟偷拿了一支蜡烛,甚至还有那幅纸圣像,怀揣着这两样东西从后门跑出了陌生的人家。他一路喃喃自语,想起刚才浴室里的经历感到有些难为情,但不禁又猜想:那个厚颜无耻的基留什卡是何许人,那顶讨厌的护耳帽是不是他的。
诗人来到一条死气沉沉的空巷子里,四下张望寻找逃亡者,没有发现一点踪迹,他就坚信不疑地告诉自己:
“他必定在莫斯科河边!快去!”
真该问问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他凭什么认为教授一定在莫斯科河边,而不是别的地方。可惜此处竟没有可问之人。这条讨厌的巷子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就来到了莫斯科河一处半圆形的花岗岩堤阶上。
伊万脱下衣服,交给一位和颜悦色的大胡子照管,大胡子正抽着自卷纸烟,身边放着一件穿破了的托尔斯泰式白短衫和一双松开鞋带的旧皮鞋。伊万挥挥胳膊让身子凉了凉,就一个燕式跳跃入水中。河水冷极了,他喘不过气来,脑中顿时闪过念头,害怕自己就此浮不出水面。亏得他终于钻了上来。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惊恐地瞪着圆眼,在有一股石油味儿的黑色河水里,在弯弯曲曲的岸上灯光倒影之间游了起来。
湿淋淋的伊万爬上岸后,在堤阶上一跳一跳地走到大胡子照看衣服的地方,他发现,不但他的外衣失窃了,似乎连大胡子本人也被偷走了。刚才堆衣服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条条花衬裤、一件破旧的托翁衫、蜡烛、圣像和一盒火柴。伊万愤愤然却无可奈何,他向远方什么人挥了挥拳头,只好把剩下的东西将就穿上。
现在他有两点担心:其一,从不离身的莫作协证件没有了;其二,他现在这副样子能否顺利走过莫斯科街头?毕竟他只穿着衬裤……当然,这不干别人什么事,可是总怕有人找碴儿,扣留什么的。
伊万扯掉了衬裤脚上的纽扣,想把它凑合着像一条夏季长裤,然后捡起圣像、蜡烛和火柴,重新上路。他自语道:
“现在去格里鲍耶陀夫那儿!毫无疑问,他就在那儿。”
都市的夜生活已经开始。一辆辆卡车扬尘驶过,车链哗哗作响,货袋上大腹朝天躺着些男人。家家的窗户都打开了。家家窗户里都亮着橙黄色的灯罩。从所有的窗户里、所有的门后面、所有的门下空隙、屋顶上、阁楼上、地下室和院子里,都同时传出一种嘶哑的轰鸣声,这是在播放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里的波洛涅兹舞曲。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担心完全成为现实:他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和频频回头。他遂决定舍大街而走小巷,以免被人纠缠,以免那么多人都来看他赤脚走路,盘问那条衬裤,折磨他,而那条衬裤怎么看也不像是男式外裤。
伊万照此办理,钻进了神秘的阿尔巴特街如网的小巷中。他开始贴着墙根走,胆小地瞟瞟两边,不住地回头看看,有时躲进楼房的门洞,避开有交通信号灯的十字路口,也不敢经过使馆别墅的豪华大门。
在他整个艰难的旅程中,总能听到一个沉重的男低音在乐队伴奏下倾诉着对塔吉亚娜[1]的爱情,说不上为什么,他被这无处不在的乐队搅得心乱如麻。
[1] 普希金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女主人公。
第五章 格里鲍耶陀夫[1]纪事
在一座花园深处的环形林荫道旁,坐落着一幢奶油色的古老的两层楼房。花园已经凋敝,在它和环行路之间隔上了一圈雕花的铁栅栏。楼房前有一块铺了沥青的不大的场地,冬天这里总是隆起一个雪堆,上面插着铁锹,到了夏天,场地上支起帆布篷,这里就成了夏季餐厅最惬意的一角。
这幢楼房名叫“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据说它曾是已故作家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格里鲍耶陀夫姑母的财产,因此而得名。房子究竟是否属于她,我们并不确知。我倒仿佛记得,格里鲍耶陀夫根本就没有什么当房主的姑母……不过大家就是这样叫它。尤有甚者,一位莫斯科的谎言家还对人说,就在二楼那个带圆柱的圆形大厅里,这位姑母曾仰卧在沙发上听大名鼎鼎的作家侄儿为她朗读《聪明误》里的章节。也许真有这么回事,鬼才知道,不过这并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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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这幢楼房现在的主人是“莫作协”,就是不幸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别尔利奥兹去牧首塘之前所领导的那个单位。大家跟着莫作协的会员叫顺了口,都把这座楼房简单地叫作“格里鲍耶陀夫”,而没有人再称呼它“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昨天我在格里鲍耶陀夫挤了两个小时呢。”“怎么样了?”“弄到一张去雅尔塔[2]的,期限一个月。”“你真行!”或者:“你去找别尔利奥兹吧,今天下午他在格里鲍耶陀夫,四点到五点接待……”诸如此类。
莫作协把机关安置在格里鲍耶陀夫,真是再好不过、再舒适不过了。任何人来到格里鲍耶陀夫,首先都要看看各种体育团体的通告,看看莫作协会员们的集体照和个人照,他们(的照片)一个个都挂在通向二楼的楼梯墙壁上。
登上二楼,你会看到第一个房间门上写着“钓鱼别墅组”几个大字,旁边还画着一条上了钩的鲫鱼。
二号房间门上的字不大好懂:“一日创作出差证。负责人M.B.波德洛日娜”。
第三间的字虽不多,却完全叫人摸不着头脑:“佩列雷吉诺[3]”。接下去,如果你是偶然的访客,你便开始目不暇接。姑母大人的核桃木门上五光十色,名目繁多:“登记排队到波克列夫金娜处领取证明”,“出纳组”,“小喜剧作者个人结算处”,等等。
一条长龙直排到楼下的传达室,你挤过去就能看见门牌上的字:“住房问题”。这儿每秒钟都人满为患,门都快要挤破了。
走过了“住房问题”,一幅色彩华丽的宣传画就展现在你面前。画上是一座山崖,一个身穿高加索斗篷斜背长枪的人骑马走在崖顶上。画面下方是棕榈树和阳台,阳台上坐着个留簇发的年轻人,手握自来水笔,一双非常灵活有神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宣传画底下有几行字:“享受全部待遇的创作假:两周(短篇小说)至一年(长篇小说,三部曲)。地点:雅尔塔,苏克苏,博罗沃耶,齐希济里,马欣贾乌里,列宁格勒(冬宫)”。这个门前也排着长队,但不是特别长,大约一百五十人。
接下去,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设计精巧的楼道里七弯八拐,几上几下,你就来到了“莫作协理事会”、“出纳二、三、四、五组”、“编辑委员会”、“莫作协主席办公室”、“弹子房”及各种附属机构和部门。最后,你才终于到达了圆柱大厅,就是那位姑母欣赏天才侄儿的喜剧片断的地方。
任何一个来访者,只要不是完全的笨伯,一踏进格里鲍耶陀夫他就会想:莫作协的会员真是幸运儿,他们的日子过得多好!于是阴暗的忌妒心马上就来折磨他,于是他马上就痛苦地责怪上苍,为什么在他出生时没有赋予他文学才干,致使他不能梦想得到一本莫作协的会员证——那个散发出贵重皮革味儿、包着宽宽的金边、莫斯科尽人皆知的褐色小本本!
谁会为这种忌妒心辩护呢?忌妒乃是一种恶劣的情感啊。不过也要设身处地为来访者想一想。他在二楼所目睹的还不是全部,远远不是全部。姑母楼房的整个底层现已变成了餐厅,而且是怎样的餐厅啊!说句公道话,这家餐厅算得上莫斯科之最了。不仅因为它占据了两个大厅,拱形天花板上绘有古代亚述[4]马鬃毛样式的雪青色骏马;不仅因为每张餐桌上都摆着一盏罩上纱巾的台灯;也不仅因为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进门就餐;而且还因为,格里鲍耶陀夫餐厅的饭菜质量胜过莫斯科任何一家饭店,价格又很适中,完全可以接受。所以,实话实说的笔者那天在格里鲍耶陀夫铁栅栏边听到的一段对话也就不足为奇:
“阿姆夫罗西,今天你到哪儿吃晚饭?”
“还用问吗,当然是这儿,亲爱的福卡!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今天悄悄告诉我,晚餐有现点现做梭鲈鱼,原汁原味清炖,手艺棒极了!”
“你真会享受生活,阿姆夫罗西!”瘦骨嶙峋、不修边幅、脖子上长着痈的福卡叹了口气,对唇红齿白、脸胖腮圆、一头金发的大高个诗人阿姆夫罗西说。
“我没有什么特殊享受,”阿姆夫罗西道,“只不过想活得像个人样。福卡,你是想说,‘科洛西姆斗兽场’饭店也能吃到梭鲈鱼。可是那儿一道梭鲈鱼要十三卢布十五戈比,我们这边只卖五卢布五十戈比!再说,‘科洛西姆’的梭鲈鱼是放了三天的。再又说,在那儿你保不准碰上哪个从戏院胡同闯进饭店的年轻人,被他用葡萄串儿打上一耳刮子。不,我决不去‘科洛西姆’,”美食家阿夫姆罗西声震林荫道地说,“你甭劝我了,福卡!”
“我不劝你去,阿夫姆罗西,”福卡尖嘶道,“在家里也一样吃晚饭。”
“在下能够想象,”阿夫姆罗西吹喇叭似的说,“你妻子怎么在公用厨房里拿小锅子现烧鲈鱼,还要原汁原味!嘻嘻嘻!……奥列武阿尔[5],福卡!”阿姆夫罗西哼着小调,径往凉台的帆布篷下走去。
哈哈……没错,有过这么回事!……莫斯科的老住户谁不记得大名鼎鼎的格里鲍耶陀夫餐厅!一客清炖梭鲈鱼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便宜货,亲爱的阿姆夫罗西!还有鲟鱼呢?银光闪闪的盆子盛着鲟鱼块,再配上虾仁和鲜鱼子?还有小碗香菇泥炖蛋呢?还有鸫鸟剔骨肉您不喜欢吗?配上地菇的?还有热那亚式烤鹌鹑?九个半卢布一客!更不用说爵士音乐,礼貌服务了!到了七月份,家人都去了别墅,您因文事急冗,在城里脱不开身,何不坐到这凉台的葡萄荫下,铺着洁净的台布,照着一片金黄灯光,来一盘时鲜蔬菜汤呢?您还记得吗,阿姆夫罗西?这还用问!从您的嘴唇就能看出来,您还记得。不光是您那些白鲑鱼和梭鲈鱼!还有应时的鸟
、姬鹬、田鹬和丘鹬,鹌鹑和一般的鹬呢?还有在喉咙里咝咝响的纳尔赞矿泉水呢?!够了,读者,你要分神了!还是随我来吧!……
别尔利奥兹在牧首塘遇难的那个晚上,十点半钟了,格里鲍耶陀夫二楼上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聚到这里开会的十二位文学家,正苦苦等待着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驾临。
莫作协理事会办公室的椅子上、桌子上,甚至两个窗台上都坐着人,大家觉得闷热难当。窗户敞开着,就是没有一点凉风吹进来。莫斯科的柏油马路积蓄了一天的热量,这时全部散发了出来,显然到深夜也不会凉快些的。姑母楼房的地下室是餐厅的厨房,从那里飘来一阵阵洋葱味儿。大家都感到口渴,坐立不安,很生气。
小说家别斯库德尼科夫是个性格安详、衣着考究、目光专注又让人难以察觉的人,这时他掏出表来看了看。时针快要走到十一点了。他用一根手指头敲敲表面,给旁边的诗人德武布拉茨基看,后者坐在桌子上,由于无聊,正把两只穿着黄胶底鞋的脚在桌子下面荡来荡去。
“再等等,”德武布拉茨基嘟哝道。
“好小子,大概是在克利亚济马河边耽搁了,”纳斯塔西娅·卢基尼什娜·涅普列梅诺娃用浑厚的声音搭腔道。她出身于莫斯科商人家庭,父母双亡,从孤儿成长为作家后,常用“航海长乔治”的笔名发表海战题材的短篇小说。
“对不起!”通俗小喜剧作者扎格里沃夫大胆地说,“我也想坐在自家凉台上喝喝茶,强在这儿泡着。会议不是定在十点钟吗?”
“这会儿待在克利亚济马河倒是不错,”航海长乔治有意挑逗在场的人,她知道克利亚济马河畔的佩列雷吉诺作家别墅区最容易触大伙的心境,“现在那边的夜莺都在叫了吧。我总喜欢在郊外工作,尤其是春天。”
“我妻子患甲状腺肿大,为了让她能到那个天堂去疗养,两年多来我一直在交款,到如今还是烟波渺渺无消息,”短篇小说家叶罗尼姆·波普里欣恶狠狠地诉苦道。
“这得看谁的运气好,”批评家阿巴布科夫在窗台上瓮声瓮气地说。
航海长乔治的小眼睛里闪出喜悦的火花,她尽量使她的女低音显得柔和些:
“同志们,不要忌妒别人。别墅总共才二十二幢,正在施工的不过七幢,而我们莫作协的会员就有三千之众。”
“三千一百一十一人,”有人从角落里插话。
“所以嘛,”航海长接着说,“有什么办法呢?自然是我们当中最有才华的人才能得到别墅……”
“给那些干将们!”剧作家格卢哈列夫单刀直入参加战斗。
别斯库德尼科夫假装打个哈欠,走出了房间。
“在佩列雷吉诺一个人住五间房!”格卢哈列夫冲着他背后说。
“拉夫罗维奇一个人住六间呢,”杰尼斯金嚷了起来,“连饭厅都包上了橡木板!”
“喂,现在的问题不在这儿,”阿巴布科夫又嗡嗡地说,“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十一点半了。”
房间里顿时喧声四起,就像在酝酿一场暴动。有人连忙向可恨的佩列雷吉诺打电话,不料弄错了别墅号码,接着又打给拉夫罗维奇,回答是拉夫罗维奇到河边去了,大伙一听就乱了营,于是想都没想,又给美文学委员会的九三〇号分机挂了电话,不用说,那儿根本就没人接。
“他应该打电话回来的!”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和克万特一齐嚷了起来。
唉,嚷也无济于事了: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可能往任何地方打电话了。这时在离格里鲍耶陀夫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个亮着千瓦灯泡的宽敞大厅里,曾经名之曰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几件物事摆放在三张包了锌皮的桌子上。
第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具裸露的躯体,血迹已干,一只胳膊被轧断,胸廓也挤碎了。第二张桌子上放着一颗人头,门牙打掉了,浑浊的眼睛仍然睁着,并不害怕强烈的灯光。第三张桌子上是一堆变硬了的破衣服。
无头尸体旁站着法医学教授、病理解剖学家、尸体解剖员、侦查人员,以及别尔利奥兹在莫作协的副手文学家热尔德宾——他是在妻子的病床边接到呼叫电话的。
侦查人员随车去接热尔德宾,先带他到死者住处(差不多是半夜了),查封了死者的文件,然后一起来到停尸房。
现在这些人都站在死者的残骸边商量善后:是否把断下的脑袋再缝到脖子上去?还是把尸首陈放在格里鲍耶陀夫大厅里,干脆用一幅黑布一直遮盖到下颏上?
是啊,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再也不能打电话了,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克万特和别斯库德尼科夫们生气叫嚷也都没有用了。午夜十二点整,十二位作家一起走下二楼,步入餐厅。这时他们又小声说了几句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坏话,因为凉台上不用说早已座无虚席,他们只好在漂亮然而闷热的大厅里吃晚饭。
也正是午夜十二点整,第一间大厅里突然传出一声轰鸣,接着便是一阵铿锵大作,叮咚乱响。一个男人的尖细嗓门在音乐中拼命叫喊:“哈利路亚[6]!”这是著名的格里鲍耶陀夫爵士乐队开始演奏了。一张张流汗的脸变得容光焕发,穹顶画里的骏马好像活了起来,灯光似乎也更明亮了,两个大厅里的人就像一下子挣脱了锁链,同时跳起舞来。随后凉台上的人也跳了起来。
格卢哈列夫同女诗人塔马拉·波卢梅夏茨跳了起来,克万特跳了起来,长篇小说家茹科波夫同一位穿黄色连衣裙的女电影演员跳了起来。翩翩起舞的有德拉贡斯基、切尔达克奇、身材瘦小的杰尼斯金和身高马大的航海长乔治,还有漂亮的女建筑师谢梅伊金娜-加尔,她被一个穿白色席纹布裤子的陌生男人紧紧搂在怀里。自己的人在跳,请来的客人也在跳,客人有本市的也有外来的,有喀琅施塔得的作家约翰,有罗斯托夫市的一个叫维佳·库夫季克的人,好像是个导演,半边脸上长满了紫色的疹子。莫作协诗歌分会最杰出的诗人也在跳,他们是:帕维阿诺夫、博戈胡利斯基、斯拉德基、什皮奇金和阿杰利菲娜·布兹佳克。舞者中尚有不明职业的年轻人,他们是一色的博克斯发式,衣服里衬着棉垫肩。还有一位半老男人,大胡子上沾着一片葱叶,他的舞伴是个严重贫血、瘦弱不堪的姑娘,身穿一条皱巴巴的橙黄色丝绸连衣裙。
满头大汗的服务员把蒙着水汽的啤酒杯高高托过头顶,用沙哑的嗓子恶狠狠地叫着:“劳驾,公民!”不知何处有人在扩音喇叭里发号施令:“卡尔斯基一客!祖布里克两客!伺候好了!!!”尖细嗓门的男人不再高唱,而是在一声声哀号:“哈利路亚!”洗盘女工们从斜槽里向厨房滑送餐具,弄得乒乓山响。爵士乐队金钹的轰鸣有时盖过了杯盘的碰击声。总之,这里简直是一片地狱景象。
午夜时分,地狱里就会有幽灵出现。凉台上忽然来了一位身穿燕尾服,蓄着山羊胡子的黑眼睛美男子,他用帝王般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自己的领地。据神秘主义者说,美男子从前不穿燕尾服,而是腰系宽大皮带,斜插两把手枪,乌黑的头发上扎着鲜红的绸带子,他率领一艘双桅帆船,挂着骷髅标志的黑色丧门旗,在加勒比海上四处游弋。
不,不!这是神秘主义者妖言惑众,世上哪有什么加勒比海,哪有什么亡命的海盗船,既没有战舰追击他们,也没有海上的炮火硝烟。这一切现在没有,过去也不曾有!眼前只有前面那棵衰老的椴树,只有铁栅栏和它后面的林荫道……高脚盘里的冰块在融化,邻桌上的那个人瞪着两只充血的牛眼……可怕,可怕……诸神啊,诸神,给我毒药,给我毒药!……
突然,从一张餐桌边发出一声叫喊:“别尔利奥兹!!”爵士乐仿佛被人打了一拳,立刻散乱了,哑巴了。“什么!什么!什么?!!”“别尔利奥兹!!!”人们纷纷站起来,叫嚷起来……
是啊,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噩耗掀起了一阵悲哀的浪潮。有人手忙脚乱,大声疾呼,说是必须以集体的名义马上当场拟好一份电报,并且马上就发出去。
可是,我们要问,拟一份怎样的电报?发往何处?为什么要发电报?确实如此,电报发给谁呢?一个人的后脑瓜被压扁了,这时正捧在戴胶皮手套的尸体解剖员的手中,而教授正在用曲形针缝合他的脖子,对这个人来说,还用得着发什么电报吗?他死了,不需要任何电报了。一切都已结束。我们不必麻烦电报局了。
是啊,他已经死了,死了……可是我们还活着!
是啊,悲哀的浪潮涌起来,涌起来,然后就开始回落,有人已经回到自己的餐桌边——起先是偷偷地,后来便大模大样——饮酒吃菜。这倒也是,总不能把鸡肉饼子都白白扔掉吧?我们能帮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什么忙呢?饿一顿肚子就能帮他忙吗?我们还是活人!
事已至此,钢琴只好锁上,爵士乐队散场走人,几位记者赶回编辑部去写悼念文章。后来得知热尔德宾从停尸房回来了。他坐进了死者在二楼的办公室。于是风传他将接替别尔利奥兹任主席之职。热尔德宾把十二位作协理事都从餐厅叫上来,在别尔利奥兹办公室里召开紧急会议,讨论以下迫切的问题:如何布置格里鲍耶陀夫圆柱大厅,如何将遗体从停尸房移运到大厅,如何开始灵堂吊唁,以及有关这一可悲事件的其他问题。
餐厅又恢复了它通常的夜生活,要到凌晨四点才关门打烊。不料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更加奇特的事情,它使顾客惊骇的程度大大超过了别尔利奥兹的死讯。
首先被惊动的是在格里鲍耶陀夫大门口等客人的那些马车夫。其中一人忽然从驭座上站起来喊道:
“嘿!你们快来看哪!”
话音甫落,只见铁栅栏那边突然冒出一点火光,它移动着,离凉台越来越近。餐桌边的人纷纷抬头来看,他们发现火光下有个白色幽灵正向餐厅走过来。眼看它快要走到葡萄架了。就餐的人举着餐叉上的鲟鱼肉,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恰好在这时,看门人从存衣室来到院子里,他想偷闲抽支烟,一眼看见幽灵,慌忙踩灭了烟头,他本该上前阻止它进入餐厅,不知何故他没有这样做,反而面带傻笑站住不动了。
幽灵穿过葡萄架下的间隙,通行无阻地来到凉台上。这时候大家才真正看清楚,哪里是什么幽灵,这是大名鼎鼎的诗人——流浪者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他光着双脚,身穿破烂的灰白色托翁衫,胸前用别针别着一幅不知名圣徒的纸圣像,下身就是那条条子花白衬裤。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手擎一支点燃的婚礼蜡烛,右脸颊上有一道新划的伤痕。此时整个凉台笼罩在一种深不可测的寂静中。服务员不知道手里的杯子倾斜,啤酒流到了地上。
诗人把蜡烛高举过头顶,大声招呼道:
“你们好哇,朋友们!”随即向身边餐桌底下瞅了一眼,失望地说:
“没有,他不在这儿!”
听见两个人在小声议论。一个男低音冷冷地说:
“他完了,这是酒狂病。”
另一个是女人的声音,惊魂未定地说:
“他这身打扮,警察怎么让他上街乱跑呢?”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听见了后面这句话,就回答道:
“有两次他们要抓我,一次在斯卡捷尔巷,一次就在这铠甲街,我爬栅栏跳进来,你们瞧,脸都划破了!”他又举起蜡烛高喊道:“文学界的弟兄们!(他的哑嗓子又有了力量和热情。)大家都听我说!他出现了!马上去抓住他!不然他会带来莫大的灾难!”
“什么?什么?他说什么?谁出现了?”四面八方的声音在问。
“顾问出现了!”伊万答道。“就是这个顾问刚才在牧首塘杀死了米沙·别尔利奥兹。”
人们从里面的大厅拥到凉台上来,伊万的烛光下围了一圈人。
“对不起,对不起,请您说得确切些,”一个人很礼貌地在伊万耳边轻声说,“请问杀人是怎么回事?谁杀人了?”
“外国顾问,教授,间谍!”伊万朝四下看了一眼,答道。
“他姓什么?”耳边又有人轻声问道。
“可不是,他姓什么?!”伊万懊恼地大声说,“知道他姓什么就好了!我没看清楚他名片上的姓氏……只记得第一个字母是W,是W打头的姓!这W打头又是什么姓呢?”他抚着脑门问自己,忽然自言自语道:“维,维!瓦……沃……瓦什涅尔?瓦格涅尔?魏涅尔?维格涅尔?温特尔?”伊万急得毛发乱竖。
“是武尔夫吧?”一个女人同情地向他喊道。
“傻瓜!”他骂了一声,举目寻找说话的女人。“这关武尔夫什么事?武尔夫没有一点错!沃……瓦……不是!我想不起来了!公民们,这样办吧:你们马上打电话给民警局,叫他们派五辆摩托车,带上机关枪,去抓那个教授。别忘了告诉他们,跟教授一起的还有两个家伙,一个是瘦高个儿,穿格子衣服……夹鼻眼镜的玻璃碎了……还有一只黑猫,又肥又大。格里鲍耶陀夫这边由我负责搜查……我觉得他好像就在这儿!”
伊万显得激动不安,他推开众人,挥动蜡烛,把蜡油溅到自己身上,向每一张餐桌底下查看。这时听见有人说:“医生请来了!”伊万跟前遂出现了一张刮得光光、养得胖胖、笑嘻嘻、肉乎乎、戴着一副角质眼镜的脸。
“流浪者同志,”这张脸用那令人难忘的嗓音说道,“请您镇静下来!我们大家爱戴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应该说米沙·别尔利奥兹,他死了,这对你的刺激太大了。这一点我们大家很能理解。现在同志们送您去上床休息,您先睡一会儿……”
“你懂不懂,”伊万龇牙咧嘴地打断了他,“必须抓到那个教授?你倒跑来对我胡说八道!蠢货!”
“流浪者同志,不要这样。”那张脸涨红了,后退了,已经后悔自己卷进了这种事。
“不,对别人可以不这样,对你就是不行,”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怀恨在心地说。
一阵痉挛扭歪了伊万的脸,他迅速把蜡烛从右手换到左手,抡起胳膊,照准那张表示关怀的面孔就是一记耳光。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冲上去,他们向伊万冲了上去。蜡烛熄灭了。有人眼镜掉在了地上,立刻被踩得粉碎。伊万发出迎战的可怕吼声,连林荫道上都能听见,局面顿时大乱。伊万开始反抗。桌上的餐具哗啦坠地,女人们尖叫起来。
几名服务员用毛巾把诗人捆了。这时在存衣室里,双桅船的船长正在和看门人谈话。
“你看见他只穿一条衬裤,是吗?”海盗冷冷地问道。
“可是,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看门人胆怯地回答,“他老是莫作协的会员,我能不放他老进来吗?”
“你看见他只穿一条衬裤?”海盗再问一遍。
“您饶了我吧,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看门人说,脸都涨红了,“我有什么法子?我也知道,凉台上坐着女客人……”
“跟女客人没关系,她们对这种事无所谓,”海盗说,他那火辣辣的眼光让看门人觉得浑身发烫,“可是民警局对这种事有所谓!在莫斯科,穿内衣的人上街只有一种情况,就是由警察陪同,而且只去一个地方——民警分局!既然你是看门的,你就该知道,看见这样的人要马上鸣笛,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你听见吗?你听见凉台上在发生什么事吗?”
傻了眼的看门人这时听到了凉台上传来的哎哟声、餐具打碎声和女人尖叫声。
“这件事该怎么处置你?”海盗问。
看门人吓黄了脸,像得了伤寒病,眼睛也失了神。恍惚中,他似乎看见梳着分头的黑发扎上了火红的丝巾,燕尾服和衬领不见了,皮腰带上露出了手枪的枪柄。看门人想象自己已被吊死在桅桁上。他亲眼看见自己的舌头伸了出来,脑袋耷拉在肩膀上,甚至还听到了船边的海浪声。他的腿哆嗦起来。幸好此时那海盗对他发了恻隐之心,不再拿锐利的眼光看他了。
“尼古拉,你仔细着!这可是最后一次了。我们餐厅不需要这样的看门人。你不如到教堂里去打更。”指挥官说完就准确、明白、迅速地下达了命令:“叫小菜间的潘捷列伊来!叫民警!写报告!叫汽车!送精神病院!”最后又加上一点:“鸣笛!”
一刻钟后,餐厅里的人、林荫道上的人和餐厅花园对面楼上窗户边的人都被一个景象惊呆了,他们看见:潘捷列伊、看门人、民警、服务员和诗人留欣正把一个像洋娃娃般裹得紧紧的年轻人从格里鲍耶陀夫的大门里抬出来;年轻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向留欣身上吐唾沫,他的叫骂之声响彻了林荫道:
“坏蛋!……坏蛋!……”
卡车司机一脸怒气地发动了引擎。旁边一个马车夫连忙让马活动起来,用雪青色的缰绳抽打马屁股,嘴里吆喝着:
“来啊,赛马驾快车啊!精神病院我路熟啊!”
周围是一片嗡嗡的人声,大家都在议论这件闻所未闻的怪事。总之,这是一出可鄙可厌、低级无聊的荒唐剧,直到卡车载着不幸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民警、潘捷列伊和留欣驶离了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大门才算收场。
[1] 亚·谢·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俄国作家,其诗体喜剧《聪明误》(一译《智慧的痛苦》)对当时俄国社会政治体制作了尖锐的讽刺。
[2] 乌克兰克里米亚州城市,黑海港口,疗养胜地。
[3] 别墅区名,是苏联文艺工作者度创作假的地方。
[4] 亚述是两河流域北部即今伊拉克境内的古代国家,公元前6—前7世纪极盛,前605年为巴比伦等国所灭。
[5] 法语“再见”的俄语音译。
[6] 基督教赞美歌曲中的小句,意为赞美上帝。
第六章 果然是精神分裂症
不久前,莫斯科近郊的一条河边落成了一座著名的精神病医院。深夜一点半钟,这座医院的候诊室里走进来一个穿白大褂、蓄山羊胡子的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坐在长沙发上,三名男护理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诗人留欣也在这里,他显得非常激动。用来捆裹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那些毛巾就堆在沙发上。现在他的手脚都自由了。
留欣看见进来的人,脸色发白,咳嗽了一声,怯生生地说:
“您好,医生。”
医生向留欣点点头,眼睛却看着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后者眉头紧锁、满脸怒气地僵坐在沙发上,医生进来时也一动不动。
“医生,您看,”留欣胆怯地望着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不知为什么鬼鬼祟祟地悄声说,“这位是著名诗人流浪者伊万……您看……我们担心,他会不会是酒狂病……”
“他酗酒吗?”医生声音含糊地问道。
“不,他喝酒,但不至于……”
“他有没有捉过蟑螂、老鼠,追逐过淘气小孩或者乱跑的狗?”
“没有,”留欣哆嗦了一下,答道,“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我都见过他,他还好好的……”
“为什么只穿着衬裤?是在床上抓住他的?”
“医生,他就是这副样子跑进了餐厅……”
“哦,哦,”医生对回答非常满意。“脸上为什么带伤?跟谁打架了吗?”
“是爬栅栏摔的,后来他在餐厅里打了一个人……还打了别的人……”
“是啊,是啊,”医生说着,转身跟伊万打招呼:“您好啊!”
“你好,害人精!”伊万恶狠狠地大声答道。
留欣感到难为情,不敢抬眼看那讲礼貌的医生。而医生却毫不生气,以一个习惯的灵活动作摘下眼镜,撩起白大褂下摆,把眼镜放进裤子的后袋里,然后问伊万:
“请问您的年龄?”
“你们统统给我见鬼去!真是的!”伊万粗鲁地嚷起来,把头一扭。
“您干吗生气呢?我说了什么话让您不高兴吗?”
“我二十三岁!”伊万激动起来,“我要控告你们所有的人,尤其是你这个坏蛋!”他单指留欣说。
“您要控告什么?”
“控告你们把我这个健康人抓起来,强行送进了疯人院!”伊万怒不可遏地答道。
这时留欣仔细看了看伊万,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伊万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疯态,他的双眼不像在格里鲍耶陀夫那样浑浊不清,而是变得明亮如前了。
“老天爷!”留欣惊恐地想,“他不是很正常吗?真是乱弹琴!我们究竟为什么把他弄到这儿来?他正常,正常,只不过划破了脸……”
“您不是在疯人院,”医生心平气和地说,坐到一只凳腿闪闪发亮的白色小凳子上,“而是在医院里。如果没有必要,谁也不会硬把您留下来。”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不大相信地向旁边瞟了一眼,嘟哝道:
“谢天谢地!总算在白痴里面遇上一个正常人。萨什卡就是头号大白痴,蠢才加庸才!”
“谁是庸才萨什卡?”医生问。
“就是他,留欣!”伊万伸出肮脏的手向留欣那边一指。
留欣不禁怒火中烧,伤心地想:
“我好心帮他,他倒如此恩将仇报!真是个坏种!”
“从心理上讲,他是典型的小富农,”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又开口道,看来他急于揭一揭留欣的老底,“而且是个伪装成无产者的小富农。看看他这副假仁假义的嘴脸,对比一下他献给五一节的那些响亮诗句吧!嘿嘿嘿……‘升起啊!’,‘飘扬啊!’……您再瞅瞅他的内心,知道那儿在想什么吗?……您会大吃一惊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说罢哈哈大笑,这笑声令人有不祥之感。
留欣气喘吁吁,面红耳赤,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在胸口暖活了一条蛇,他帮助的这个人其实是凶恶的敌人。主要的是,他对此毫无办法,总不能跟一个精神病人骂街吧!
“那么,究竟为什么把您送到我们这儿来?”医生倾听了流浪者的揭露之词,问道。
“是那些傻瓜活见鬼!他们抓住我,用什么破布一捆,就叫卡车拉到这儿来了!”
“请问,您为什么只穿一条内裤走进餐厅?”
“这毫不奇怪,”伊万答道,“我到莫斯科河去游泳,衣服被人偷换了,就给我留下这身破烂!总不能光着屁股上莫斯科的大街吧?我只好将就穿上,因为我得赶紧到餐厅去,到格里鲍耶陀夫去。”
医生用疑问的眼光望望留欣,后者愁眉苦脸地嘟哝了一句:
“格里鲍耶陀夫是餐厅的名字。”
“哦,”医生说,“您干吗这么匆忙呢?要去见什么人谈业务吗?”
“我要去抓那个顾问,”伊万答道,不安地回头望了望。
“哪个顾问?”
“您知道别尔利奥兹吗?”伊万意味深长地问道。
“是那位……作曲家?”
伊万很是扫兴。
“哪来的什么作曲家?哦,对了,不,不对!他是跟米沙·别尔利奥兹同一个姓![1]”
留欣本不想说话,这时也只好解释一下。
“别尔利奥兹是莫作协的书记,昨天傍晚他在牧首塘被电车轧死了。”
“不知道就别胡说!”伊万对留欣发火了,“当时在场的是我,不是你!那是他故意把他弄到电车底下去的!”
“是推下去的吗?”
“什么推不推!”伊万见一个个都这么糊涂,生气地大声说,“他可用不着推!他就能弄出这档子事来,你们当心点!他事前就知道别尔利奥兹会掉到电车底下!”
“除了您,还有谁见过这个顾问?”
“糟就糟在这里,只有我和别尔利奥兹见过他。”
“哦,是这样。为了抓住杀人凶手,您采取了哪些措施?”这时医生转过头来,朝坐在一旁小桌边的穿白大褂的女人使了个眼色。那女人拿出一张表,逐栏填写起来。
“措施是这样的。我从厨房里拿了一支蜡烛……”
“是这支吗?”医生指了指和圣像一起放在女人面前小桌上的那截断烛,问道。
“就是这支,还有……”
“还有圣像,为什么……”
“是的,圣像……”伊万脸红了,“圣像最让他们这种人害怕了,”他又向留欣那边指了一下。“可是问题在于,他,那个顾问……我直说了吧,他能跟鬼怪打交道……轻易抓不到他的。”
几名男护理员不知为何在一旁垂手直立,眼睛仍然死死盯着伊万。
“是的,先生,”伊万接着说,“他跟鬼怪打交道!这是抹不掉的事实。他还亲自和本丢·彼拉多谈过话。你们不要这么瞪着我!我说的是实话!他什么都看到了,阳台,还有棕榈树。总之一句话,他到过本丢·彼拉多那儿,这个我敢保证。”
“说吧,说吧……”
“所以我把圣像别在胸前,就跑去……”
这时,时钟突然敲了两下。
“咳!”伊万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都两点了,我在跟你们浪费时间!对不起,电话在哪儿?”
“让他去打电话,”医生吩咐男护理员。
伊万一把抓起了话筒。这时桌边的女人问留欣:
“他结婚了吗?”
“他是单身,”留欣惊魂未定地说。
“是工会会员?”
“是的。”
“喂,民警局吗?”伊万对着话筒喊道,“是民警局吗?喂,值班员同志,请您马上安排一下,派五辆摩托车,带上机枪,去抓捕一名外国顾问!什么?开车来接我吧,我和你们一起去……我是诗人流浪者,我在疯人院……请问你们的地址?”流浪者捂住话筒小声问医生,又对
话筒喊起来:“您在听我说吗?喂喂!……真是岂有此理!”伊万突然吼叫一声,把话筒摔到墙上,转身向医生伸出一只手,冷冷地说了声“再见”,就要往外走。
“别这样,您想上哪儿去呀?”医生盯着伊万的眼睛说,“深更半夜的,穿着内裤……您身体不好,还是待在我们这儿吧!”
“放我出去,”伊万对堵在门口的男护理员说,“你们放还是不放?”诗人骇人地吼道。
留欣浑身哆嗦起来。女人连忙揿下小桌上的按钮,玻璃桌面上立即弹出一个闪亮的小盒子和一个焊封的安瓿。
“啊,原来如此!”伊万边说边朝四下张望,犹如一头疯狂的困兽。“那好吧!我走了……”说罢一头向窗帘撞了过去。轰隆一声之后,窗帘后面的玻璃完好无损。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当即被几个男护理员牢牢抓住,在他们手里拼命挣扎。他哧哧喘气,张口咬人,大喊大叫:
“好哇,你们居然装上这种玻璃!……放开我,放开我!”
注射器在医生手中一闪。女人一把撕开托翁衫的破烂袖管,用男人般的力气紧紧抓住伊万的胳膊。闻到一股乙醚的气味。伊万被四双手擒住挣扎不得,敏捷的医生乘机把针头刺进了他的手臂。伊万被按住一会儿,然后才放他坐到沙发上。
“土匪!”伊万叫骂着,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又被按了下去。他们一松手,他又站起来,但自己坐了回去。他不作声了,朝四面看看,眼神有些古怪,忽然打了个哈欠,表情凶狠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还是给关在这儿了,”他说着又打个哈欠,忽然躺了下来,头落在靠枕上,孩子似的把一只拳头垫到脸颊下,昏昏欲睡地嘟哝起来,刚才那股狠劲儿没有了:“很好……你们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我警告过了,你们爱怎么办随便吧!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本丢·彼拉多……彼拉多……”他合上了眼睛。
“洗澡,住一百一十七号单间,派人监视,”医生吩咐道,一面戴上眼镜。这时留欣又浑身一颤:他看见两扇白色的门无声地打开了,里面露出一条照着蓝色夜灯的走廊。一张带橡皮轱辘的卧榻从走廊里推过来。已然安静的伊万被抬到这张卧榻上,卧榻又推回走廊,白门也随后关上了。
“医生,”感到震悚的留欣悄声问道,“这么说,他真的有病?”
“啊,是的,”医生回答。
“他究竟是怎么了?”留欣胆怯地问。
医生累了,他看了留欣一眼,没精打采地说:
“运动和言语兴奋……谵妄性解释……看样子是个复杂病例……可能是精神分裂症,但也有酒精中毒……”
医生的话留欣不知所云,只有一点他很清楚: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看来情况不妙。他叹了口气,又问道:
“为什么他总提到一个什么顾问呢?”
“也许他见过什么人,受了那个人的刺激,产生紊乱想象。也可能是幻觉……”
几分钟后,卡车载着留欣返回莫斯科。天已经亮了,公路边的路灯却还没有熄,那灯光是多余的,让人感到不舒服。司机陪了一整夜,憋着满肚子气,就拼命开快车,车轮在弯道上侧滑得厉害。
树林朝身后飞去,河水往旁边闪让,各种各样的东西纷纷向卡车扑面而来:带岗亭和劈柴垛的围墙、高高的柱子和杆子、串在杆子上的线圈、成堆的碎石、沟渠纵横的土地……总之,你感到莫斯科就在眼前了,它就在弯道那边,马上就会扑过来,将你一把揽入怀中。
留欣在卡车上颠来晃去。他坐在一截木头上,那木头老是要从身底下滑走。民警和潘捷列伊先乘电车回去了。他们把餐厅的毛巾都扔在卡车上,现在这些毛巾满车乱溜乱滚。留欣想把它集中到一起,不知怎么又愤愤地嘟哝道:“见它的鬼!我像傻瓜一样忙得团团转,到底为了什么?……”他一脚踢开毛巾,不再去看它。
这位乘车人的心情糟透了。显然是精神病院之行给他留下了异常沉痛的感受。留欣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折磨他。是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那条蓝色灯光的走廊?还是人间之大不幸莫过于丧失理智这一想法?对,对,当然包括这个想法。不过,这也只是泛泛而想。一定还有别的缘故。什么缘故呢?屈辱,正是它。对,对,正是流浪者当面所说的那些侮辱之词。可悲的倒不是那些话本身,而在于那些话里面包含着真实。
诗人不再向车外张望,他两眼直盯着跳动不已的肮脏的车地板,他嘟嘟囔囔,牢骚满腹,自怨自艾。
是啊,写诗……他今年三十二岁了!说真的,以后怎么办?以后还是每年写几首诗,一直写到老?是的,一直写到老。这些诗能给他带来什么?荣誉吗?“扯淡!不要自欺欺人了。写坏诗的人永远得不到荣誉。为什么是坏诗呢?伊万他说了真话,真话!”留欣在心中无情地自责道,“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写的一切!……”
诗人被这一阵突发的神经衰弱弄得十分沮丧。这时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他感到脚下的车身不再颠簸了。抬头一看,原来卡车早就开进了市区。莫斯科上空曙光已露,云朵的下边染上了金黄色。卡车停在通往林荫道的弯道上,夹在被堵的车流当中。留欣看见不远处有一尊金属人像,它站在基座上,低着脑袋,神情漠然地望着前面的林荫道。
诗人病了,他的脑海里骤然涌出些奇怪的念头来。他在卡车上站直了身子,扬起一只手,不知为什么突然向那尊没有招谁惹谁的铁人[2]发动了进攻:“瞧,眼前就有一帆风顺的例子……此人一生中不论迈出哪一步,不论发生什么事,总能为他带来好处,替他增添荣耀!他究竟作出了什么贡献?我不能理解……‘风暴把幽暗……’[3]这样的词句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弄不明白!……这都是他的运气好,运气好!”留欣突然恶狠狠地下了结论,这时他觉得卡车又开动了。“那个白卫军分子向他开枪,一枪打碎了他的股骨,倒成全了他的不朽……”[4]
车队向前移动了。过了不到两分钟,诗人已经走上格里鲍耶陀夫的凉台,这时他已完全是个病人,甚至变得苍老了。凉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伙人在角落里喝着残酒,他们当中最忙活的是一个头戴绣花小帽,端着一大杯阿布劳[5]香槟酒的人,这是留欣认识的一位剧场报幕员。
留欣抱着一大堆毛巾,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热情迎上来,接过了那堆可恶的破烂。若不是在医院和卡车里受够了罪,留欣此时也许乐于讲一讲医院里的情况,还要添枝加叶地描绘一番。现在他顾不上这个了。他虽不是一个敏于观察的人,但经过了卡车里的精神折磨之后,现在头一次用锐利的目光注视面前这个海盗,他明白了:此人对流浪者的情况问长问短,甚至唉声叹气,其实他对诗人的命运漠不关心,毫不同情。“他是好样的!他是对的!”留欣愤愤地、怀着自轻自贱的厌恶心理这样想,便不再去讲精神分裂症,而向对方请求道:
“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给我来点伏特加吧……”
海盗脸上做出关切的表情,悄声说:
“我能理解……这就拿酒来……”他向一个服务员招了招手。
一刻钟后,留欣孤零零地缩在餐桌边,就着一碟文鳊鱼,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明白也承认,他丝毫也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所能者唯有忘却而已。
诗人耗掉了属于自己的整个夜晚,而这一夜别人却在欢宴享乐,现在他明白,这一夜已经无可挽回。只要从灯下抬头望望天空,就知道今夜一去不复返了。服务员在忙着抽换台布。凉台边几只乱窜的猫儿,也一只只是早晨的模样。白昼正势不可当地向诗人扑面而来。
[1] 这里指法国浪漫主义标题音乐创始人路易斯·赫克托·别尔利奥兹(1803—1869,法语汉译为柏辽兹)。
[2] 此处“铁人”与上文“金属人像”均系指普希金雕像。
[3] 这是普希金《冬晚》一诗的开头,整句为:“风暴把幽暗布满了天空,空中旋舞着雪花的风涛……”
[4] 实际上普希金是同法国男爵丹特士决斗腹部中枪不治而死。
[5] 即阿布劳久尔索,以酿造香槟酒和葡萄酒著称的俄罗斯小镇。
第七章 凶宅
这一天早晨,即使有人对斯乔帕·利霍杰耶夫说:“斯乔帕,你不马上起床就毙了你!”斯乔帕也会用疲惫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他:“毙吧,拿我怎么办都行,我不起来。”
别说是起床,简直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觉得只要一睁眼,马上就会有一道闪电把他的脑壳击成碎片。脑袋如大钟在轰鸣,眼球和紧闭的眼皮之间有许多镶着红边绿边的褐色斑点不断飘过。这些不算,他还感到一阵阵恶心,而且这恶心好像跟一架唱得让人厌烦的留声机有关。
斯乔帕在努力回忆,但他只能记起来下面这件事。好像是昨天,不知在什么地方,他手拿餐巾站在那儿,想去亲吻一位女士。他告诉她,第二天正午要到她府上去做客。女士推辞说:“不行,不行,那会儿我不在家!”斯乔帕则坚持己见:“我是说去就去的!”
这位女士是谁?现在几点钟了?今天是几月几号?斯乔帕一概不知道。最糟糕的是,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眼下置身何处。他起码得弄明白后面这个问题,于是使劲睁开了粘得紧紧的左眼皮。幽暗中有一片模糊的反光,他终于看出来,那是挂在窗户间的一面镜子。斯乔帕明白了,他是在自己的卧室里,四仰八叉地躺在过去的珠宝店老板娘家的床上。这时他脑袋里又轰的一响,疼得他赶紧闭上眼睛,哼了起来。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斯乔帕·利霍杰耶夫是杂耍剧院的经理,今早他醒来的地方,是他和已故的别尔利奥兹在花园街上一幢“П”字形六层大楼里合租的住房中他自己的一半。
还需要提一下:这套门牌上标着五十号的住房早就有了些名气,不说它名声很坏,至少也是久负怪名。两年前,一个叫富热列的珠宝商的遗孀成了这套房子的主人。安娜·弗兰采夫娜·富热列太太当时五十岁,受人尊敬,又非常能干。她把五间房中的三间租给了两位房客:一位大概叫别洛穆特,另一位是佚名氏。
正是从两年前开始,这套房子里发生了多起无法解释的怪事:居民接连失踪。
在一个假日里,一位民警来到五十号,把第二家房客(佚名氏)叫到前室里对他说,分局请他去一趟,在什么文件上签个字。房客临走时嘱咐安菲萨(为安娜·弗兰采夫娜忠心服务多年的家庭女工):如果有人来电话,就说他十分钟之后回来。说罢就同那个彬彬有礼、戴着白手套的民警一起走了。然而,他不但十分钟之后没有回来,而且就此永远没有回来。最奇怪的是,那个民警显然也跟他一块儿失踪了。
安菲萨笃信上帝,说白了,有些迷信,她直言不讳地告诉很伤心的安娜·弗兰采夫娜:这是有人在施行巫术,她很清楚谁把房客和民警弄走了,只是不愿在夜晚说这件事。至于巫术,大家都知道,一旦闹将起来,是没有办法制止它的。记得第二家房客是星期一失踪的。到了星期三,别洛穆特也不知去向。当然,他的情况有些不同。那天早上,一辆汽车照常来接他上班,人接走了,下班时却没有送回来,并且连那汽车也一去不复返。
别洛穆特太太既悲伤又恐惧,简直无法形容。可叹她的悲伤和恐惧没有持续多久。就在当天晚上,不知为什么匆匆赶到别墅去的安娜·弗兰采夫娜带安菲萨回到家时,发现女公民别洛穆特太太也不见了。这还不算,别洛穆特夫妇的两间房的房门竟然被打上了封印。
勉强太平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那一阵老是失眠的安娜·弗兰采夫娜又匆匆到别墅去了……还用说吗,她再也没有回来!
只剩下了安菲萨一个人。她痛哭了一场,直到夜里一点多钟才躺下睡觉。没有人知道她后来出了什么事。但是听别的房客说,那一整夜五十号屋里都有敲击之声,窗口的电灯也彻夜通明。天亮后大家发现,安菲萨也杳乎其人!
关于失踪者和该死的五十号住宅,大楼里好长一段时间传说纷纭。例如有人说:信神的瘦女人安菲萨把一个麂皮小口袋藏在干瘪的胸口上,里面放着她从安娜·弗兰采夫娜那儿偷来的二十五颗大钻石。还有人说:在安娜·弗兰采夫娜时常赶过去的别墅里有个柴棚子,那儿藏宝无数,宝物都自己露了出来,什么钻石呀,沙皇时代铸的金币呀……诸如此类。不过,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倒也不能保证它没有。
传说归传说,五十号住宅封闭后只空了一周,又住进来两家房客。一家是已故的别尔利奥兹和太太,另一家就是斯乔帕夫妇。真是顺理成章,他们一搬进这该死的房子,莫名其妙的事情就开始了。没出一个月,两家的太太都不翼而飞。她们倒不是踪迹全无。听说有人在哈尔科夫看见别尔利奥兹太太跟一位芭蕾舞男教员在一起。而斯乔帕的太太好像是在博热多姆卡街上被人发现的。据传闻,杂耍剧院经理动用了无数熟人关系,巧妙地为她在那儿弄到一间住房,条件是她从此永远不上花园街来……
上文说到斯乔帕开始哼哼。他想叫家庭女工格鲁尼娅来,向她要些解热镇痛药,但随即明白这是犯傻,格鲁尼娅当然不会有什么镇痛药。他又试图喊别尔利奥兹过来帮忙,就呻唤了两声:“米沙……米沙……”各位自然明白,他没有听到回答。屋子里静极了。
斯乔帕动了动脚趾头,知道自己是穿着袜子的。又哆嗦着伸手摸摸大腿,想确定一下是否穿着裤子,结果他不能确定。他发觉自己无人过问,孤独无援,终于下定决心从床上爬起来,不管这需要他付出何等非人的努力。
斯乔帕使劲睁开粘得牢牢的眼皮,看见镜子里映出一个人的模样:毛发四竖,双眼浮肿,满脸胡子拉碴,穿一件脏衬衫,系着领带,下身只有衬裤和短袜。
他看见镜中的自己是这副样子。这时他忽然发现,镜子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黑贝雷帽的陌生人。
斯乔帕从床上坐起来,尽量瞪大充血的眼睛,望着陌生人。
陌生人首先打破沉默,用带着外国腔的低沉口音说:
“您好啊,最亲爱的斯捷潘[1]·波格丹诺维奇!”
又是一阵沉默。斯乔帕用了吃奶的力气才说出一句话:
“您有何贵干?”他吃了一惊,觉得这声音不像自己在说话。“您”是男高音,“有何”是男低音,“贵干”则哑然无声。
陌生人友好地一笑,掏出一只盖子上带钻石三角图案的大金表,听它响了十一下,说:
“十一点!整整一小时我在等您醒过来。您叫我十点钟到的。我准时到了!”
斯乔帕在床边的椅子上摸到长裤,悄悄说了声:
“对不起……”他穿上裤子,哑声问道:“请问您贵姓?”
他说话还很困难。每吐一个字,脑子里就针扎似的疼痛难当。
“怎么?连在下的姓氏都忘了吗?”陌生人又一笑。
“对不起……”斯乔帕沙哑地说。他宿酲未解,这时又感到一阵难受:仿佛地板从床边飘走了,他马上就要一头栽进地狱的深渊。
“亲爱的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来客洞察一切地笑着说,“什么解热镇痛药对您都无效。就按聪明的老办法——以毒攻毒。要让您恢复活力,只有再来两杯伏特加,一份又热又咸的下酒菜。”
斯乔帕是个机灵人,病到这份上心里仍然明白,都这副模样现了眼,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坦率地说,”他开口道,舌头还很不听使唤,“昨天我有点……”
“您什么也别说!”来访者说着,连同椅子挪到了一旁。
斯乔帕瞪大了眼睛,他看见小桌上已经摆好了托盘,里面盛着切片白面包、一小盘咸黑鱼子酱、一碟醋渍白蘑菇,还有一小锅别的什么。伏特加酒装在珠宝商遗孀的长颈玻璃瓶里。斯乔帕大为惊讶的是,长颈瓶上还蒙着水汽,可见酒是在涮缸里冰镇的。总之,这一餐准备得既地道又老到。
陌生人没有让斯乔帕惊讶下去又弄出什么毛病来,麻利地给他斟了半高脚杯酒。
“您也来点?”斯乔帕吱吱地说。
“好吧!”
斯乔帕用颤抖的手把杯子端到唇边。陌生人一口干了杯。斯乔帕嚼着鱼子,费劲地问道:
“您怎么……不吃菜?”
“谢谢,我从来不吃下酒菜,”陌生人答道,给双方斟上第二杯酒。他们揭开了小锅,里面是茄汁小灌肠。
眼前的绿障消散了,舌头不再发硬了,主要是斯乔帕恢复了一些记忆。昨天的事情发生在斯霍德尼亚[2],在小喜剧作家胡斯托夫的别墅里。是胡斯托夫叫了出租车和他一起到那儿去的。他甚至想起来了,他们是在京都饭店门口叫的出租车,当时还有个像演员又不像演员的家伙……提着留声机箱子。对,对,就是在别墅!记得狗见到那留声机还汪汪叫呢。只是,斯乔帕想亲吻的那个女人还没有弄清楚……鬼知道她是什么人……好像在电台工作,也可能不在电台。
昨日之事算是有了眉目。现在斯乔帕最感兴趣的是今日之事,特别是,卧室里怎么会出现陌生人,而且他还带来一桌下酒菜。这件事真不妨弄个明白!
“现在怎么样,但愿您想起了我姓什么?”
斯乔帕不好意思地笑笑,两手一摊。
“真是的!我就觉得,当时您准是喝过伏特加又喝了波尔图葡萄酒!您瞧瞧,怎么能这样干!”
“我想请求您,这件事您知我知就行了,”斯乔帕讨好地说。
“啊,当然,当然!不过,胡斯托夫我可不敢保证。”
“您也认识胡斯托夫?”
“昨天在您办公室里匆匆见过一面。我看一眼他的脸就明白了:此人是个下流坯、长舌妇、两面派和马屁精。”
斯乔帕心想:“说得太对了!”陌生人对胡斯托夫如此简短精确的评价令他惊佩不已。
是的,昨天的记忆渐渐由零碎变得完整了。不过杂耍剧院经理仍然忧心忡忡,因为这记忆中还留着一个很大的黑洞。就说这位戴贝雷帽的外国人吧,无论如何,斯乔帕昨天在自己办公室里不曾见过他。
“在下是魔法教授沃兰德,”来访者见斯乔帕面有难色,就郑重其事地自报家门,然后一五一十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他是昨天白天从国外来到莫斯科的。下车后立即去见了斯乔帕,并向后者提出想在杂耍剧院作几场表演。斯乔帕打电话请示莫斯科州游艺表演委员会,获得同意后(斯乔帕脸色发白,眨巴着眼睛),就与沃兰德教授签订了演出七场的合同(斯乔帕张口结舌),并约好今天上午十时到斯乔帕家商定某些细节问题……所以他就来了!
家庭女工格鲁尼娅给他开的门。格鲁尼娅告诉他:她自己也刚刚来,她只是白天来工作;别尔利奥兹不在家;客人要见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的话,可以自己到他卧室里去。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睡得很熟,她不好叫醒他。演出的一方发现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处于这种状态,就吩咐格鲁尼娅到附近食品店购买下酒菜,再到药房买些冰块来……
“请让我把钱算给您,”沮丧已极的斯乔帕哀鸣道,一面找钱包。
“啊,不足挂齿!”巡回演员大声说,不愿再听这件事。
下酒菜的来历算是搞清楚了。但斯乔帕的样子仍然惨不忍睹。他绝对想不起订合同这等事,而且即便杀了他,他也不记得昨天见过这位沃兰德教授。不错,只有胡斯托夫,没有沃兰德。
“我可以看看合同书吗?”斯乔帕轻声问。
“请看,请看……”
斯乔帕一看文件就愣住了。合同手续齐全。首先有斯乔帕本人笔力雄健的签名!旁边有财务部主任里姆斯基的斜批:准予从演员沃兰德七场演出费计三万五千卢布中预付一万卢布。而且还附有沃兰德写的一万卢布收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怜的斯乔帕寻思道,他的脑袋发晕了。难道是可怕的酒后记忆模糊?!当然,对方既已出示合同,再作惊讶之状就显得失礼了。斯乔帕请客人稍候,他要出去一下,就穿着袜子跑到前室去打电话,经过厨房时向里面喊了一声:
“格鲁尼娅!”
没有人答应。紧挨着前室是别尔利奥兹的书房,斯乔帕朝房门瞟了一眼,顿时就僵住了,所谓呆若木鸡,即是此谓。他明明看见,门把手的绳子上吊着一块很大的火漆封印。这时仿佛有人在他脑袋里大叫:“您瞧呀!弄出这种事来了!”斯乔帕的思绪已乱,就像两股道上跑的车,尽管朝着一个方向,鬼知道会驰往哪里,这是灾难发生时常有的情形。斯乔帕心乱如麻,难以言状。刚才的怪事还没有完,什么黑色贝雷帽、冰镇伏特加、匪夷所思的合同书,好像还不够似的,现在又来了个火漆封门!你想告诉人家,别尔利奥兹闯祸了,人家不会相信,绝对不相信!可这门上的封印,这是真的!是啊……
一些极不愉快的念头又在斯乔帕头脑中纷扰起来。这里关系到一篇文章,就是不久前他塞给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要在杂志上发表的那一篇,真是自找霉倒。他那篇文章,咱们私下里说说,其实狗屁不通!毫无价值,稿费也很少……
一想到文章,马上就想起了四月二十四号那天他和别尔利奥兹就在这饭厅里吃晚饭时他们之间那场不光彩的谈话。不过,从真正的意义上说,倒也不能称之为不光彩的(斯乔帕可不会参与那样的谈话),那其实只是一场无意义的谈话。各位公民,我们满可以不搞这种谈话的。在住房查封之前,这场谈话可算是小事一桩,但在查封之后……
“唉,别尔利奥兹,别尔利奥兹!”斯乔帕脑袋里就像开了锅,“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斯乔帕没有工夫难过,连忙往剧院财务部主任里姆斯基的办公室拨电话。斯乔帕的处境很微妙,首先,外国人可能因为他看过合同还要核实而不高兴;其次,他对财务部主任真不知道如何启齿。总不能在电话里这样问:“请告诉我,昨天我是不是跟魔法教授签了一份三万五千卢布的合同?”不能这样问呀!
“喂!”话筒里传出里姆斯基那刺耳难听的嗓音。
“您好,格里戈里·达尼洛维奇,”斯乔帕小声说,“我是利霍杰耶夫。是这么回事……嗯……嗯……那个……那个叫沃兰德的演员……正在我家里……那么……我想问一下,今天晚上的事怎么样?……”
“啊,您是说那个魔法师吗?”里姆斯基在话筒里说,“海报就要贴出去了。”
“噢,”斯乔帕声音微弱,“那好吧,再见……”
“您很快就过来吗?”里姆斯基问。
“我半小时后到,”斯乔帕答道,挂上话筒,双手抱住发烫的脑袋。嗐,这事儿真是糟透了!诸位,瞧我的记性,到底是怎么了?啊?
然而,前室里也不便久留,斯乔帕当即想好了对策:尽量不让对方看出他如此不可思议地健忘;眼下最要紧的是巧妙地套问外国人,他今晚打算在他斯乔帕经管的杂耍剧院里表演什么节目?
前室里有一面大镜子,偷懒的格鲁尼娅很久没有擦它了。斯乔帕从电话机旁刚转过身,忽然在镜子里清清楚楚看见了一个人。这人模样古怪,身子特别细长,戴着夹鼻眼镜(嗐,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要在这儿就好了!他一眼就能认出他来!)。怪人在镜子里显现了一下就不见了。斯乔帕慌了神,仔细看看镜子,又吓了一跳,因为他又看到一头肥大无比的黑猫从镜子里走过去,一晃也不见了。
斯乔帕打了个趔趄,简直吓破了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想,“莫非我在发疯?镜子里怎么会照出这些东西?!”他向前室里望望,害怕地喊起来:
“格鲁尼娅!怎么有只猫在这儿乱跑?从哪儿来的猫?还有个生人?!”
“别担心,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一个声音回答道,但不是格鲁尼娅,而是卧室里的客人在说话,“这只猫是我的。您不必紧张。格鲁尼娅不在家,我让她到沃龙涅什去了。她抱怨您好久都没让她休假了。”
这话说得多么突兀而荒唐,斯乔帕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心慌意乱,三步并两步来到卧室门口,一下子愣住了。他毛骨悚然,额上渗出了汗珠。
卧室里的客人现在不是一个,而是一伙了。刚才在前室恍惚看到的那个人就坐在另一张沙发椅上。此时他的模样清晰可辨:他留着一撮羽毛似的小胡子,夹鼻眼镜上只剩下一个镜片在闪闪发亮。卧室里还出现了更加不堪的情况:那个第三号角色——肥得吓人的黑猫大大咧咧坐在女房东的软座凳上,一只爪子端着斟有伏特加的高脚杯,另一只爪子擎着餐叉,已经叉起一块醋渍蘑菇。
卧室里的光线本来就弱,斯乔帕更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原来大家都在发疯!”他抓住门框,心里在想。
“看样子,您感到有些奇怪吧,最亲爱的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沃兰德问上牙直打下牙的斯乔帕,“其实不足为怪,他们都是我的随从。”
这时黑猫喝干了一杯酒。斯乔帕的手顺着门框滑落下去。
“随从也得有地方住呀,”沃兰德继续说,“那么,我们这所房子里就有人是多余的了。我觉得,这个多余的人就是您!”
“就是他老,他老!”穿格子花的细高个儿按旧时习惯称呼斯乔帕,他说话的嗓音就像山羊在咩咩叫。“他老最近把什么都弄得一团糟。花天酒地,搞女人,利用职权无所事事。他老什么也不会干,因为对交给他的工作一窍不通。只知道欺骗上级!”
“还开着公家汽车到处乱跑!”黑猫嚼着蘑菇,乘机插上一杠子。
斯乔帕全身已出溜到地板上,一只手无力地抠着门框。这时寓所里发生了第四桩,也是最后一桩怪事:从窗户间那面镜子里径直走出一个人来。此人身材矮小,但肩膀极宽,火红的头发上戴着圆礼帽,一颗虎牙从嘴里翘出来,使他那丑陋无比的面孔显得更加猥
不堪。
“我真不明白,”新来者也加入谈话,“他是怎样当上经理的?”红发人说话的鼻音越来越重,“他这种人能当经理,我就能当大主教!”
“你可不像大主教,阿扎泽洛,”公猫说着,把一根小灌肠放在盘子里。
“可不是嘛,”红发人哼哼道,转过脸来请示沃兰德:“老爷,让我把他从莫斯科扔出去见鬼吧!”
“嘘!!”公猫像赶猫似的大喝道,全身的黑毛竖了起来。
卧室里顿时天旋地转,斯乔帕的脑袋撞到门框上,他在失去知觉的一瞬间想道:“我要死了……”
他并没有死。他微睁双目,发现自己坐在一块石头上,听见周围有哗哗的响声。他把眼睛睁大才看明白,原来他坐在大海边,海水就在他脚下波荡。简言之,斯乔帕坐在一道防波堤的尽头处,头顶一片粲然蓝天,身后山坡上是一座城市的白色建筑物。
斯乔帕不知道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他颤颤巍巍站了起来,顺着防波堤向岸上走去。
防波堤上站着一个正在吸烟的男人,这人一边吸烟,一边朝海里吐唾沫。他用蛮横的目光望了望斯乔帕,停止吐唾沫。这时斯乔帕上演了荒唐的一出,他竟向素不相识的吸烟者双膝跪下,哀求道:
“求求您告诉我,这是什么城市?”
“你这是干什么!”冷漠无情的吸烟者说。
“我没有喝醉,”斯乔帕哑声道,“我出了点事……我病了……我这是在哪儿呀?这座城市叫什么?”
“嗯,雅尔塔……”
斯乔帕轻轻叹了口气,身子一歪,脑袋咚地磕在晒暖了的防波堤石头上。他昏了过去。
[1] 斯捷潘是斯乔帕的大名。
[2] 别墅区,在莫斯科州斯霍德尼亚河畔。
第八章 教授与诗人论战
正当斯乔帕昏倒在雅尔塔海边之时,即当天中午十一点半左右,流浪者伊万·尼古拉耶维奇从沉沉一觉中醒来,恢复了知觉。好一阵子他弄不明白:他怎么会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四面是白色的墙壁。床头柜很漂亮,是用闪光的金属做的。隔着洁白明亮的窗帘,知道外面出太阳了。
伊万晃晃脑袋,确信它不痛了,这才想起来,他是在一所医院里。想到医院,便联想到别尔利奥兹之死,不过这个念头今天不再使他震惊。伊万睡足了觉,心情比较平静,头脑也清楚些了。他在柔软舒服又干净的弹簧床上一动不动躺了一会儿,发现身边有个电铃按钮。他向来喜欢随手乱碰东西,就揿了一下那个电钮。他料想随后能听见铃声或者有人进来,然而大出所料,这时他脚头的床架上忽然亮起了一个圆柱形毛玻璃灯,灯上显示:“喝水”。过了一会儿,圆柱灯开始旋转,直到显示出“护理员”才停下来。不用说伊万对这种巧妙设计感到非常新鲜。这当儿“护理员”又换成了“请医生来”。
“嗯……”伊万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也算碰巧,当圆柱灯转到“医生”时伊万又揿了一下电钮。圆柱灯“叮”地一响,停止了转动,灯光也熄灭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可爱的胖女人走进了房间。她对伊万说:
“早上好!”
伊万没答理她,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寒暄是不合适的。可不是嘛,他们把健康人关进医院,还装出一副有理的样子!
那女人始终一脸和气,按了按电钮,窗帘自动卷了上去。露出一道轻便的落地隔栅,阳光通过稀疏弯曲的栅格一下子洒满了房间。隔栅外面是阳台,下方有小河蜿蜒流过,河对岸是一片葱翠的松林。
“请您洗个澡吧,”女人说着又按了什么钮,里面的墙壁遂向两边分开,露出了浴室和设备极好的卫生间。
伊万虽决意不睬这个女人,但看见一大股温水从亮闪闪的龙头下哗哗泻到浴缸里,还是忍不住挖苦了一句:
“喝,你瞧!就像在京都饭店!”
“不,”女人骄傲地说,“比它可强多了。这样的设备连国外也没有的。外国学者和医生专门跑来参观我们医院。这儿每天都有外国旅游者。”
听到“外国旅游者”这个词,伊万顿时想起了昨天那个顾问。他闷闷不乐地皱起眉头看了女人一眼,说:
“外国旅游者……你们太喜欢那些外国游客了!告诉您,他们中间什么人都有。昨天我就认识了一位,那真是太棒了!”
伊万差一点就要讲本丢·彼拉多了,但他知道对女人讲这些没有用,反正她帮不了他,就打住了。
伊万洗过澡,那女的马上送来了男人浴后该有的一切:熨好的衬衫、长衬裤、袜子。不但如此,女人还打开衣柜,指着里面问道:
“您想穿什么,长袍还是睡衣?”
被强行捺入新居的伊万,看到女人如此随便的样子,简直要拍手叫好。他默默地指着一件大红绒布睡衣。
然后,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被人领着,穿过一条悄静无人的走廊,来到一间其大无比的办公室。伊万决心嘲笑这座无奇不有的医院里的一切,当即暗暗为这个办公室取了雅号:“厨房工厂”。
这个名称倒也恰当。办公室里有许多大小橱柜。玻璃橱里放着锃亮的镀镍器械。这儿有构造十分复杂的扶手椅,带闪光罩子的大肚灯泡,无数的玻璃瓶子,还有煤气炉、电线和各式各样谁也不知道用途的仪器。
接待伊万的共有三个人,二女一男,都穿着白大褂。他们先把伊万带到角落里的一张小桌边,显然是要对他进行盘问。伊万开始琢磨眼下的处境。有三种办法供他选择。最具诱惑力的是第一种办法:冲上前去,把这些灯具和奇巧玩意儿砸个稀巴烂,以示无辜被拘执者的抗议。然而今日之伊万已大不同于昨日之伊万,他觉得这个办法很成问题,弄得不好反被他们认定是狂躁型精神病。因此,办法一被伊万否定。办法二:立即开始讲述外国顾问及本丢·彼拉多的事。然而昨日之经验表明,人们并不相信或总是要曲解他讲的故事。所以,伊万也放弃了办法二。最后他决定采取第三种办法:傲然保持沉默。
这一点也不能完全做到。对方提出一大堆问题,有的难免也得给个答复,即便是片言只语,皱着眉头。
他们询问伊万过去的生活,事无巨细,包括他十五六年前在什么时候和怎样得过一次猩红热。白衣女人把伊万的情况记了整整一页纸,翻过了这一页,又开始盘问他的亲属状况。真是繁琐而无聊:谁死了,何时死,死因,是否酗酒,是否得过性病,如此等等。最后他们请伊万讲讲昨天在牧首塘发生的事,倒也毫不为难他,而且对本丢·彼拉多一说没有表示惊奇。
然后,那个男的接替了女的。他对伊万采取了不同的办法,不再问这问那。他给伊万量体温,数脉搏,用什么灯照眼睛做检查。这时另一个女人上来帮忙。他们在伊万背上戳了几下,但并不痛,又用小槌子把儿在他胸口皮肤上画记号,用小槌子敲打他的膝盖,敲得小腿一跳一跳的,然后扎破手指采血,在肘弯上打针,把两只橡皮镯子似的东西套在他的胳膊上……
伊万只能暗自苦笑,心想这一切是多么荒唐离奇。可不是嘛!你想警告大家,有个来历不明的外国顾问是危险人物,你想抓住危险人物,结果自己反而陷在这间神秘的办公室里,为的是告诉别人他伊万有个伯父叫费奥多尔,从前在沃洛格达市怎样嗜酒成癖,如此这般,东拉西扯。真是无聊之极!
他们终于放了伊万。他被送回房间。有人端来了一杯咖啡、两个煮嫩蛋和一块黄油白面包。
伊万吃喝罢,决心等医院的主事人来,向他要求关照并讨个公道。
早饭后不久,他等待的人果真来了。房门突然打开,一大帮穿白大褂的人走了进来。领头的一个四十五岁左右,面孔刮得精光,就跟演员似的,目光和蔼可亲但十分锐利,举止彬彬有礼。随从都对他格外恭敬,因而他的入场显得格外隆重。伊万心想:“好像本丢·彼拉多!”
没错,这一位定是主事的了。他在凳子上落了座,其余的人依然站着。
“我是斯特拉文斯基医生,”主事的坐下后对伊万自我介绍道,友好地望望他。
“请看,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一个胡子整洁的人低声说,把写得满满的伊万的病历呈给主事的。
“给我立了案卷!”伊万想。而主事的用他老练的眼睛扫视了一下病历,“嗯,嗯”了几声,又跟身边人说了几句别人不大懂的话。
“也跟彼拉多一样,说拉丁语……”伊万伤心地想道。这时他听见了“精神分裂症”这个词,不禁浑身一颤。嗐!这是该死的外国佬昨天在牧首塘说的,怎么今天斯特拉文斯基教授也这样说了。
“他知道这回事!”伊万不安地想。
主事的像是给自己立了规矩,不管身边的人说什么,一概用“好极了”表示同意和欢迎。
“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说,把病历交给旁边的人,问伊万:“您是诗人?”
“是的,”伊万怏怏地答道,头一回突然对诗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厌恶感,想起自己的诗作,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皱起眉头,反问斯特拉文斯基:
“您是教授?”
斯特拉文斯基殷勤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您也是这儿的主事人?”伊万又问。
斯特拉文斯基又点了一下头。
“我要跟您谈谈,”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意味深长地说。
“我正为此而来,”斯特拉文斯基答道。
“是这么回事,”伊万开始说,心想现在也该轮到他讲话了,“我被人家当成了疯子,谁也不想听我说!……”
“不,我们会认认真真倾听您的意见,”斯特拉文斯基郑重地抚慰他道,“决不容许把您当成疯子。”
“那就听我说:昨天傍晚我在牧首塘公园碰见一个神秘人物,是外国人又不像外国人,他事先就知道别尔利奥兹会怎么死,而且他还亲眼见过本丢·彼拉多。”
随从们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听着诗人讲。
“见过彼拉多?是耶稣基督时代那个彼拉多吗?”斯特拉文斯基觑起眼睛望着伊万,问道。
“正是他。”
“噢,”斯特拉文斯基道,“而那个别尔利奥兹是被电车轧死的?”
“正是他昨晚在牧首塘被电车轧死了,当时我在场,而且那个神秘公民……”
“您是说本丢·彼拉多的熟人?”斯特拉文斯基问,他显然十分善解人意。
“正是他,”伊万肯定道,一边暗暗琢磨着对方,“正是他事先就说了,安努什卡弄洒了葵花子油……而别尔利奥兹恰恰就在那地方滑倒了!您听说过这种事情吗?”伊万意味深长地问道,希望他的话能产生强烈的效果。
强烈效果没有出现,斯特拉文斯基只提了一个极简单的问题:
“安努什卡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让伊万有些扫兴,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这件事安努什卡无关紧要,”伊万不耐烦地说,“鬼知道她是什么人。反正是花园街的一个傻女人。要紧的是他事先就知道,您明白吗,事先就知道葵花子油要洒!您明白吗?”
“我完全明白,”斯特拉文斯基郑重其事地说,碰了碰诗人的膝盖,“请别激动,往下讲吧。”
“好,往下讲,”伊万道,尽量跟对方的口吻保持一致。根据痛苦的经验,他知道只有镇静才对自己有利。“那个可怕的家伙,他谎称自己是顾问,他有一种特异功能……比如说,你追赶他,就是怎么也追不上。他还带着两个随从,也是好家伙,很特别。一个是瘦高个儿,戴着副打碎的眼镜。还有一只大得吓人的公猫,它会自己乘坐电车。除此之外,”伊万越讲越起劲,越有说服力,没有人打断他,“他还亲自到过本丢·彼拉多官邸的阳台上,这毫无疑问。这都叫怎么回事啊?啊?必须马上逮捕这个人,天晓得他会制造什么样的灾难。”
“所以您全力以赴要抓住这个人。您是这个意思吧?”斯特拉文斯基问。
“他真聪明,”伊万想,“知识分子里面也有非常聪明的人,这一点不能否认!”就答道:
“正是这个意思!怎么能不全力以赴呀,您想想!可是,他们把我强行扣留在这里,用灯光照我的眼睛,硬要我洗澡,盘问我伯父费奥多尔的情况!……我伯父早就过世了!现在我要求您马上放我出去。”
“好吧,好极了,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答道。“现在一切真相大白了。就是嘛,把一个健康人扣在医院里有什么意思?好的,只要您说一声您一切正常,我马上就给您开出院证。不要您证明,只要您说一声就行。那么,您一切正常吗?”
房间里一片阒寂。早晨照料伊万的那个胖女人用虔敬的目光看了看教授。伊万又想:“他确实聪明。”
他很喜欢教授的提议,但在答复之前,他蹙起额头,思之再三,最后才坚决地说:
“我一切正常。”
“那好极了,”教授松了口气,大声道,“既然如此,我们按照逻辑来推理吧。就拿您昨天的经历来说,”教授转过身来,立即有人把伊万的病历递给他。“为了找到那个向您自称认识本丢·彼拉多的陌生人,昨天您实施了以下行为,”斯特拉文斯基开始扳他那细长的手指头,一会儿看看病历,一会儿看看伊万,“您把一幅圣像挂在胸前。有这事吗?”
“有这事,”伊万愁眉苦脸地承认道。
“您从栅栏上跳下去,摔破了脸。是吧?您手持蜡烛,只穿一件内衣走进餐厅,还在那儿打了人。您被捆起来送到这里。到这里之后,您给民警局打电话,要他们带机关枪来。然后您试图从窗户里跳出去。是吧?请问,您这样做就可能抓住或者说逮捕什么人吗?既然您是正常人,您一定会回答说:绝不可能。您想离开此地吗?悉听尊便。不过我想问一下,您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民警局,”伊万答道,口气已经不太坚决,他在教授目光的逼视下有些慌了。
“从这儿直接去吗?”
“嗯。”
“您不坐车回家?”斯特拉文斯基很快问道。
“我哪有时间!等我慢慢坐车回家,他早就溜掉了!”
“好。您到了民警局,首先对他们讲什么?”
“讲本丢·彼拉多,”伊万答道,觉得眼睛里蒙眬起来。
“嗯,好极了!”已被说服的斯特拉文斯基大声道,随即吩咐那个胡子整洁的人:“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请开一张出院证,让公民流浪者进城去。不过他的房间不能占用,床单也不必更换。两小时后公民流浪者还要回来的。”他又对诗人说:“好吧,我不想预祝您成功,因为我压根儿就不相信您会成功。回头再见!”他站起身来,随从们也动了起来。
“凭什么我还要回来?”伊万担心地问。
好像斯特拉文斯基就等着他这一问,马上坐了回去,说:
“就凭您穿着衬裤走进民警局,告诉他们您见过一个认识本丢·彼拉多的人,您立马又会被送到这儿,住进原来的房间。”
“这跟衬裤有什么关系?”伊万问道,慌张地朝四面看看。
“主要是本丢·彼拉多。不过衬裤也有关系。您出院得脱下公家的衣服,穿回自己的。您是穿着衬裤给送到这儿来的。而且您绝对不打算回家,尽管我暗示过您该回去一趟。然后就是本丢·彼拉多……这不结了!”
这时,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身上出现了奇怪的情况。他的意志似乎崩溃了。他感到自己孤弱无助,需要别人出个主意。
“那可怎么办?”这一回他是怯生生地问。
“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答道,“这才是最合理的问题。我这就来告诉您,您到底出了什么事。昨天有人用本丢·彼拉多的故事以及别的什么事情,使您受了严重的惊吓,破坏了您的情绪。您神经过分紧张,心情非常焦虑,就在城里到处讲本丢·彼拉多的事。别人把您当成疯子也是很自然的。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救您,就是保持情绪的绝对平静。所以您必须留在这里。”
“可是一定要抓住他啊!”伊万的语气已经带着恳求。
“好的。不过,您何必亲自奔跑呢?这件事非常简单,把您对那个人的怀疑和指控写成报告,寄送有关当局就完了。如果您认为我们在跟罪犯打交道,他们很快会查个水落石出的。但您必须做到一条:不能用脑过度,要尽量少想本丢·彼拉多的事。天下的故事多得很,总不能都信以为真。”
“我明白了!”伊万决然地说,“请给我纸和笔。”
“给他纸和一支短铅笔,”斯特拉文斯基命令胖女人。又对伊万说:“不过,我劝您今天不要写了。”
“不,不,今天就要写,一定要写!”伊万激动地喊道。
“也好。只是不能用脑过度。今天写不完,还有明天嘛。”
“他会逃跑的!”
“啊,不会,”斯特拉文斯基很有把握地说,“我保证他跑不了。请您记住,我们这里会给您提供全面的帮助,否则您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你听见我的话吗?”斯特拉文斯基突然用意味深长的语调问道,同时抓住了伊万的双手。他握着他的手,盯住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反复说:“我们这里会帮助您……您听见我的话吗?……我们这里会帮助您……您会感到轻松。这里安静,一片安宁……这里会帮助您……”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忽然打了个哈欠,脸色缓和下来。
“是啊,是啊,”他轻声说。
“好极了!”斯特拉文斯基用他的口头禅结束这场谈话,站了起来。“再见!”他握了握伊万的手,走到门口,回头对胡子整洁的人说:“可以试用氧气……盆浴。”
不一会儿,斯特拉文斯基及其随员都从伊万跟前消失了。透过窗纱可以看见,对岸松林在正午的阳光下春意盎然,泛出一片快绿,而那条河在近处闪着粼粼的波光。
第九章 科罗维约夫的把戏
别尔利奥兹生前住宅的楼号是莫斯科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这幢大楼的住房协会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从星期三深夜起就忙得不可开交。
我们已经知道,那天半夜,有热尔德宾参与组成的专门委员会的人员来到这幢大楼里,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叫出来,通知他别尔利奥兹死了,并同他一起去了五十号宅。
他们在五十号封存了死者的手稿和遗物。当时,上日班的家庭女工格鲁尼娅和冒冒失失的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都不在家。委员会向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宣布:死者手稿由委员会带回研究;死者住房即原珠宝商之书房、客厅和餐厅共三间交由住房协会管理;以上各房间内之死者遗物均暂保存原地,直至宣布继承人之日。
别尔利奥兹的死讯以超常的速度传遍了整幢大楼。从星期四上午七时起,博索伊家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接着有人登门递交申请报告,觊觎死者住房。这种报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在两小时内就接到了三十二份。
报告的内容有:哀求、威胁、诽谤、告密,许诺自费修葺,抱怨现住房拥挤不堪及与匪徒共居一宅无法忍受。三十一号住户的报告中有一段极具艺术震撼力的文字,描写了装在上衣口袋里的饺子如何被人盗窃的过程。还有两份报告声称要自杀,一份报告承认秘密怀孕。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被人叫到前室,抓住衣袖,在耳边低声细语,有的向他挤眉弄眼,保证不忘恩负义。
中午十二点多钟,这种折磨还没完没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干脆从家里逃出来,他想躲进大门口的房管处办公室,但看到那边也有人在守候着他,只好扭头又跑。几个人穿过铺柏油的院子跟踪追赶,被他好不容易甩掉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溜进了六号门洞,登上了五层,正是不吉利的五十号住宅所在的那一层。
身体肥胖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在楼梯口喘了喘气,按响了门铃。没有人开门。他再按一次,又一次,不禁喃喃地骂起来。但仍然不见人来开门。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终于忍不住了,就从兜里掏出一串房管处备用钥匙,用他那只掌权的手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喂!家庭女工在吗?”他在幽暗的前室里喊道,“你叫什么名字?格鲁尼娅,是吗?你在家吗?”
没有人答应。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从皮包里取出一把折尺,用它起掉书房门上的漆封,跨进了书房。他刚一进门,就吃惊地站住了,甚至打了个冷战。
死者的桌子边坐着一个陌生人。这位公民体形极瘦长,身穿格子花上衣,头戴骑手帽,一副夹鼻眼镜……总之,就是那个人。
“公民,您是什么人?”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惊惧地问道。
“哎哟,这不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吗?”不速之客用尖细刺耳的颤音喊道,霍地站起来,出其不意抓住他的手,硬是握了一通,以此表示对主任驾到的欢迎。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对这种欢迎方式一点也不感到高兴。
“对不起,”他怀疑地说,“您是什么人?您是公职人员吗?”
“唉,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陌生人恳切地大声道,“何谓公职人员和非公职人员?这都取决于从什么角度看问题。这都是相对的,不稳定的。今天我是非公职人员,不定明天就是公职人员了!反过来也一样。还可能是别的样子呢!”
这番议论丝毫不能令房管处主任满意。生性多疑的他当即断定,面前这个夸夸其谈的公民不是公职人员,倒像是个二流子。
“您到底是什么人?您姓什么?”主任问话的口气越来越严厉,他甚至向陌生人逼近了几步。
“我姓什么,”公民毫不在乎对方的严厉,“这个,就算姓科罗维约夫吧。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您想不想吃点东西?请别客气!啊?”
“对不起,”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已经怒不可遏,“别跟我讲什么吃东西!(不得不承认,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生性有些粗鲁。)坐在死人的房间里是不允许的!您在这儿干什么?”
“您请坐呀,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公民全然不慌,咋咋呼呼张罗着请主任在沙发椅上就座。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真是气炸了,一把推开椅子,吼叫起来:
“您究竟是什么人?”
“我嘛,您瞧,我是一位外国人的翻译,这房子就是他的府上,”自称科罗维约夫的人这样自我介绍道,还把没有擦过的棕红色皮鞋的后跟“橐”地一跺。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张口结舌。这套房子里居然住进来一个外国人,还带着翻译,这太出乎他意料了。他要求对方作出解释。
翻译欣然作了如下说明:外国演员沃兰德先生接受杂耍剧院经理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利霍杰耶夫的盛情邀请,在其巡回演出期间暂住他的寓所,时间大约一周,此事业经利霍杰耶夫于昨天致函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请求为该外国人登记临时户口,期限至利霍杰耶夫出差去雅尔塔返回之日。
“他根本没给我写过信,”主任惊讶道。
“您在皮包里找找看吧,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科罗维约夫谄媚地说。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耸耸肩膀,打开皮包,果然发现了利霍杰耶夫的信。
“我怎么会把它给忘了?”主任望着开了口的信封,有些发呆,自言自语道。
“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科罗维约夫喋喋不休地说,“心不在焉,心不在焉嘛,还有疲劳过度,血压升高,我亲爱的朋友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我自己就健忘得可怕。什么时候一起喝两杯,跟您说几件我个人的事,笑死您!”
“利霍杰耶夫什么时候去雅尔塔?!”
“他已经走了,走了!”翻译嚷道,“知道吧,他已经在车上了!鬼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翻译挥了挥两只长胳膊,就像磨坊的风车在转动。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表示要亲自见见那位外国人,但遭到了拒绝。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外国人很忙,他正在驯猫。
“要是您愿意的话,可以让您看看那只猫,”科罗维约夫建议道。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也拒绝了他的提议。翻译随即又向主任提出了另一条意想不到却很有意思的建议。
鉴于沃兰德先生决不愿意下榻旅馆,而习惯于住得宽敞些,住房协会可否在沃兰德先生巡演莫斯科的一周期间,将全套住房包括死者生前所占三间,一并租给沃兰德先生使用?
“人死了,反正无所谓了,”科罗维约夫嗄声细语道,“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您自己也明白,现在房子对他还有什么用?”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有些踌躇地说,按理外国人应该住京都饭店,而不是私宅……
“告诉您,他这个人任性极了!”科罗维约夫小声说。“他不愿意!他不喜欢饭店!这班外国游客专门骑在我脖子上拉屎!”科罗维约夫指指自己青筋暴露的脖子,私下抱怨道。“您信不信,他们会把你活活折磨死!这家伙来了……坏透了的狗崽子,不是搞间谍活动,就是变着法儿摆布你,还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这事对你们住房协会大有好处,明摆着能赚到一笔嘛。”科罗维约夫回头看了看,凑在主任耳朵上说:“他是百万富翁!”
翻译的建议具有明显的实际意义。这是一个非常切实可靠的主意。但是,他说话的样子,他身上的穿戴,他那副无用而讨厌的夹鼻眼镜,却给人以很不可靠的感觉。主任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不过他仍然决定接受这个建议,因为住房协会的亏空实在太严重了。入秋前就得为蒸汽供暖采购石油,可是油款尚无着落。外国旅游者的这笔钱或许能让他摆脱困境。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是务实而谨慎的人,他表示,这件事首先要问问国际旅行社。
“这个我懂,”科罗维约夫嚷道,“怎么能不问呀,一定要问的。电话就在那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马上就联系吧。至于价钱,您不必客气,”他领主任到前室去打电话,一面悄悄说,“不赚他的钱赚谁的!您没看见他在尼斯的别墅,那才叫气派!明年夏天您出国,可以特地到法国去看看,您会大吃一惊的!”
同旅行社在电话里一谈即妥,问题解决之快令主任非常惊讶。原来那边已经知道了沃兰德先生暂住利霍杰耶夫私宅的打算,对此没有表示任何异议。
“太棒啦!”科罗维约夫喊道。
主任被这喊声吓得怔了一下。他向对方表示,住房协会已同意将五十号住宅租给沃兰德先生,租期一周,租金……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迟疑了一下,说:
“每天五百卢布。”
这时科罗维约夫真的把主任惊呆了。他贼头贼脑地向卧室那边使了个眼色(听见大猫在那边弹跳的声音),嗄声说:
“那么,一周共付三千五百卢布?”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心想,这家伙准会说:“主任啊,您的胃口也太大了!”谁知科罗维约夫竟说出一句完全相反的话来:
“这也太少了!您就要五千,他会给的。”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傻笑了一下,不知不觉来到死者的书桌边,科罗维约夫已在那儿飞快地写好了一式两份合同。他拿起合同窜进卧室又窜了出来。两份合同均已龙飞凤舞地签上了外国人的大名。主任签过字后,科罗维约夫向他要一张五千卢布的收据。
“要大写,不要阿拉伯数字,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伍仟卢布……”科罗维约夫不顾场合,嘻嘻哈哈地数着埃因、茨韦、德雷[1]!忽然掏出五叠崭新的钞票,放到主任面前。
主任点钱的时候,科罗维约夫在一旁插科打诨,说了好些顺口溜,如:“现金现金,当面点清”,“亲眼看过,不会出错”,等等。
主任点过钱,从科罗维约夫手里接过外国人的护照,以便去办理临时户口。他把护照、合同书和现款都装进了皮包,忍不住有点难为情地要对方给两张免费入场券……
“何足挂齿!”科罗维约夫喊叫起来,“您要多少张,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十二张?十五张?”
惊愕万分的主任忙解释说,只要两张就够了:他一张,他太太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一张。
科罗维约夫当即掏出便条本,大笔一挥开了两张头排招待票的便条。翻译左手灵巧地把招待票的条子往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手里一递,右手同时将一沓窸窣作声的纸币塞到他的另一只手中。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瞟了一眼阿堵物,满脸涨得通红,连忙伸手推开它。
“这可不行……”他喃喃道。
“这话我不要听,”科罗维约夫咬着他耳朵说,“我们这边不行,可是外国人那边就行这个。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您惹他生气反倒不好了。您出了力……”
“这种事情查得很严,”主任的声音小而又小,他还回头看了看。
“哪儿有目击证人?”科罗维约夫咬着他另一边耳朵说,“请问,证人在哪儿?您这是怎么啦?”
主任后来一口咬定,这当儿发生了一桩奇迹:钞票自己钻进了他的皮包。主任下楼时已经精疲力竭,几乎散了架。乱七八糟的念头旋风似的在他脑海中翻腾。他想到尼斯的别墅、训练有素的公猫,想到确实没有目击证人,还想到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拿到招待券会很高兴。这些念头虽然互不相干,却也令人愉快。但是,主任内心深处仿佛扎着一根小针,使他感到一阵阵刺痛。这是忧虑不安之针。不仅如此,他在楼梯上还猛然想到:“门都上了封,那翻译如何进的书房?!我怎么就没有问他?”主任困惑地望着楼梯,发了一阵呆,后来他决定不去管它了,不为这个伤脑筋的问题找不自在了……
房管主任刚离开五十号宅,卧室里便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不喜欢这个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他是个大骗子。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以后别再来了?”
“老爷,听您的吩咐!……”科罗维约夫不知从哪儿答应道,他的声音洪亮清晰,不再喋喋刺耳。
那该死的翻译立刻来到前室,拨通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用痛哭流涕的腔调对话筒里说:
“喂!我有义务向你们报告:我们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的住房协会主任,就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他有倒卖外币的行为。他住在三十五号,现在他家卫生间的通风管里藏有四百美金,用报纸包着。我是这幢楼十一号的住户,我叫季莫费·克瓦斯佐夫,姓名请你们一定保密,我害怕这位主任报复。”
他把话筒挂了,不要脸的。
不知道五十号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知道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家里出了事。主任回到家后,把自己锁进卫生间,从皮包里掏出翻译塞给他的那叠钞票,正好是四百卢布没错,就用旧报纸一卷,塞进了通风管。
五分钟后,主任坐在自家那间小餐厅的餐桌边。太太从厨房里端来一盘切得整整齐齐、洒上许多香葱的咸鲱鱼。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把细长的高脚杯斟上伏特加,一饮而尽,再斟一杯,又喝干了,他叉起三片咸鲱鱼……这时候门铃响了。恰巧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又端上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看一眼就知道,那浓浓的滚烫的红甜菜汤里有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带髓骨头。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咽了口唾沫,像狗似的唔唔叫起来:
“愿你们都下地狱!连顿饭也不让人吃。谁也别放进来,我不在家,不在家。房子的事对他们说,不要乱跑了,一周后开会研究……”
太太连忙到前室去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用大汤勺从火红的汤汁里捞出一块裂开直缝的骨头。这当儿饭厅里走进来两个男人,跟他们一起的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不知为什么脸色煞白。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看了一眼这两个人,脸也白了,马上站了起来。
“厕所在哪儿?”前面那个穿竖领白衬衫的人不放心地问。
餐桌上咚地一响——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手里的勺子掉在了漆布上。
“厕所在这儿,在这儿,”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急急地说。
来人立即直奔走廊。
“这是怎么回事?”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跟在后面小声问道,“我家里不会有那种东西……对不起,二位的证件……”
第一个人边走边拿证件给他看了。这时第二个人已经站在厕所里的凳子上,把手伸进了通风管。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报纸扯掉了,露出来的钱却不是卢布,而是一种不认识的钞票,蓝不蓝,绿不绿的,上面印着一个老头儿像。不过这些他都没有看清楚,他觉得眼前有许多黑点在飘舞。
“通风管里发现美金,”第一个人若有所思地说,然后客客气气地问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这包东西是您的?”
“不是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用吓人的声音答道,“这是仇家栽赃陷害!”
“常有这种事,”那人表示同意,又客气地说:“好了,把其余的交出来。”
“我没有!没有!我对天发誓,我手里根本没拿过这种东西!”房管主任拼命大叫。
他冲向五斗橱,乓的一声拉开抽屉,取出皮包,语无伦次地嚷着:
“这儿有合同……那个混账翻译偷偷放的……科罗维约夫……戴夹鼻眼镜!”
他在餐桌边打开皮包一看,伸手一摸,脸色忽然变成铁青,那皮包就掉进了红菜汤里。皮包里什么都没有了:斯乔帕的信,合同书,外国人的护照,现金和招待券统统不翼而飞。总之,皮包里只有一根折尺。
“同志们!”主任狂叫起来,“快抓住他们!我们这幢楼里出了妖怪!”
这时候,佩拉格娅·安东诺夫娜不知怎的犯起糊涂来,两手一拍,对丈夫嚷道:
“伊万内奇,你就招了吧!会宽大处理的!”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眼睛血红,把拳头举在妻子头顶上,嘶哑地骂道:
“嗐,你这该死的蠢货!”
他身子一软,瘫倒在椅子上,看样子他只好认命了。
那个叫季莫费·克瓦斯佐夫的,此刻就在主任家门外的楼梯口。他紧贴着门上的锁孔看了看又听了听,忍受着好奇心的煎熬。
五分钟后,在院子里的本楼居民都看到,房管主任在两个什么人的陪同下径向大门外走去。他们说,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面无人色,像醉汉似的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又一小时后,十一号的季莫费·克瓦斯佐夫正在津津有味地把主任被捕的消息告诉邻居们,他家里突然来了一位陌生的男公民。那人勾勾手指把他从厨房里叫到前室,在那儿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俩人一起出门,不知所之。
[1] 德语数字1、2、3的俄语音译。
第十章 雅尔塔来的坏消息
杂耍剧院离三〇二号乙幢楼不远,就在同一条花园街上。当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遭到不幸时,剧院财务部主任里姆斯基的办公室里正坐着两个人:里姆斯基自己和剧院院务部主任瓦列努哈。
办公室在剧院的二楼,倒挺宽敞,两个窗户正对着花园街,另一个窗户,就是财务部主任坐在写字台边背靠着的那个,朝向剧院的夏季花园,那边有冷饮部、小靶场和露天舞台。办公室的陈设,除了写字台外,还有一张放长颈盛水玻璃瓶的小桌子,四把椅子,挂在墙上的一叠旧海报和角落架子上一座日久尘封的布景模型。当然,还有一个不大的保险柜,已经破旧脱漆,就放在里姆斯基左首写字台边。
里姆斯基坐在桌边,一大早他的心情就不好。瓦列努哈则相反,显得兴奋异常,跃跃欲试,有劲没处使。
这会儿瓦列努哈在财务部办公室里躲避那些追索招待票的人,他们吵得他不得安生,尤其在更换节目单的几天。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
只要电话铃一响,瓦列努哈就抓起话筒扯谎说:
“找谁?找瓦列努哈?他不在剧院。他出去了。”
“请你再给利霍杰耶夫打个电话吧,”里姆斯基愤愤地说。
“他不在家。我已经派卡尔波夫去过。他家里没有人。”
“鬼知道是怎么回事,”里姆斯基嘟哝道,把计算器弄得咔咔响。
房门打开了,剧场引座员把一大捆刚刚加印好的海报拖进屋里来。这次的海报是绿底色上印着粗大的红字:
杂耍剧院自即日起加演
沃兰德教授专场
表演魔法并当众揭底
瓦列努哈把一张海报放在布景模型上,欣赏了一会儿,然后吩咐引座员立即全部张贴出去。
“很好,很醒目,”引座员走后,瓦列努哈说。
“可我很不喜欢他搞这种名堂,”里姆斯基透过角质框眼镜愤然地望着海报,嘟哝道,“我真奇怪,怎么会批准他上演这种剧目!”
“格里戈里·达尼洛维奇,您还别说,他这招妙得很。妙就妙在当众拆穿。”
“我不知道,不知道。没有什么奥妙可言,他老是出这种馊点子!又不让人家见见那个魔法师。你见过吗?鬼知道他是从哪儿把他挖来的!”
原来,瓦列努哈也和里姆斯基一样,没有见过魔法师。昨天斯乔帕“像疯子似的”(里姆斯基语)跑到财务部来,拿出一份写好的合同草稿,叫他马上誊清一遍就付钱。现在魔法师溜掉了。除了斯乔帕自己,谁也不曾见过那家伙。
里姆斯基掏出怀表一看,已经是下午两点零五分,不禁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利霍杰耶夫大约在十一点钟打来电话,说他半小时后就到,现在非但没有来,甚至离家后就不知去向了!
“我这儿还有许多事要办!”里姆斯基指着一大堆没有签字的文件吼叫起来。
“会不会像别尔利奥兹那样,摔到电车底下去了?”瓦列努哈说,他把话筒擎在耳边,听着那低沉的长音。电话根本打不通。
“哼,那样倒好了……”里姆斯基悄声咕哝道。
这时,办公室里走进来一个制帽、制服、黑裙子和运动鞋打扮的女人。她从腰间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方信封和登记簿,问道:
“杂耍剧院是这儿吗?特急电报。签收!”
瓦列努哈在簿子上画了个花钩,女人刚走出办公室,他就打开了那封电报。
瓦列努哈看完电文,眨巴着眼睛,把电报递给里姆斯基。
电文如下:“雅尔塔发往莫斯科杂耍剧院收今日午十一时半一穿睡衣长裤无靴之栗发男子来我刑侦处该精神病者自称是你院经理利霍杰耶夫请急电告雅市刑侦处该经理现在何处。”
“你瞧瞧,真是奇闻!”里姆斯基嚷道,“这又是奇事一桩!”
“好一个伪德米特里[1]。”瓦列努哈说着,马上就给电报局打电话:“喂,电报局吗?杂耍剧院的账号。拍一封特急电报……您听见吗?……‘雅尔塔刑侦处……利霍杰耶夫经理现在莫斯科……财务主任里姆斯基’……”
尽管雅尔塔出了冒名顶替者,瓦列努哈还照样打电话四处寻找斯乔帕,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他抓着话筒在想,还有什么地方可打呢?这当儿那个送电报的女人又走了进来,又交给他一个信封。瓦列努哈急忙拆开一看,不由得吹了个口哨。
“又是什么?”里姆斯基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问。
瓦列努哈默默地把电报递给他。财务部主任看见电报上写着:“恳请相信我被沃兰德催眠术抛到雅尔塔望急电刑侦处证明身份利霍杰耶夫。”
里姆斯基和瓦列努哈俩人脑袋凑在一块,把电报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四目对视,说不出话来。
“公民!”女人忽然生气地喊道,“请快签字,签过字尽管发呆吧!我可是送急电的。”
瓦列努哈眼睛不离开电报,在簿子上歪歪斜斜画了个字。女人走了。
“你不是十一点刚过跟他通的电话吗?”院务部主任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笑话!”里姆斯基尖叫起来,“通电话也好,没通电话也好,他现在不可能在雅尔塔!这真是笑话!”
“他喝醉了……”瓦列努哈道。
“谁喝醉了?”里姆斯基问,俩人又对视起来。
毫无疑问,这封电报是那个冒名顶替者,或者说那个疯子,从雅尔塔发来的。奇怪的是,这个雅尔塔的促狭鬼怎么会知道昨天刚刚才到莫斯科的沃兰德?又怎么会知道沃兰德跟利霍杰耶夫的关系呢?
“催眠术……”瓦列努哈念叨着电报里的这个词,“他打哪儿知道沃兰德的?”他眨巴着眼睛,忽然断喝一声:“不!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见鬼,这个沃兰德住在什么地方?”里姆斯基问道。
瓦列努哈立即接通了国际旅行社的电话。里姆斯基听说沃兰德下榻在利霍杰耶夫家里,简直惊愕万分。瓦列努哈又拨了利霍杰耶夫家的电话,话筒里传来嗡嗡的声音,他听了好久,觉得嗡嗡之中有个沉闷的嗓音在远处歌唱:“峭崖啊,我的归宿……”瓦列努哈心想,准是广播剧场跟电话串了线。
“他家里没人接,”瓦列努哈搁回话筒道,“要不再打一次……”
话没有说完,那个送电报的女人又来到了办公室门口。里姆斯基和瓦列努哈同时迎着她站起来。女人从挎包里取出的不是白信封,而是一张灰黑的纸。
“越来越有意思了,”瓦列努哈目送匆匆离去的女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里姆斯基先拿起那张纸。
灰乎乎的照相纸上清晰显出两行手写的黑字:“本人笔迹签名可资证明速回电确认并秘密监视沃兰德利霍杰耶夫。”
瓦列努哈混迹戏剧界二十年,可谓见多识广,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给糊涂油蒙住了。他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不伦不类的老话:
“这绝不可能!”
里姆斯基的做法则不一样。他站起来,打开房门,大声喝令坐在凳子上的女通信员:
“除了邮递员,谁也不许放进来!”
他锁上门,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叠文件,开始仔细比对笔迹:一边是影印件上又粗又黑的左斜字体,另一边是斯乔帕批复文件的手迹和他那花哨的签名。瓦列努哈也趴到桌边来,把嘴里的热气呼到里姆斯基脸上。
“是他的笔迹,”财务部主任最后肯定道。
“他的笔迹,”瓦列努哈道,就像是他的回声。
院务部主任凝视着里姆斯基的脸,这张脸上发生的变化令他暗暗吃惊。本来就瘦的财务部主任现在似乎更瘦而衰老了。角质眼镜框后的那双眼睛失掉了素日的犀利,流露出不安,甚至是悲哀的神色。
瓦列努哈做出了一个人极度惊讶时的所有举动。他在办公室里疾走一圈;两次举起双臂,就像钉在十字架上;从长颈瓶里倒出一大杯发黄的水喝下去,最后发出一声浩叹: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里姆斯基眼望窗外,紧张思考。这位财务部主任处境艰难。他务必当场对这些非常现象作出平常解释。
财务部主任眯缝起眼睛,想象着斯乔帕身穿睡衣没穿靴子,今天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在莫斯科登上一架见所未见的超速飞机,然后他又想象斯乔帕只穿着短袜,也是上午十一点半左右,站在雅尔塔的机场上……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也许今天从家来电话的不是斯乔帕本人?不,正是斯乔帕!难道斯乔帕的声音他还听不出来!就算今天打电话的不是斯乔帕,那么至少在昨天晚上,傍晚时分,正是斯乔帕从自己办公室跑到这间办公室里,拿出这份混账合同,如此的轻率惹得他火冒三丈。怎么在剧院里连招呼也不打,就上火车上飞机走了呢?就算是昨晚坐飞机走,今天中午也到不了雅尔塔。也许能到?
“到雅尔塔是多少公里?”里姆斯基问。
满屋乱走的瓦列努哈停住脚步,嚷道:
“我想过!我想过!坐火车到塞瓦斯托波尔约有一千五百公里,到雅尔塔再加上八十公里。不过,坐飞机要近些。”
嗯……对呀……绝不可能坐火车。怎么办?坐歼击机去吗?谁能让光着脚的斯乔帕登上歼击机?为什么不能?也许他是飞到雅尔塔之后才脱掉靴子的?话又说回来,就是穿着靴子也不会让他坐歼击机的!这事跟歼击机没有关系。电报上写着,斯乔帕于上午十一时半到了刑侦处。他在莫斯科打电话时……且慢……里姆斯基记得自己当时看过表,表针的位置在十一点二十分。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假定斯乔帕放下电话直奔机场,五分钟就到了那里(这也不可思议),那岂不是说,飞机立即升空后五分钟就飞行了一千多公里?照此计算,这架飞机的时速应该是一万二千公里以上!!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斯乔帕此刻不可能在雅尔塔。
还有什么?催眠术?把人抛掷于千里之外,世上哪有这样的催眠术!看来这不过是斯乔帕的幻觉,他以为自己到了雅尔塔!斯乔帕固然可能产生幻觉,难道雅尔塔刑侦处也会产生幻觉吗?!不会的,绝不会有这种事!……然而,他们怎么会从那边发来电报呢?
财务部主任的脸色确实吓人。这时,听见有人从外面转动把手要拉开门,女通信员在门外拼命叫喊:
“不行!不准进去!杀了我也不行!里面正在开会!”
里姆斯基尽量控制住自己,拿起电话,对总机说:
“接雅尔塔,紧急通话!”
“好主意!”瓦列努哈暗暗叫好。
跟雅尔塔通话没有成功。里姆斯基放下话筒说:
“线路坏了,好像故意作对。”
看来,线路损坏更使他的情绪一落千丈,他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他又一手拿起话筒,用另一只手记录口授的电文:
“喂!发一份特急电报。杂耍剧院。对。雅尔塔刑侦处。对。‘今日约十一时半利霍杰耶夫曾在莫斯科与我通电话,句号。后未见其上班,电话寻人无果,句号。笔迹可确认,句号。对该演员正实行监视。财务主任里姆斯基。’”
“很好的主意!”瓦列努哈想,想到这里,脑中又闪过一念:“蠢主意!他不可能在雅尔塔!”
这时,里姆斯基已经把所有的来电和他自己的电报底稿理成一摞,装进一个信封,封好后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瓦列努哈,说:
“伊万·萨韦利耶维奇,你马上亲自送过去。让那边分析一下。”
“这才真是好主意!”瓦列努哈又想,并把信封放进自己的公文包。然后他抱着一线希望又拨了斯乔帕家的电话,听了听,高兴而神秘地眨眨眼睛,甚至做了个鬼脸。里姆斯基伸长了脖子。
“可以请沃兰德演员接电话吗?”瓦列努哈的声音甜滋滋的。
“他老很忙,”话筒里传来刺耳发颤的说话声,“您是谁?”
“剧院院务部主任瓦列努哈。”
“伊万·萨韦利耶维奇?”话筒里高兴地叫起来,“听到您的声音太高兴了!您身体好吗?”
“梅尔西[2],”瓦列努哈惊奇道,“您是哪一位?”
“我是他的助手,助手兼翻译科罗维约夫,”话筒里吱吱地说,“愿意为您效劳,最亲爱的伊万·萨韦利耶维奇!有事尽管吩咐我。您有事吗?”
“请问,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利霍杰耶夫这会儿在家吗?”
“哟,他不在!不在!”话筒里嚷道,“他走了。”
“上哪儿去了?”
“坐车到城外兜风去了。”
“怎……怎么?兜……兜风?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回来!”
“是吗……”瓦列努哈有些不知所措。“梅尔西。劳驾您转告沃兰德先生,他的表演安排在今晚第三套节目里。”
“遵命。一定一定,马上一定转告,”话筒里炒爆豆子似的说。
“那么,再见,”瓦列努哈说,他感到愕然。
“请接受我最良好最热忱的敬意和祝愿!祝您成功!祝您顺利!幸福美满!万事大吉!”话筒里说。
院务部主任放下电话,激动地嚷道:
“果不其然!我就说过!他压根儿没在雅尔塔,他是出城兜风去了!”
“哼,既然如此,”财务部主任脸都气白了,“这真是一种卑鄙行为,叫人说什么好!”
这时院务部主任突然跳起来大喊,吓得里姆斯基打了个哆嗦:
“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在普希金诺[3]新开了一家羊肉馅饼铺,就叫‘雅尔塔’!全明白了!他是到那儿去了,灌足了黄汤,从那儿给我们拍电报!”
“这也太过分了,”里姆斯基道,他脸上肌肉发颤,眼中冒出怒火,“好嘛,他要为这次兜风付出沉重的代价。”他忽然打住,又有些犹豫地说:“可是,刑侦处怎么……”
“也是胡闹!都是他捣的鬼!”爱冲动的院务主任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这包东西还送不送?”
“一定要送,”里姆斯基回答。
办公室的门又打开了。走进来的……“又是她!”里姆斯基想道,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一阵郁闷。两位主任迎着女邮递员站了起来。
这封电报是:
“感谢确认身份速汇五百卢布刑侦处转我明日飞莫斯科利霍杰耶夫。”
“他疯了……”瓦列努哈有气无力地说。
里姆斯基转动钥匙打开了保险柜,从屉中取出钱,数了五百卢布,然后给电报局挂了电话。他把钱交给一个通信员,命他即去电汇。
“别这样,格里戈里·达尼洛维奇,”瓦列努哈道,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这钱你是白汇了。”
“钱会回来的,”里姆斯基低声说,“他要为这次野餐加倍偿还。”又指指瓦列努哈的皮包:“你快去吧,伊万·萨韦利耶维奇,别耽搁了。”
瓦列努哈拿起皮包,奔出办公室。
他下了楼,看见售票处排着很长的队。女售票员告诉他,加演海报一贴出去,买票的人就蜂拥而至,看样子一小时后就要客满。他让售票员保留了三十张包厢和池座的头等票。离开票房后,瓦列努哈摆脱了几个追索招待券的人,好不容易溜进自己办公室里取帽子,恰巧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瓦列努哈叫道。
“是伊万·萨韦利耶维奇吗?”话筒里一个鼻音很重的嗓门问道,这声音听起来讨厌极了。
“他不在剧院!”瓦列努哈喊声未落,对方就打断了他:
“别装傻了,伊万·萨韦利耶维奇,听我说。那些电报你哪儿也别送,也别给任何人看。”
“你是什么人?!”瓦列努哈吼道,“公民,停止这些把戏吧!很快就有人发现你的!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瓦列努哈,”可恶的嗓音说,“你听不懂俄语吗?叫你别送那些电报了。”
“好哇,你还没完!”院务主任怒吼起来,“你等着瞧!你要为此付出代价的,”他又威胁了几句便住了口,因为他觉得话筒里已经没有人在听了。
办公室里仿佛突然暗了下来。瓦列努哈奔了出去,随手砰地带上门,从剧院的边门快步走进了夏季花园。
院务主任精神亢奋,劲头十足。刚才那不要脸的家伙打来电话,更使他相信有个流氓团伙在搞恶作剧,而这些恶作剧都跟利霍杰耶夫的失踪有关。揭露歹徒的愿望使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奇怪的是,这愿望里还萌生出一种快乐的预感。当一个人向往成为公众瞩目的焦点,打算报告什么耸人听闻的大事时,往往会有这种感觉。
花园里扑面吹来一阵风,扬沙迷了他的眼睛,仿佛要拦住他的去路,在向他发出警告。二楼上的窗户一阵乒乓乱响,险些震掉了玻璃。槭树和椴树的树冠也在风中发出不安的喧鸣。天色暗下来,空气变得凉爽了。院务主任揉揉眼睛,看见一团发黄的雨云在莫斯科的低空缓缓移动。远方传来了沉闷的雷声。
瓦列努哈虽然行色匆忙,还是忍不住要去看一下公园的夏令厕所,他想顺道检查一下,修理工是否把那里的灯泡加上了网罩。
他经过小靶场,走进茂密的丁香树丛,那儿有一幢浅蓝色的厕所小屋。修理工倒还认真,已经把男厕的屋顶灯装上了铁丝罩。院务主任感到恼火的是厕所墙上的涂鸦。借着雷雨前幽暗的光线,他看见四壁都画满了铅笔和木炭的痕迹。
“太不像话了!……”院务主任刚开口,忽然听见背后有个猫打呼噜似的声音说:
“是您吗,伊万·萨韦利耶维奇?”
瓦列努哈哆嗦了一下,回头看见一个矮胖子,他觉得那人的脸就像猫。
“就是我,”瓦列努哈冷冷地答道。
“我非常,非常高兴,”猫脸胖子尖声尖气地说,突然抡起胳膊给了他一记耳光,只打得院务主任的帽子飞进便坑不见了踪影。
胖子挥掌一击的瞬间,整个厕所里有亮光闪烁,空中响起了回应的雷声。亮光再次闪烁时,院务主任跟前又冒出一个人来。此人身材瘦小,但双肩孔武有力,一只眼睛里长着白翳,赤发如火,嘴露獠牙。这家伙显然是左撇子,因为主任的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巴掌。空中再次响起回应的霹雳声,倾盆大雨便哗哗地浇在厕所的木板顶上。
“你们干吗,同……”被打蒙的院务主任悄声说,但马上想到“同志”一词不妥,不能称呼在公厕里袭击人的匪徒,于是改口道:“公……”但又觉得对方不配“公民”的称号。这时,不知匪徒中的哪一个给了他第三次可怕的打击,瓦列努哈的鼻血涌出来,溅到了托翁衫上。
“皮包里装的什么,你这寄生虫?”像猫的那一个尖叫道,“是电报吗?不是警告过你,叫你哪儿也别送吗?我问你,接到过警告吗?”
“接……接到过……”院务主任气喘吁吁地说。
“为什么你还要往外跑?把皮包给我,坏蛋!”第二个家伙齉声齉气地说,那声音和电话里听到的完全一样。他从瓦列努哈颤抖的手中一把夺过了皮包。
两个家伙架起院务主任的胳膊,把他拖出花园,顺着花园街飞奔而去。街上雷雨大作,雨水咆哮着冲进路面的下水孔,到处在鼓泡和汹涌,屋顶上的水从檐管两侧飞溅而下,大门底下奔泻着一股股泛着白沫的浊流。花园街上有生命的东西都被洗刷一空。没有人救得了伊万·萨韦利耶维奇。二匪徒在浊流和闪电中连蹦带跳,转眼间就把半死不活的他架到了三〇二号乙幢。他们窜进大门,看见那儿有两个光脚女人贴墙而立,都把鞋袜提在手里。他们又奔向六号门洞,把快要精神错乱的瓦列努哈拖上五楼,扔在了他很熟悉的斯乔帕家昏暗前室的地板上。
这时两个强盗忽然不见了,前室里走进来一位女郎,棕红色头发,全身一丝不挂,两眼闪着磷光。
瓦列努哈明白,他全部遭遇中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呻吟起来,闪到墙边。女郎走到他面前,双手搭在他肩膀上。瓦列努哈毛发竖起:他感到这双手掌比湿透了的托翁衫更加寒冽,就像冰块一样。
“来呀,让我吻你一下,”女郎柔声道,把一对磷光闪闪的眼睛凑到他的眼前。瓦列努哈没有感觉到这个吻,他昏了过去。
[1] 伪德米特里是17世纪逃亡波兰的俄国僭称王,自谓沙皇伊万四世之子德米特里,起事二年为贵族所杀。
[2] 法语“谢谢”的俄语音译。
[3] 莫斯科州乌恰河畔的小城市(1925年设市)。
第十一章 伊万的二重人格
河对岸的松林一小时前还沐浴在五月阳光下,现在变得昏暗模糊,以至溶化消失了。
窗外大雨如瀑。天空银线闪闪,有如爆开的裂缝。病房里摇曳着骇人的电光。
伊万坐在床上,望着泡沫翻滚的浑浊河水,低声哭泣。每一次雷响,他便双手捂脸,发出一声哀号。地上散乱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是雷雨前入室的阵风吹掉下来的。
诗人原想写一份检举那个可怕顾问的报告,结果不了了之。当时,胖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给了他一截铅笔和纸,他马上郑重其事地搓搓手,忙在小桌子边坐好。报告的开头写得挺顺利。“报告”上角标明了“送民警局”和“报告人:莫作协会员流浪者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正文是:
“昨天傍晚,我和已故的米·亚·别尔利奥兹来到牧首塘公园……”
刚写到这里,诗人的脑子就乱了,主要因为“已故的”这个词。他马上觉得此话不通:怎能和死人一起来?死人又不会走路!真是的,弄不好人家会把我当成疯子的!
伊万想了一下,改成“……和后来亡故的米·亚·别尔利奥兹……”他认为这样也不好。于是三易其稿,结果却更糟了:“……和跌到电车底下的别尔利奥兹……”并且,那个跟别尔利奥兹同名的陌生作曲家也搅了进来,所以还得加上:“并非作曲家的那个……”
伊万被两个别尔利奥兹弄得伤透脑筋,决定全部划掉重写。他想一开始就写那最带劲的,定能引起阅报告人的注意。于是他写了公猫乘电车,回头又写了电车断头案。断头和顾问的预言使他联想到本丢·彼拉多。为了更有说服力,伊万决定讲述犹太总督的整个故事,就从他身穿猩红里子白斗篷来到大希律王宫的柱廊上讲起。
伊万努力工作,写了划,划了改,他甚至为本丢·彼拉多画了像,后来又画了一头直立行走的猫。然而插图也无济于事,诗人越往下写,他的报告就越加语无伦次而不知所云。
一团可怕的乌云,周边冒着浓烟从远方飘来,笼罩了对岸的松林。蓦地刮起了一阵大风。这时伊万已感到精疲力竭,对这份报告无可奈何了。他没有去捡吹散的纸页,而是低声痛哭起来。
好心的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在雷雨时进来看望诗人,见他在哭,倒是着了慌。她连忙拉上窗帘,以免闪电吓着病人,然后从地上拾起那些纸页,赶紧拿去找医生。
医生来了,在伊万胳膊上打了一针,对他说:他不会再哭了,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改变,一切都会忘却。
医生的话果然不错。没多会儿,对岸的松树林就恢复了原貌,在澄莹如洗的蓝天下一株株清晰可见。河水也平静如初了。伊万打针后悲伤的心情顿有好转,现在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呆呆望着横亘在天上的雨后长虹。
这样一直躺到傍晚。他甚至没有留意彩虹如何消逝,天空如何黯然失色,松林怎样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伊万喝过热牛奶,重又躺下来。他骇异地感到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记忆中那只可恶的鬼猫似乎不再那样讨厌,切下的人头也不复令人生畏。伊万不去想人头的事,他陷入了沉思。其实待在医院里也很不错,斯特拉文斯基聪明又有名望,跟他打交道是很愉快的。何况雷雨过后晚间的空气又如此清新宜人。
医院开始进入梦乡。悄静的走廊里,白色毛玻璃灯熄灭了,按规定亮起了蓝幽幽的夜间小灯。病房门外的橡胶垫子上,渐渐听不到女医士们轻轻的脚步声了。
伊万躺在床上,感到一种惬意的慵困。他望望天花板下光线柔和的带罩小灯,又望望黑松林上冉冉升起的明月,在心里跟自己说起话来。
“其实,别尔利奥兹掉到电车底下,我犯得着那样激动吗?”诗人自辩道。“说到底,让他见鬼去吧!我是他什么人,沾亲还是带故?这个问题深究起来,倒是我对那死鬼并不真正了解。是呀,我了解他什么呢?我就知道他光头秃顶,口若悬河。还有,各位公民,”接下去他好像要诉诸什么人,“让我们来分析一下,对那个神秘顾问,就是一只黑眼睛毫无表情的那个魔法教授,我干吗要大发脾气呢?我怎么会穿着衬裤,拿着蜡烛,莫名其妙地追捕他,后来又大闹餐厅出洋相呢?”
“不,不!”原先的伊万对现在的伊万厉声说,这声音来得突兀,不知是从耳边还是身体里面发出来的。“别尔利奥兹掉脑袋,他毕竟事先就知道的!怎么能不叫人激动?”
“瞧他说的,各位同志!”新伊万不服老伊万道。“这里面有鬼,连小孩子也明白。他是百分之百非凡的神秘人物。可这正是最有意思的!此人亲自见过本丢·彼拉多,你们看看,还有比这个更有意思的吗?在牧首塘跟他瞎胡闹,倒不如客客气气向他打听一下,彼拉多和那个加利利拿撒勒人后来怎么样了,岂不是更聪明吗?
“鬼知道我当时干了些什么!当然,杂志编辑被电车轧死了,这是大事情。可是,杂志就会因此停刊吗?有什么办法呢,人总要死的,而且,那一位说得没错:人还会猝死。愿他的灵魂进天国吧!会来一位新编辑的,说不定比前一任更加口若悬河呢。”
新伊万迷瞪了一小会儿,用挖苦的口气问老伊万:
“这样一来,我倒成了什么人了?”
“傻瓜一个!”一个男低音在什么地方清楚地说,这不是新伊万也不是老伊万的声音,倒很像那个顾问的嗓门儿。
不知为什么伊万对“傻瓜”称呼没有生气,反倒有些惊喜,他笑了笑,迷迷糊糊不再说话。睡魔悄悄袭来。伊万仿佛看见了大象腿似的棕榈树,还看见一只猫跑了过去,那猫乐呵呵的并不可怕……总之,他马上就要进入黑甜之乡。这当儿,栅栏突然无声地拉开,阳台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影,它避开月光,躲在暗处,还举起手指向伊万威吓了一下。
伊万并不惧怕,从床上坐了起来,只见阳台上站着个男人,那人把一根手指贴住嘴唇,轻轻发出了一声:
“嘘!”
第十二章 魔法表演及当众揭底
一个小矮个儿,挺着一根梨子似的大红鼻子,头戴破烂圆顶礼帽,下穿方格裤和漆皮鞋,骑着一辆普通的两轮自行车,驶上了杂耍剧院的舞台。他在狐步舞音乐中绕场一周,发出一声欢呼,那车便前轮离地直立起来。小人儿用后轮骑行一圈,忽然翻身倒立,在行进中卸下了前轮,把它滚到后台,他手摇车蹬,驾着单轮,继续在台上飞驰。
随后上场的是个胖胖的金发女郎,穿着针织紧身衣和银星闪烁的短裙子,她胯下的独轮车,车座戳在高高的金属杆上。女郎绕场而行。每次同她相遇时,小人儿总要喊叫欢迎,还用脚摘下帽子向她致意。
最后登台的是个老头儿面相的八九岁孩子,骑一辆装有特大汽车喇叭的极小的两轮车,在大人中间钻来钻去。
三人绕了几圈,随着乐队急促不安的鼓声一齐冲向台口,吓得前排观众惊呼后仰,以为他们会连人带车栽进乐池。眼看车轮就要滑落深渊,砸到乐队头上,三辆车却稳稳地停住了。车手们高喊一声“啊!”,同时跳下车来,向观众鞠躬致意,金发女郎频送飞吻,男孩子猛按喇叭发出可笑的怪声。
掌声雷动,剧场为之震颤。淡蓝色的大幕从两边合拢,遮去了车手们的身影。挂在门边的“出口”绿灯熄灭了。穹顶下纵横交错的秋千杠绳之间,犹如一个个太阳,亮起了白晃晃的球形大灯。这是压台戏开场前的幕间休息。
只有一个人对朱利一家的奇妙车技无动于衷,他就是格里戈里·达尼洛维奇·里姆斯基。他孤单单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咬着薄薄的嘴唇,脸上不时抽搐一下。利霍杰耶夫奇异失踪后,现在又搭上了院务部主任瓦列努哈,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里姆斯基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去了……怎么就一去不复返了!里姆斯基耸耸肩膀,咕哝道:
“到底因为什么?!”
财务主任这样干练的人,当然可以打电话询问对方,瓦列努哈是否闯了什么祸,然而奇怪的是,直到晚上十点钟他也没有这么做。
十点敲过后,里姆斯基终于咬咬牙拿起话筒,他立刻明白了:他的电话不通。通信员报告说,楼里的其他电话也坏了。这种事虽然扫兴,倒也算不得反常,不知何故竟使财务主任大为震惊,但同时他又暗暗庆幸:电话不必打了。
头顶上的小红灯闪亮起来,表示幕间休息开始。这时通信员进来报告说:外国演员到了。财务主任不知怎的打了个哆嗦,脸色变成铁青,起身到后台去接待巡回演员,现在除了他没有别人出面了。
走廊里已经响起了头遍铃。好奇的人们以种种借口来到大化妆室里看新鲜,他们中有身穿鲜艳长袍、裹着缠头的魔术演员,有穿白色针织上衣的溜冰演员,满脸白粉的说书人以及化妆师。
光临剧场的外国名角让大家吃了一惊:他身上的燕尾服式样非常古怪而且长得出奇,脸上戴着半截黑色面具。最叫人惊讶的是魔法家的两个随从:穿格子花西服、戴破夹鼻眼镜的瘦高个儿和肥大的黑猫。那只猫后腿直立走进化妆室,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坐,眯起眼睛望着那些光溜溜的化妆灯。
里姆斯基想装个笑脸,结果弄成一副酸溜溜、气呼呼的表情。魔法家默然不语,跟黑猫一起坐在沙发上,里姆斯基向他鞠躬致意。双方没有握手。穿格子花的人毫不拘束地自我介绍说,他是“他老人家的助手”。这个新情况使财务主任感到骇异和又一次的不快,因为合同里压根儿就没提到过什么助手。
里姆斯基用不自然的、冷冷的口气问这个新冒出来的助手,外国演员的道具在哪儿?
“我们最最尊贵最最亲爱的主任先生,”魔法家助手用刺耳的颤音答道,“我们的道具总是随身带着的。您瞧呀!埃因,茨韦,德雷!”他把骨节粗大的手指在里姆斯基眼前晃了几晃,突然从黑猫的耳朵后掏出一块金表来。这正是里姆斯基的怀表,刚才还装在他的背心口袋里,外衣扣着纽扣,表链就穿在扣眼上。
里姆斯基连忙摸摸肚子,在场的人发出惊叫,站在门口张望的化妆师赞许地哼了一声。
“是您的表吗?请拿好,”穿格子花的人放肆地笑着,用脏兮兮的手掌托着那块表,把它还给不知所措的里姆斯基。
“可别跟这号人一起坐电车,”说书人乐呵呵地对化妆师耳语道。
黑猫的把戏比盗表术更巧妙。它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后腿直立走到镜台边,用一只前爪拔出长颈玻璃瓶的塞子,倒了一杯水咕嘟嘟喝下去,然后把瓶塞原样插好,还拿化妆用的擦布抹了抹小胡子。
没有人发出惊叫,大伙张口结舌全呆了。只有化妆师轻轻喝彩道:
“啊,真妙!”
第三遍铃急促地响了。人们兴奋不已,预感到定有好戏看,一窝蜂拥出了化妆室。
一分钟后,剧场里的球形灯熄灭了。脚灯亮起来,把淡红色的光照在大幕底部。这时,幕布拉开一道亮缝,一个胖乎乎、乐呵呵的顽童似的人物出现在观众面前。他的脸刮得很光,但身上的燕尾服皱巴巴,衬衫也是旧的。这便是莫斯科家喻户晓的报幕员乔治·边加利斯基。
“那么,各位公民,”边加利斯基天真烂漫地笑着说,“下面为你们表演的是……”他忽然打住,换成了另一副腔调:“我发现,来看第三套节目的人更多了,是不是啊?今天半个莫斯科的人都来了!前两天我遇到一位朋友,我问他:‘你为什么不上我们那儿看戏?昨天半个莫斯科的人都去了!’他说:‘我住在另外半个莫斯科呀!’”边加利斯基停顿了一下,等待观众哄堂大笑,结果没有一个人笑,他只好说下去:“……那么,下面将由著名外国演员沃兰德先生为你们作专场魔法表演!不过,我们大家都知道,”边加利斯基脸上露出了智者的笑容,“世上本没有妖魔,那是一种迷信。只不过魔法大师沃兰德掌握了高超的魔术技巧,下面还有最精彩的当众拆穿,我们一看就明白了。大家的心情都一样,既要欣赏魔术之妙,又想看看它怎样被拆穿,那么,现在就有请沃兰德先生!”
胡吹一通之后,边加利斯基双手合十,以欢迎的姿势向大幕的空当里左右摆动,幕布随之沙沙地朝两边拉开了。
观众非常高兴地看到,魔法家带着他的瘦长助手和一头直立行走的黑猫走上了舞台。
“给我拿把椅子,”沃兰德轻声命令道。霎时间舞台上就出现了一把安乐椅,不知从何及如何而来。魔法家坐下了。“告诉我,亲爱的法戈特[1],”沃兰德问那穿格子花的小丑(除了“科罗维约夫”他还叫这个名字),“你是否认为,莫斯科的居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正是这样,老爷,”法戈特-科罗维约夫低声答道。
“你说得对。公民们大不一样了,我指的是他们的外表,就跟这座城市似的。身上的穿着不必多说,现在还有了这个……叫什么……有轨电车,汽车……”
“公共汽车,”法戈特恭恭敬敬地提示道。
观众凝神聆听台上的对话,估计这一定是魔法表演的开场白。侧幕边挤满了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在众多面孔中夹着一张神情紧张的苍白脸,那是里姆斯基。
边加利斯基站在舞台一角,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他拧了拧眉毛,瞅空儿插进来说:
“外国演员是在赞美莫斯科的技术进步,也赞美莫斯科人。”说罢做了两次笑脸,一次向池座,一次向楼座。
沃兰德、法戈特和黑猫一齐转过脸来望着报幕员。
“难道我表示赞美了吗?”魔法家问法戈特。
“根本没有,老爷,您没有一点赞美的意思,”法戈特回答。
“这个人为什么要那样说?”
“他不过在撒谎!”穿格子花的助手向全场大声说,然后又对边加利斯基道:“祝贺您,撒谎精公民!”
楼座上传来嘿嘿的笑声。边加利斯基打了个哆嗦,瞪大了眼睛。
“不过,我感兴趣的不光是公共汽车、电车之类的……”
“机器设备!”穿格子花的又提示道。
“说得对,谢谢,”魔法家用沉厚的低音慢吞吞地说,“我更加感兴趣的倒是另一个尤为重要的问题:莫斯科居民的内心是否发生了变化?”
“没错,先生,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后台的人开始交换眼色,耸肩膀。边加利斯基面红耳赤。里姆斯基脸色刷白。魔法家似乎猜到了人们心中的不安,便对助手说:
“亲爱的法戈特,我们只顾说话,观众都要不耐烦了。你先开个头吧,给咱们来个小玩意儿。”
剧场里的气氛轻松活跃了。法戈特和黑猫分别走向脚灯的两边。法戈特打了个响指,雄赳赳地喊道:
“三、四!”随即从空中抓到一副纸牌。他洗了几下,把它一张张丢给黑猫,纸牌在空中连成一条长带,黑猫一一接住后,又把这缎子般闪亮的长蛇嗖的一声抛了回去。好个法戈特,像小鸟似的张开嘴巴,把飞来的纸牌一张张全都吞下了肚。
黑猫把右边的后爪一跺,向观众鞠了一躬,博得了极其热烈的掌声。
“妙!妙!”后台的人连声叫好。
而法戈特却指着池座宣称:
“尊敬的公民们,现在纸牌到了第七排的帕尔切夫斯基公民身上,就夹在三卢布的钞票和法院的传票中间。法院传讯他是要他向泽利科娃女公民支付赡养费。”
池座里骚动了。人们纷纷欠起身。终于有一位公民,确实叫帕尔切夫斯基的,惊讶得满脸通红,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副纸牌,把它高举在手里不知所措。
“纸牌您留作纪念吧!”法戈特大声说。“昨天吃晚饭时您不是说过吗,在莫斯科不打扑克您就活不下去了。”
“又是老一套,”顶层楼座里有人喊,“池座里那个人是他们的托儿!”
“您这么想吗?”法戈特眯眼望着楼座吼道。“那好吧,您也是我们一伙的,因为那一叠东西就在您的口袋里!”
顶层楼座里一阵忙乱。听见一个人高兴地叫起来:
“真是的!在他身上!在那儿,那儿……等等!是十卢布的钞票!”
池座的观众纷纷回头张望。楼座里有个惊慌失措的男子在自己衣兜里发现了一叠钞票,按银行捆扎方式,封签上标明为:壹仟卢布整。
邻座的人向他拥过去。男子用指甲抠掉封签,想弄清楚这些十卢布票子是真钞还是魔币。
“真的,是真钱!十卢布一张的!”顶层楼座传来了欢呼声。
“跟我也玩一把吧!”池座中央的一位胖观众乐呵呵地请求道。
“阿韦克,普列济尔!”[2]法戈特答应道。“干吗只跟您一个人玩?全体都踊跃参加吧!”说罢就开始发口令:“请向上看!……一!”法戈特手里忽然出现了一支手枪,接着他喊:“二!”枪口朝上举起:“三!”枪声响处,亮光一闪,顿时有许多白色纸币从穹顶下秋千杠绳之间穿越飞舞,纷纷飘落到剧场里。
纸币旋舞四散,飞向楼座、乐池和舞台。钱雨越下越密,很快就落到观众座位上。观众们开始抓钱。
几百双手一齐伸向空中。迎着台上的灯光,能够看清票面上真实可信的水印纹。钞票的气味也毫无疑问:这正是新印的纸币那美妙绝伦的味儿。全场观众先喜后惊。嗡嗡之声四起:“十卢布,十卢布”不绝于耳。有人“啊!哟!”乱叫,有人嘻嘻哈哈,有人已经爬到过道上,在座椅下摸来摸去。很多人站在椅子上,奋力去抓那些调皮的飘忽不定的票子。
治安民警的脸上显得有些茫然。后台的演员们也不顾一切探出头来观看。
二楼传来了叫喊声:“你抢什么?这是我的!是朝我飘过来的!”另一个声音嚷道:“你别推呀,我不敢推你吗?!”忽听见“啪”的一声响,有人挨了耳光。民警的头盔随即在二楼闪现。什么人被带走了。
场内群情汹汹,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亏得这时法戈特突然向空中吹了一口气,卢布雨才停了下来。
两个年轻人高高兴兴、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起身径往小吃部去了。剧场里人声鼎沸,人们激动得眼睛发亮。是啊,是啊,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幸亏边加利斯基这时又鼓起了勇气,在一旁活跃起来。他尽量稳住神,习惯地搓搓手,亮开大嗓门儿说道:
“公民们,我们刚才看到了,这就是所谓的集体催眠术。这是一种纯粹的科学实验,它最有力地证明了,任何奇迹和魔法都是不存在的。下面就请沃兰德大师为我们揭穿这个实验的奥秘。公民们,你们马上就会看到,这些钞票似的东西会突然消失不见,就像它们突然出现那样。”
边加利斯基带头鼓掌,观众席上无人响应。他的脸上漾着自信的微笑,眼睛里却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而绝非自信。
观众不喜欢边加利斯基的旁白。场内一时寂然。还是穿格子花的法戈特打破了沉默。
“这是又一次的所谓胡说八道,”法戈特的嗓子又尖又亮,好像羊叫,“公民们,钞票都是真的!”
“好!”楼上有个低嗓门儿喝了一声彩。
“顺便说一句,”法戈特指指边加利斯基道,“这家伙让我讨厌了。他老是不请自来瞎掺和,胡言乱语尽拆台!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呀?”
“把他的脑袋拧下来!”楼座有个人厉声道。
“您说什么?怎么办?”法戈特打算采纳这个荒唐建议。“把脑袋拧下来?好主意!别格莫特[3]!”他叫那只黑猫。“你去干吧!埃因,茨韦,德雷!!”
一桩前所未见的事情发生了。那只公猫竖起黑毛,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把身体缩成一团,豹子似的扑到边加利斯基的胸口,又一下子跳到他的头上。黑猫打着呼噜,用毛茸茸的爪子抓住报幕员稀疏的头发,一声怪叫,左右两下,就把那颗脑袋从圆鼓鼓的脖子上拧了下来。
两千五百名观众齐声尖叫。鲜血从扯断的颈动脉喷泉似的向上溅起,染红了胸衣和燕尾服。那具无头躯体可笑地向前蹭了两步,跌坐在地板上。剧场里传来女人们歇斯底里的叫喊声。黑猫把人头交给法戈特。后者抓住头发将它举起示众。那人头声震全场地拼命大呼道:
“快叫医生啊!”
“看你往后还敢胡说八道不?”法戈特厉声责问啼哭的人头。
“再也不敢了!”人头嗄声答道。
“看在上帝分上,别折磨他了!”忽然从包厢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盖过了场内的喧嚣。魔法家向这个声音转过脸去。
“怎么样,公民们,是不是饶了他?”法戈特问全场观众。
“饶了他吧!饶了他吧!”起先是一些人,主要是女人们在说,后来男人的声音也加进来响成了一片。
“老爷,您有何吩咐?”法戈特请示戴面具的人。
“也好,”魔法家若有所思地说,“他们毕竟都是人。他们都爱钱,倒也历来如此……人类就是爱钱,不管它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用皮革,用纸张,青铜还是黄金。他们急功近利……不过……恻隐之心人或有之……都是些凡夫俗子……大体上说,跟从前的人一样……只是住房问题使他们堕落了……”说罢大声命令道:“把脑袋安上!”
黑猫看准部位,把人头摁到了脖子上。那脑袋复得其位,丝毫不差,好像从来不曾搬过家。尤其是,脖子上没有留下一点伤痕。黑猫用爪子拂了拂边加利斯基的燕尾服和胸衣,血迹也不见了。法戈特把坐在地上的边加利斯基拉起来,朝他燕尾服兜里塞了一沓十卢布票子,一边赶他下台,一边说:
“滚蛋吧!没有您这儿更快乐。”
报幕员茫然四顾,踉踉跄跄,刚走到消防柜边就支持不住了。他悲鸣起来:
“我的脑袋,脑袋啊!”
里姆斯基跟别人一起向他跑过去。报幕员哭天抹泪,伸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喃喃地说:
“还我脑袋!还我脑袋!房子拿回去吧,那些画也拿回去吧,只要把脑袋还给我!”
通信员跑出去找医生。人们想让边加利斯基躺在化妆室的长沙发上,他挣扎着,变得很狂躁。最后只好叫了辆马车。不幸的报幕员被拉走后,里姆斯基忙回到后台。他看见台上又在出现新的奇迹。顺便说一句,刚才或更早些,魔法家和他那把褪了色的旧椅子已从舞台上消失。观众对此全然没有察觉,当时他们被法戈特在前台的特异表演吸引住了。
法戈特赶走了吃够苦头的报幕员,对观众宣布说:
“讨厌鬼打发走了,现在让我们来开一家妇女用品商店吧!”
话音甫落,舞台就铺上了波斯地毯,地毯上出现了一面面大立镜,镜框上亮着淡绿色的小灯棒。镜子之间是陈列柜。观众们惊喜万分地看到,这些橱柜里陈列着五颜六色各种款式的巴黎女装。另外还有帽子专柜,里面摆着几百顶女帽,带翎毛和不带翎毛的,有扣带和没有扣带的。鞋子专柜的女鞋也有好几百种,黑的、白的、黄的、牛皮的、麂皮的、缎子的、有皮绊带的、镶小宝石的。鞋子中间是大大小小的香水盒,不计其数的手提包——羚羊皮的、麂皮的、丝绸的,以及一大堆金晃晃的椭圆形模压小盒,不用说那是唇膏。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位女郎,棕红头发,身穿黑色晚装,相貌十分姣好,只可惜脖子上有一道奇形怪状的伤疤。女郎站在陈列柜边,脸上露出女主人般的微笑。
法戈特笑容可掬地宣告:本公司提供交换服务,女士们可以用旧衣旧鞋免费换取各款巴黎女装和女鞋。他还说,手提包等等也照此办理。
黑猫又跺着后爪,同时用前爪做出开门的姿势,就像看门人那样。
女郎用甜蜜悦耳的声音说话了。她的嗓子有点嘶哑,发音不太清楚,听不大懂她说些什么,但从池座女观众的表情来看,她的话很有诱惑力:
“娇兰,香奈尔五号,蝴蝶夫人,黑水仙,[4]晚装,鸡尾酒会装……”
法戈特曲意招徕,大黑猫鞠躬礼客,女郎打开了一个个玻璃陈列柜。
“请吧!”法戈特高喊道。“千万别拘束,别客气!”
观众骚动不安了,但一时无人敢上台。终于有一位黑发女子从池座第十排走出来,她脸上的笑容表示她藐视一切,对什么都不在乎。她走到台前,从侧梯登上舞台。
“好哇!”法戈特叫起来。“欢迎第一位顾客光临!别格莫特,搬椅子!太太,先看鞋子吧。”
黑发女子在圈椅上坐下来。法戈特立刻把一大堆鞋子倒在她面前的地毯上。
黑发女子脱下右脚的鞋,试穿上一只雪青色的新鞋,在地毯上踩了踩,又看看后跟。
“这鞋子会挤脚吗?”她若有所思地问。
法戈特一脸委屈的样子,大声道:
“瞧您说的,瞧您说的!”
黑猫也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我就要这双鞋,先生,”黑发女子庄重地说,并把另一只鞋也换上了。
女子的旧鞋被扔到帷幔后面。法戈特用衣架提着几套时装,和红发女郎一起陪那女子到帷幔里去了。黑猫忙前忙后当助手,煞有介事地在脖子上挂了一条皮尺。
不多会儿,黑发女子一身靓装从帷幔后走出来,池座里掠过一片赞叹声。这位勇敢的女子顿时变得惊人美丽,她站在镜前顾盼着袒露的双肩,理了理脑后的头发,还弯下腰来想看看背后的样子。
“请接受敝公司一份纪念品,”法戈特说着,把一瓶打开盒盖的香水递给了黑发女子。
“梅尔西,”女子高傲地谢道,就从侧梯走回池座,经过之处人们纷纷起立,有人还摸了摸那盒香水。
于是一发而不可收。妇女们从四面八方拥向舞台。在一片说话声、嬉笑声和赞叹声中听见一个男人在喊:“我不许你去!”一个女人在叫:“你霸道!小市民!别扭我胳膊!”女人们纷纷消失在帷幔后面,在那儿留下身上的旧衣,焕然一新地走出来。一大排女士坐在镀金腿的凳子上,使劲往地毯上跺着刚穿上新鞋的脚。法戈特跪在地上,用一把金属鞋拔子帮顾客们试鞋。黑猫抱着成堆的鞋子和手提包,在凳子和柜子之间疲于奔命。颈部有伤疤的女郎跑进跑出地招呼,忙得她只好全讲法国话,奇怪的是,所有的女人,包括那些一句法语也不懂的,只要她开口一说就明白了。
这时,一名混到台上去的男子使全场大吃一惊。此人声称太太患了感冒,请求店方给予一点赠品由他负责转交。为了证明已婚,男公民愿意出示公民证。体贴的丈夫如此的申请招来了一阵哄笑。法戈特大声道,不看公民证他也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说罢塞给那男子两双丝袜。黑猫还单独另加一支口红。
失了先机的女人纷纷向台上冲去。称心如意的女人接连从台上下来:她们穿着舞会服、绣有龙形图案的晨服和正规的拜客礼服,头上的各式小帽斜斜地压在眉梢。
这时,法戈特突然宣布:鉴于时间已晚,商店一分钟后打烊,明晚照常营业。舞台上顿时乱成一团。试鞋的女人顾不得试了,急忙去抓鞋子。一个女人旋风似的冲进帷幔,甩掉身上的衣服,随手抓到一件绣有大束花朵的丝袍子,顺带还拿了两瓶香水。
正好过了一分钟,只听一声枪响,镜子不见了,陈列柜和凳子不翼而飞,地毯和帷幔也化为乌有。最后消失的是堆积如山的旧衣服和旧鞋子。舞台上重又变得整齐干净,空无一物。
这时候,一位新角色出场了。从二号包厢里传来了一个悦耳的男中音,说话人口气非常坚决:
“演员公民,希望你们的魔术马上当众揭底,尤其是变钞票那一招。也希望你们让报幕员返回舞台。观众对他的命运感到不安。”
男中音不是别人,他是今天晚场演出的贵宾、莫斯科剧场声学委员会主席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谢姆普列亚罗夫。
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偕同两位女士坐在包厢里。其中一位上了年纪,衣着时髦华贵。另一位年轻貌美,衣着较为朴素。后来作笔录时才知道,年长的女士是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的太太。年轻的是他的远房亲戚,一位初露头角的女演员,从萨拉托夫来到莫斯科,暂住在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夫妇家里。
“对不起!”法戈特道。“我很抱歉,这种魔术无底可揭,全都一目了然。”
“不,对不起!揭底是完全必要的。否则你们的精彩节目会给人留下很不愉快的印象。广大观众要求作出解释。”
“广大观众好像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厚脸皮的丑角打断了对方的话,“不过,尊意一定要揭底,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在下就来当众揭一下这个底。为此,我要加演一个小小节目,可以吗?”
“当然可以,”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宽容大度地说,“不过,一定要揭底的!”
“遵命,遵命。那么,请问您,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昨天晚上您在哪儿?”
听到这个不恰当的,甚至是粗野无礼的问题,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的脸色顿时一变,乃至大变。
“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昨天晚上出席了声学委员会的会议,”他的太太非常高傲地说,“我不明白,这跟魔法表演有什么关系?”
“唉,太太,”法戈特语气肯定地说,“您当然不明白。开会的事您还蒙在鼓里呢。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坐车去开会,可是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召开会议。他在清水塘街声学委员会的楼门口遣走了小车司机(全场安静),然后自己乘公共汽车去叶洛霍夫斯卡亚街,去找区流动剧团的女演员米利察·安德烈耶夫娜·波科巴季科,在她家里待了大约四小时。”
“哎哟!”全场寂静中听见谁叫了一声痛。
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的年轻女亲戚突然呵呵大笑,笑声低沉而可怕。
“全明白了!”她大声说。“我早就在怀疑,现在才明白了,为什么把路易莎的角色给了那个无能之辈!”
她冷不丁挥起短而粗的淡紫色阳伞,朝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的头上打了一下。
放肆无礼的法戈特,也就是那个科罗维约夫,这时嚷道:
“尊敬的公民们,这就是一个底,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不是一个劲儿要揭底吗!”
“你这不要脸的,怎敢碰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主席太太威严地喝道,在包厢里站起她那硕大的身躯。
年轻的女亲戚发出一阵短促的魔鬼般的狞笑。
“别人不敢碰,”她笑着说,“我敢碰!”又听见一声脆响,伞把儿从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的头上弹了起来。
“民警!把她抓起来!”主席太太可怖的喊声把许多人的心都吓凉了。
这当儿黑猫跳到脚灯前,忽然口吐人言向全场宣布:
“演出到此结束!乐师!搞一首进行曲!!”
傻了眼的乐队指挥糊里糊涂挥起了指挥棒,乐队既不像起奏,又不像齐奏,也不像突奏,而正像黑猫的那句粗话——“搞”起了一首狂乱不伦、不可思议的进行曲。
人们在一瞬间觉得,仿佛什么时候在南方的星空下,在歌舞咖啡馆里听到过这首进行曲的歌词,它的含义虽朦胧费解,倒很有些剽悍之气:
大人啊他最喜欢
鸡鸭成群,
所以啊他保护了
美女如云!!!
也许歌词不是这样的,而是另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这倒并不打紧。要紧的是,这样一来,整个杂耍剧院乱成了一锅粥。民警们向谢姆普列亚罗夫的包厢跑去。好事者纷纷爬上围栏。听见一阵阵狂笑和拼命的尖叫声,还有压倒这一切的乐队的金钹轰鸣。
人们看到,舞台忽然变得空空如也。那个骗子手法戈特和黑猫无赖别格莫特都在空气中融化了,就像先前魔法家连同那把褪色的旧椅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
[1] 意为:巴松管。
[2] 法语“非常愿意”的俄语音译。
[3] 意为:河马。
[4] 以上都是法国香水的牌子。
第十三章 主人公出现
陌生人竖起手指警告伊万,并轻轻发出一声:“嘘!”
伊万把腿从床上垂下来,定睛望过去。那人正从阳台上往屋里窥视。他的脸刮得挺干净,鼻子尖尖,眼神惊恐不安,头发是深色的,有一绺搭在前额上,三十七八岁的年纪。
神秘来客确信屋里只有伊万一个人,又侧耳听了听,这才放胆走了进来。这时伊万看见,来人身穿住院服内衣,披着一件棕色长袍,光脚穿着鞋子。
他向伊万挤了挤眼,把一串钥匙装进口袋里,悄声问道:“可以坐吗?”伊万点点头。他便在沙发椅上坐下来。
“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伊万遵从那根干瘦手指头的警告,把声音压得很小。“阳台的栅栏不是上了锁吗?”
“栅栏是上了锁,”客人肯定道,“不过,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这个人可爱得很,也马虎得要命。一个月前我从她那儿偷了一串钥匙,所以我就能走上公共阳台,它是环绕整整一层楼的,所以有时候我就能探望一下邻居。”
“既然您能走上阳台,您就能从医院里逃走。是不是楼太高了?”伊万问道。
“不,”客人坚决地回答,“我不能从医院里逃走,倒不是因为楼太高,而是因为我无处可逃。”他停了停,说:“所以,我们只好坐在这儿?”
“只好坐在这儿,”伊万道,一面审视着来人那双惊恐不安的褐色眼睛。
“是啊……”客人忽然惊慌起来,“我想,您该不是狂躁型的吧?您不知道,我这个人受不了大吵大闹、使用暴力之类的事情。我最讨厌人的喊叫声,无论是痛苦的、愤怒的,还是别的什么喊叫声。您能让我放心吗?告诉我,您不是狂躁型的吧?”
“昨天我在餐厅里照一个家伙的狗脸上狠狠揍了一拳,”面貌一新的诗人勇敢承认道。
“什么理由?”客人严肃地问道。
“老实说,没有理由,”伊万难为情地说。
“不像话!”客人责怪伊万道。“您还说什么:照狗脸上揍了一拳?您不清楚人长的是狗脸还是人脸。我看还是一张人脸。所以,您要知道,用拳头……得了,您别这样干了,永远别这样干了。”
斥罢伊万,客人问道:
“您的职业?”
“诗人,”伊万有些勉强地说。
客人感到扫兴。
“唉,我真不走运!”客人大声道,自觉失言,忙道了歉,又问:“贵姓?”
“别兹多姆内[1]。”
“唉,唉……”客人皱眉叹息。
“怎么,您不喜欢我的诗?”伊万好奇地问。
“非常不喜欢。”
“您看过哪几首?”
“您的诗我一首也没看过!”来客急急地说。
“那您怎么这样说?”
“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客人答道,“难道我没看过别人的诗吗?……不过……莫非有例外?好吧,我可以相信您的话。您自己说说,您的诗好不好?”
“糟透了!”伊万忽然大胆坦白道。
“请您以后别再写了!”来客恳求他。
“我不写了,发誓不再写了!”伊万庄严宣布。
两人握手以坚此誓。这时走廊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嘘!”客人悄声道,忙跳到阳台上,随手关上了栅栏。
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进房来察看。她问伊万有哪儿不舒服,睡觉要不要关灯。伊万请她别关灯。她向病人道声晚安就走了。周围又静下来。客人又回来了。
他悄悄告诉伊万,一百十九号病房送来了新病人,是个红脸胖子,老在嘟哝什么通风管道里有钞票,还赌咒发誓说他们花园街的屋子里住进了妖怪。
“那个人破口大骂普希金,还一个劲地喊:‘库罗列索夫,再来一个!’”客人说着,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后来他镇定下来,又坐到椅子上,继续跟伊万聊天。“算了,甭管那个人了。那么,您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我是因为本丢·彼拉多,”伊万郁闷地望着地板说。
“什么?!”客人忘乎所以地叫起来,连忙自己捂住了嘴。“多么惊人的巧合!求求您,求求您,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什么,伊万觉得这个陌生人可以信任,就向他讲起昨天在牧首塘发生的事情,起先有些胆怯和讷讷,后来便大胆畅谈起来。是啊,这位神秘的偷钥匙者竟成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知音!他没有把伊万当成疯子,对其所述之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欣喜之情终于不能自已。他不时发出一声惊叹,催促道: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讲下去,讲下去,求您了!看在上帝分上,千万别漏掉什么!”
伊万原原本本,毫无遗漏,讲得轻松自如。他讲到了本丢·彼拉多身穿猩红里子白斗篷走上阳台。这时客人祈祷似的双手合十,低声说:
“啊,我猜到了!啊,我全都猜到了!”
讲到别尔利奥兹惨死时,听故事人插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并且他的眼中冒出了怒火:
“只可惜这个别尔利奥兹不是批评家拉通斯基,也不是文学家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他怒不可遏地悄声喊道:“接着讲!”
讲到大公猫拿钱向售票员买票时,客人简直给乐坏了,他轻声笑着,差点喘不过气来。伊万讲得如此精彩,自己也非常兴奋,就学那公猫把银角子举到胡须边的样子,蹲在地板上跳了几下。
最后,伊万讲了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发生的事情,便愁容满面地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我就是这样来到此地的。”
客人同情地把一只手搭在可怜的诗人肩膀上,说:
“不幸的诗人!不过,亲爱的,这都是您自己不好。您不该对他那么放肆无礼,甚至还有些厚脸皮。您为此付出了代价。谢天谢地,这个代价还不算高呢。”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伊万激动得挥着拳头问道。
“您听了不会惊慌失措吧?我们这儿的人都靠不住……该不会叫医生来,又是打针、吵闹什么的?”
“不会,不会!”伊万大声说。“告诉我,他是什么人?”
“好吧,”客人答道,就字字清晰有力地说:“昨天您在牧首塘遇见的人就是撒旦[2]。”
伊万如他答应的那样没有惊慌失措,但还是受了很大的震撼。
“这不可能!撒旦是不存在的。”
“得了吧!别人这么说,您可不能这么说。看来,您是属于第一批吃了他苦头的人。您自己清楚,您已经进了精神病医院,却还要说撒旦不存在。这真是怪事!”
伊万给搞糊涂了,便不作声。
“您刚一讲到他,”客人接着说,“我马上就猜到,昨天您有幸交谈的那个人是谁。别尔利奥兹真让我感到奇怪!您这个人当然有些幼稚,”客人又道了声歉,“可是别尔利奥兹,据我所闻,他还是读过不少书的!那位教授的头几句话就打消了我的所有疑问。我的朋友,你们怎么会认不出他来!不过,您……还得恕我直言,我没看错的话,您这个人是不是不学无术?”
“确实如此,”洗心革面的伊万同意道。
“您瞧……就连那张脸,您所描述的……两只眼睛不一样,还有眉毛!对不起,顺便问问,您也许连歌剧《浮士德》也没听说过吧?”
伊万窘得无地自容,面红耳赤地嘟哝起来,开始讲什么去雅尔塔疗养院的事……
“是这样,是这样……这不奇怪!可是我还要说,别尔利奥兹太让我惊奇了。他不但满腹经纶,为人也很机灵。不过也该为他说一句话:即使比他更机灵的人,也免不了被沃兰德蒙住眼睛。”
“您说什么?!”轮到伊万惊呼了。
“小点声!”
伊万使劲拍了一下脑门,嘶哑地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所以他的名片上第一个字母是‘W’。哎呀呀,原来如此!”
伊万有些心慌意乱,他凝望着栅外当空的明月,半晌无语。后来他开口了:“这么说,他确实可能到本丢·彼拉多那儿去?当时他已经降生了,不是吗?而他们却说我是疯子!”他指着门外,怒形于色。
客人嘴角上出现了痛苦的皱纹。
“让我们正视现实吧,”客人转过脸,望着在云中穿行的那一轮明月,说,“您和我都是疯子,何必抵赖!您瞧,他摇晃您一下,您就疯了,显然您本来就有疯根。不过您讲的那些事无疑都是真的,只是太不寻常了,所以就连斯特拉文斯基这样天才的精神病专家也不相信您。他给您看过病吗?(伊万点点头。)您的那位交谈者去过彼拉多那儿,又和康德共进了早餐,现在他来访问莫斯科了。”
“鬼知道他在这儿会闹出什么事来!得想法子抓住他不是?”没有被彻底打垮的老伊万又在新伊万身上蠢蠢欲动地抬起头来。
“您已经试过了,就算了吧,”客人揶揄道,“我也不劝别人去试。他会闹出什么事,您就只管放心吧。唉,唉!跟他见面的是您而不是我,这太遗憾了!虽然我的一切都付之一炬化成了灰烬,我还要发誓:若能见到他,我宁可交出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的钥匙串。我拿不出别的东西了。我已经一贫如洗!”
“您为什么要见他?”
客人愁眉苦脸半天没说话,不时抽搐一下,后来才开口道:
“您瞧,这事多奇怪,我待在这儿跟您一样,也是因为本丢·彼拉多。”客人胆怯地四下看了看,说:“因为我一年前写了一部关于彼拉多的长篇小说。”
“您是个作家?”诗人感兴趣地问。
客人怫然作色,还晃了晃拳头吓唬伊万,说:
“我是大师!”他变得十分严肃,并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顶油迹斑斑的黑色小帽,上面用黄丝线绣着一个字母“М”[3]。他戴上小帽,让伊万看了正面和侧面的样子,以证明他就是大师本人,然后神秘地说:“这是她亲手为我做的。”
“您贵姓?”
“我不再有姓氏了,”奇怪的客人的回答里带着忧伤和轻蔑,“我放弃了姓氏,也放弃了生活中的一切。忘掉我的姓吧。”
“那就谈谈您的小说也好,”伊万委婉地请求道。
“好吧。我的生活经历,应该说,是不太寻常的,”客人开始讲述。
……他学历史专业,两年前还在莫斯科一家博物馆工作,并从事翻译。
“您翻译哪种语言?”伊万好奇地问。
“除了本族语,我懂五种语言,”客人答道,“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和希腊语。还能阅读一点意大利语。”
“真有你的!”伊万小声羡慕地说。
这位历史学家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在莫斯科几乎没有熟人。可是万万不曾想到,有一天他居然中奖得了十万卢布!
“您想象一下,我是多么惊喜!”戴小黑帽的客人低语道。“我把手伸进放脏衣服的筐子里,看见那上面的号码和报上公布的完全相同!我是说脏衣服兜里的那张债券,”他解释道,“是博物馆发给我的。”
伊万的神秘客人赢得十万卢布后,即采取了以下行动:买书,放弃在肉铺街的原住房……
“哼,那个偏僻的鬼地方!”他恨恨地说。
……从建房主那儿租了两间地下室住房,是在阿尔巴特街附近一个胡同花园的小楼里。他丢下博物馆的公职,着手写作关于本丢·彼拉多的长篇小说。
“啊,那真是黄金时代!”讲述者轻声叹道,两眼闪闪放光。“独门独户的住房还带前室,前室里还有个盥洗盆,”不知为什么他特别得意地强调这一点,“两个小窗户紧挨着底下通向花园小门的人行道。对面四五步远就是围墙,那儿长着丁香、椴树和槭树。啊,啊!冬天的小窗外,很少看到黑色的人腿及听到吱吱的踩雪声。我家的火炉总是烧得旺旺的!然而春天突然来到了。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我看见丁香树丛由光秃而渐渐披上绿装。就在去年春天的此时,发生了一件比中奖十万卢布更大更大的喜事。您知道,十万卢布可是个大数目!”
“是个大数目,”洗耳恭听的伊万同意道。
“我打开了窗户,坐在第二个,就是很小很小的那个房间里,”客人用手比划起来,“是这样……这边是沙发,对面是另一张沙发,当中的小桌上放着一盏漂亮的照夜灯,靠近窗口摆着书和小写字台。第一个房间很大,有十四平方米,里面满是书和一个火炉。啊,多么好的工作环境!丁香花散发着异香!身体虽然疲劳,头脑却变得越发轻灵。彼拉多的故事迅速接近尾声……”
“白斗篷,猩红里子!我知道!”伊万激动地说。
“正是这样!彼拉多的故事就要写完了,就要结束了。我已经知道,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第五任犹太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这时候,我自然想出门去散散步。十万卢布是一笔巨款,我买了漂亮的西服。我可以去廉价的餐馆吃午饭。阿尔巴特街上有一家极好的餐馆,不知道如今是否还在。”
这时,客人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望着月亮,继续低声讲述:
“她手里拿着一束黄花,那颜色很讨厌,令人心烦意乱。鬼知道那叫什么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莫斯科最早见到这种花。她穿着黑色春大衣,衬托得那束花格外显眼。她居然拿着黄色的花!难看的颜色。她从特维尔大街拐进一条胡同时,回头望了一眼。您知道特维尔大街吧?那儿的行人成千上万。但我向您保证,她只看见了我一个人,她不安地,甚至像是痛苦地看了我一眼。她有惊人的美貌,而更使我吃惊的是她那样的眼神,其中流露出内心异常的孤独,是谁也不曾见过的!
“我追随黄色的标记,跟着她走进了胡同。在这条弯曲又冷清的胡同里,我俩各沿一边,默默无语地走着。您想想,整条胡同里竟然不见一个人影。我很苦恼,因为我觉得必须跟她说话,但又担心自己话未出口她就飘然离去,从此永无再见之日。
“您想不到,竟是她突然开了口:
“‘您喜欢我的花吗?’
“我清楚记得,她的声音相当低沉,有些喑哑。我甚至傻乎乎地觉得,像是胡同里发出的回声,碰到肮脏的黄色墙壁上又弹了回来。我快步走到她那边,到了她面前,答道:
“‘不喜欢。’
“她惊愕地望望我。我在刹那间突然明白了:这正是我终生所爱的女人!竟有这种事,啊?您一定说我疯了吧?”
“我什么也没说,”伊万大声道,忙说:“求您了,后来呢?”
客人接着讲下去:
“嗯,她惊愕地望望我,然后问道:
“‘您向来就不喜欢花吗?’
“我觉得她的声音里含有敌意。我和她并排走着,尽量合上她的脚步,真奇怪,我并不感到拘束。
“‘不,我喜欢花,但不是这一种,’我说。
“‘那是哪一种?’
“‘我喜欢玫瑰花。’
“我马上后悔说了这句话,因为她随即歉意地一笑,把花扔到水沟里去了。我有些不知所措,还是把花捡了回来,交还给她。她笑笑推开了。我只好自己拿着那束花。
“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阵,后来她从我手里抽出那束花,把它扔到了马路上,用她那只戴着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挽住我的胳膊,我们便并肩而行。”
“后来呢?”伊万道。“请您不要漏掉什么。”
“后来?”客人反问道。“后来的事情您自己就能猜到。”他忽地用右边的袖子擦掉一滴突然涌出的泪水,接着说:“爱神一下子蹦到我们面前,就像从胡同地下蹿出来的杀人凶手,给了我们双双致命的一击!
“就像雷霆盖顶,匕首穿胸!
“后来她坚持说不是这样的,她说我俩很久以前就相爱了,虽然彼此还不认识,也从未见过面。那时候她跟别人生活在一起,而我当时……是和那个,她叫什么来着……”
“是和哪个?”流浪者问。
“那个……嗯……和那个……”客人一时答不上来,打了个响指。
“当时您结婚了吗?”
“是的,所以我打响指……是和那个……叫瓦莲卡的,叫玛涅奇卡的……不,是叫瓦莲卡……穿条子花衣服的……在博物馆那会儿……我记不起来了。
“她对我说,那天她拿着一束黄花出了门,就是为了让我最终找到她,如果不成,她就服毒自杀,因为她的生活太空虚了。
“是啊,转瞬之间我们被爱情征服了。就在那天,一小时后,我明白了这一点。当时我俩不知不觉穿过市区,来到了克里姆林宫墙外的滨河街上。
“我们交谈起来,就像相识多年、昨天才分别的老友。我们约好第二天仍在莫斯科河边见面。我们又见面了。五月的太阳照耀着我们。这个女人很快就成了我的秘密妻子。
“她每天上我那儿去,而我一早就开始等她。等待中,我把桌上的东西摆来摆去,提前十分钟坐到窗口,谛听着那破旧的小栅门是否作响。说来也怪:遇到她以前很少有人来到我们的小院,简直可以说渺无人迹。现在倒仿佛全城的人都在往这儿跑。小门一响,我的心就一跳。您想想,在齐脸高的小窗户外总有一双肮脏的靴子走来走去。那是磨刀师傅。我们这幢房子里谁需要磨刀工?磨什么?磨什么刀?
“她走进栅门只一次,等待中我的心至少要狂跳十回。我没说假话。时钟指到正午,她就要来了,我的心更加怦然不已,直到她那双带钢襻儿和蝴蝶结的黑麂皮鞋子悄没声地走到我的小窗前。
“有时她也淘气。她在第二个小窗前站住,用鞋尖踢踢玻璃,我马上奔到窗口,鞋子和遮住亮光的黑绸衫都不见了。我就去给她开门。
“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这一点我能保证,虽说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丈夫不知情,朋友熟人也不知道。我租地下室的那幢老房子是单门独院,邻居们自然知道也见过一个女人上我这儿来,但他们不清楚她姓甚名谁。”
“她叫什么名字?”被爱情故事深深吸引的伊万问道。
客人做了个手势,表示他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就接着讲自己的故事。
伊万知道了,大师和那位匿名女子情爱至笃,已难舍难分。他还能想象出独幢老屋地下室的两个房间,在围墙和丁香树的遮掩下终日光线幽暗。房里摆着红色旧家具、老式写字台,台子上的座钟每半小时鸣打一次,那儿的藏书从油漆的地板直堆到烟子熏黑的天花板下。房里还有一个火炉。
伊万知道了,客人和他的秘密妻子一开始就认定:他俩在特维尔大街胡同口的邂逅乃是命运的安排,他俩互为对方而生,他们是永远的一对。
伊万还从客人的讲述中了解到这对恋人日常生活的情况。每天她一来,就先系上围裙,走进狭小的前室——可怜的病人引以为自豪的盥洗盆就在那儿,她点燃小木桌上的煤油炉,开始做饭,然后在第一间房的椭圆形桌子上摆好早餐。在五月雷雨季节,雨水哗哗流过模糊的小窗,冲进门槛下的空隙里,简直就要淹没这最后的栖所。恋人们便生起火炉,烤土豆为食。土豆冒着热气,皮烤焦了,弄得手指乌黑,小小的地下室里充满了笑声。而在外面园子里,树木摇落着风雨摧折的枝条和一串串白色的丁香花。
雷雨季节过去,到了闷热的夏天,花瓶里便插上了这对情侣共同喜爱和盼望已久的玫瑰花。自称大师的人狂热地赶写他的小说。匿名女子也被这部小说完全吸引住了。
“说实话,有时候我真要为她吃小说的醋呢,”阳台月夜来客悄悄告诉伊万。
她把修剪得十指尖尖的纤手插进头发里,无休无止、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他写好的章节。她读完了,就为他缝制那顶小帽。有时她蹲在下格书架边,或站在椅子上够到书架的最上格,把数百本落满灰尘的书脊擦拭干净。她预言小说会带来荣誉,督促他努力工作,并开始称他为大师。她切盼着早日读到小说最后关于第五任犹太总督的那句结束语,她反复高吟她喜爱的一些佳句,并说这部小说就是她的生命。
小说于八月脱稿,交由一位不认识的女打字员打印了五份。走出秘密栖所投身外界生活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我捧着这部小说投入了外界生活,我自己的生活便宣告结束,”大师喃喃道,垂下了脑袋,绣着黄色“М”的惨黑的小帽在伊万眼前摇晃了很久。下面的故事他讲得不很连贯,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伊万的客人当时大难临头了。
“当时我初涉文坛,现在一切结束了,我也毁了,回想起来真是可怕!”大师激动地说,并举起了一只手。“是啊,他太让我吃惊,太让我吃惊了!”
“谁?”伊万的声音极小,唯恐打断了激动不已的讲故事人。
“编辑,我是说那个编辑。小说他看过了。他望着我,就像我闹牙疼肿了腮帮子似的,然后他瞟着墙角,甚至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他心不在焉地揉着我的手稿,不时清一下嗓子。他问的那些话仿佛都是疯话。他根本不谈小说本身,却问我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写小说很久了吗,为什么从前没有听说过我,甚至提出了一个我认为是愚蠢透顶的问题:谁授意我用这种奇怪的题材创作长篇小说?
“他把我惹烦了,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他到底愿不愿意出版我的小说。
“他有些慌乱了,支支吾吾地说,他个人不能决定这个问题,还要请编委会的其他成员读一下我的作品,他们是:批评家拉通斯基、批评家阿里曼和文学家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他请我过两个星期再来。
“两星期后我又去了。接待我的是个年轻女子,她的双眼都斜向鼻梁,大约是经常撒谎的缘故。”
“这是拉普雄尼科娃,编辑部秘书,”伊万冷笑道,他对客人愤愤然描述的那个圈子是熟稔的。
“也许是吧,”客人说,“我从她那儿拿回了我的小说,已经弄得油污破烂。拉普雄尼科娃尽量避开我的眼睛,通知我说,编辑部稿子积压很多,两年都发不完,所以,关于出版我这部小说的问题,照她的说法,‘暂不予考虑’。
“以后的事情我还记得什么呢?”大师揉着太阳穴,嘟哝道。“噢,我记得散落在小说扉页上的红色花瓣,还有我女友的眼睛。是的,我记得她那双眼睛。”
客人的叙述渐渐变得语无伦次,吞吞吐吐。他讲到斜飞的雨丝,在地下室里栖居的绝望,以及他又去过什么地方等等。他小声悲鸣道:是她推动他去奋争的,他丝毫也不怨她,不,他不怨她!
接下去,伊万听出来,像是突然发生了一桩怪事。有一天,我们的主人公打开报纸,看到批评家阿里曼的一篇文章,标题是:《敌人在偷袭》。阿里曼警告众人说,他,即我们的主人公,试图把颂扬耶稣基督的护教论偷偷塞进出版物中。
“啊,我记得,我记得!”伊万叫道。“不过我忘了您的姓名!”
“再说一次,别提我的姓名,我没有姓名了,”客人道,“问题不在于我姓甚名谁。过了一天,在另一家报纸上又发现了署名姆斯季斯拉夫·拉夫罗维奇的文章,作者提出要打击,要狠狠打击彼拉多主义,狠狠打击那个妄想把彼拉多主义塞进(又是这个可恶的字眼!)出版物的蹩脚的圣像画匠!
“我被‘彼拉多主义’这个闻所未闻的称呼惊呆了,又打开了第三份报纸。上面载有两篇文章,一篇是拉通斯基的,另一篇署名‘恩·埃’。请您相信,跟拉通斯基相比,阿里曼和拉夫罗维奇不过是小打小闹。看看标题就知道了,拉通斯基的文章是:《好战的旧礼仪派教徒》[4]。我全神贯注地读着这些批判我的文章,没有察觉这时她走了进来(我忘了关门)。她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滴水的雨伞和几份淋湿的报纸。她眼中射出怒火,双手颤抖冰凉,扑过来吻了我,然后捶打桌子,声音嘶哑地说,她要毒死拉通斯基。”
伊万好像有点难为情地叹了两口气,但没有说什么。
“凄凉的秋季到来了,”客人接着讲,“小说的惨败犹如撕去了我的一片灵魂。说实话,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唯有等待着一次次和她相见。这时候我的情况有些不对劲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想必斯特拉文斯基早已作过分析。我开始觉得苦闷,并有了某些预感。报刊上的批判文章方兴未艾。刚看头几篇,觉得它们可笑,但随着文章数量的增多,我的态度渐渐有所改变。第二阶段的感觉是惊奇。这些文章虽然气势汹汹、振振有词,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少见的虚与委蛇和首鼠两端。我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这批文章的作者个个言不由衷,他们的火气也正由此而来。然后进入了第三阶段,您想吧,那是恐惧的阶段。并非惧怕报上的文章,而是对一些跟文章和小说毫无关系的东西感到恐惧。比如说,我开始害怕黑暗。总之,到了精神病发作的阶段了。特别是在入睡前,仿佛有一条软绵绵、冷冰冰的章鱼伸开腕足,直接爬进了我的心里。我只好开灯睡觉。
“我心上人的样子变化很大。(我当然没有告诉她章鱼的事,但她能看出来我的情况不大妙。)她消瘦了,苍白了,没有了笑声,而且一再求我原谅她劝我发表小说的片断。她要我抛开一切到南方去,到黑海去,把十万卢布的剩余都用在这趟旅行上。
“她执意定要如此。我不想争辩,便答应她日内启程(我下意识地感到,我去不了黑海)。她说她要亲自去买车票。我就拿出全部余款约一万卢布,都交给了她。
“‘干吗这么多钱?’她惊奇道。
“我说恐怕失窃,所以在我动身前请她代为保管。她把钱装进小提包,就来吻我,说她宁死也不情愿就这样丢下我孤单一人,无奈那边在等着她,她身不由己,她明天一定来。她恳求我什么也不要怕。
“这是十月中旬的一个黄昏。她走了。我在沙发上躺下,没开灯就睡着了。因为觉得章鱼就在身边,又惊醒过来。我在黑暗中摸索,好不容易开亮了灯,一看怀表,是深夜两点钟。我躺下时身体就不适,醒来后就病了。我忽然感到,秋夜的黑暗就要压破玻璃窗涌进屋里来,我会在这墨水似的黑暗中被呛死。我站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便大叫一声,想跑到别人家里去,哪怕去找楼上的房东。我发狂似的同自己搏斗,挣扎到火炉边,点燃了炉中的木柴。在柴火噼啪声和炉门碰击声中我感到稍稍好些,又冲进前室,开了灯,找出一瓶白葡萄酒,打开盖子,对着瓶嘴喝起来。恐惧的心理因此而略减,至少我没有跑去找房东,而是回到了火炉边。我打开炉门,任炉火灼痛我的脸和手,小声念叨着:‘我遭难了,你知道吧……你快来吧,快来吧!……’
“没有人来。只有炉火在呼啸,夜雨抽打着小窗。这时候发生了最后的一幕。我从抽屉里拿出沉甸甸的小说副本和手稿簿,动手烧毁它。干这事很费劲,写满字的纸张不易燃。我用力撕扯稿本,手指甲都抠裂了,把它竖放在柴火中间,拿火钩不住地翻拨。纸灰又跟我作对,每每要压住火头,我和它互不相让,小说顽强抵抗着,渐渐化为灰烬。熟悉的字句从我眼前闪过,纸页由下而上变成焦黄色,但字迹仍然显露出来,直到纸张完全烧黑才不见了那些字句,我用火钩狠狠拍打,最后把它们消灭了。
“这时,听见玻璃窗上有轻轻抓挠的声音。我的心猛烈一跳。我把最后一本手稿丢进火里,跑去开门。从地下室到通院子的门有几级砖阶,我跌跌撞撞冲到门口,小声问道:
“‘谁?’
“一个声音,是她的声音,回答:
“‘是我……’
“我不记得怎样拉掉链钩,拿钥匙开了门。她一跨进门就扑到我的怀里。她浑身淋湿,满脸是水,头发散乱,抖个不停。我只能说出一个字:‘你……你?’嗓子就哽住了。我们跑下台阶,她在前室脱掉大衣,和我快步走进第一间房。她轻轻尖叫了一声,徒手去夺炉中最后的残余,把一叠底部着火的稿本扔到地板上。房里顿时充满了烟雾,我连忙踏灭烟火,她一头扑到沙发上,忍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等她平静下来,我说:
“‘我恨这部小说,我害怕。我病了,我感到恐惧。’
“她站起来,对我说:
“‘天哪,你病成这样!因为什么,因为什么?让我来救你,我一定能救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望着那双因烟熏、哭泣而红肿的眼睛,感到她冰凉的手在抚摩我的额头。
“‘我能治好你,一定能治好你,’她抓住我的双肩喃喃道,‘你要把小说重新写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我自己没有留下一份啊?!’
“她气得咬牙切齿,又咕哝了几句,然后紧闭嘴唇,着手收拾和理平那些燎焦的纸张。这是小说当中的一章,记不清是哪一章了。她把残稿摞齐,用纸包好,再扎上带子。她的一举一动显得她充满决心,能够控制自己。她要了些葡萄酒,喝下去后说话的语气更平静了。
“‘这就是说谎付出的代价,’她说,‘我不愿再说谎了。我本可从此就留在你的身边,但我不想采取这种方式。我不想让他永远记住:我是深夜私奔弃他而去的。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刚才他被人突然叫走,他们工厂里起了火,但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明天一早我对他说明真相,告诉他我爱上了别人,然后我就永远回到你身边来。你回答我,你是否愿意这样?’
“‘我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我对她说,‘我不允许你这样做。我命运难测,不想让你跟我同归于尽。’
“‘就因为这一点吗?’她把眼睛凑近我的眼睛问道。
“‘就因为这一点。’
“她显得异常兴奋,偎在我身上,搂住我的脖子说:
“‘我跟你同归于尽。明天早晨我就回到你身边。’
“我生活中最后的记忆,就是从我的前室里照过来的一道亮光,它照见一绺散乱的秀发,照见她头上的小圆帽和那双神情毅然的眼睛。我还记得她出门时的黑色身影和那个白纸包。
“‘我想送送你,不过我没有力气一个人走回来,我害怕。’
“‘别怕,再忍耐几小时。明天早晨我就会在你身边。’这是她留在我生活中的最后话语。”
“嘘!”病人突然自己打住话头,竖起一根手指头,“今天是个不平静的月夜。”
他又躲到阳台上去了。伊万听见走廊里有轮床推过的响动,什么人发出了几声抽泣,又像微弱的尖叫。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客人回来告诉伊万:一百二十号房来了个新病人,他老是哀求人家把脑袋还给他。两人忧心忡忡地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他们镇定下来,继续讲那个被打断的故事。然而这确是个不安的夜晚,客人刚刚开口,走廊里又传来了人声,他只好凑在伊万耳边悄声细语,只有伊万一人听见他讲些什么,当然,刚开口的那句话除外:
“她走了才一刻钟,就有人敲窗户来找我了……”
客人对伊万耳语时,样子十分激动。他的脸部不时抽搐着,眼睛里闪现出恐惧和愤怒。他的手一次次指向月亮,而此时月亮早已落到阳台下方去了。直到外面没有一点声音传进来时,客人才离开伊万的耳朵,提高了嗓门。
“就这样,在一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我瑟缩在自家的小院子里,身上还穿着那件大衣,不过扣子全都扯掉了。在我身后,一个雪堆遮没了丁香树丛。前面脚下就是我的小窗,遮着窗帘,透出微弱的灯光。我走近第一个小窗,侧耳细听:我的房间里有人在放留声机。这是我所能听到的,我却看不见里面的任何东西。我站了一会儿,走出院门来到胡同里。外面风雪交加。一条大狗窜到脚边吓了我一跳。我躲开狗,跑到街对面。寒冷和恐惧时刻伴随着我,令我几乎发狂。我走投无路。胡同出去就是大街,倒不如干脆扑到电车底下一死了之。远远就看见那些灯火通明、披冰戴雪的大箱子,听见它们在严寒中疾驶的讨厌的轧轧声。可是,亲爱的邻居,问题在于恐惧感控制了我全身的每个细胞。就像怕狗那样,我也害怕电车。是啊,这座医院里就数我的病最糟糕了,是真的。”
“您本该给她通个消息的,”伊万道,他很同情这位不幸的病人,“再说,您的钱还在她那儿不是?她当然会保管好的,对吧?”
“这一点您不必怀疑,她一定会保管好的。您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确切些说,也许是我丧失了我原有的描述才能。我并不可惜这种才能,因为它对我不再有用了。假如说,”这时客人把一种虔敬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黑暗,“假如说她面前放着一封从疯人院寄来的信。您想想,怎么可以用疯人院的地址寄信呢?一个精神病人写的信?别逗了,我的朋友!让她不幸吗?不,这个我做不到。”
伊万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同情他,可怜他。客人摇摇他那戴着小黑帽的头,沉浸在回忆的痛苦中。他说:
“可怜的女人。不过,我希望她已经把我忘了!”
“您的病能好……”伊万怯生生地说。
“我的病没治了,”客人泰然道,“斯特拉文斯基说他能使我恢复正常生活,这话我不信。他仁爱为怀,想安慰我罢了。不过我也不否认,我的情况大有好转。哦,刚才讲到哪儿了?对,严寒,飞驶的电车。当时我知道这家医院已经开业,就徒步穿过全城直奔这儿来了。简直昏了头!要不是一个偶然机会救了我,恐怕我早已在城外冻死了。出了城关卡大约四公里的地方,遇见一辆卡车,车上什么零件坏了。我走到司机跟前,令人惊奇的是,他竟然可怜我了。卡车恰好去医院方向,他就捎上了我。所幸我只冻坏了左脚趾,后来治好了。我在这家医院已经住了三个多月。告诉您,我认为这地方真是非常非常之不错。亲爱的邻居,人不要好高骛远,真的!比如我吧,曾经打算周游全球,结果注定不能如愿。现在我只能看到地球的一小块。我想,这不能算地球上最好的一块,但我要再说一遍,这块地方也不那么糟糕。夏天就要到了,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说,到那时阳台上会爬满常春藤。一串钥匙给了我许多机会。夜里还有月光。啊,月亮落下去了!有些凉了。已经是后半夜,我该走了。”
“请告诉我,耶稣和彼拉多后来怎么样了?”伊万恳求道。“求您了,我很想知道。”
“啊,不,”客人痛苦地哆嗦了一下,答道,“一想起我的小说,我就止不住浑身发颤。您在牧首塘认识的那一位会比我讲得更好。谢谢您跟我谈话。再见。”
没等到伊万反应过来,栅栏已经轻声关上,客人悄悄走掉了。
[1] 此姓俄语词义为“流浪者”,诗人以姓为笔名。
[2] 据《圣经》,撒旦为魔鬼之名,他与上帝为敌,但有时又表现为上帝的侍者之一,秉上帝之意专事对人类进行种种考验,如无端加害于人,视其会否因此动摇对上帝的信仰。
[3] 俄语“大师”一词的第一个字母。
[4] 旧礼仪派是17世纪俄国官方正教会的反对派。
第十四章 光荣属于雄鸡!
常言道:神经受不了。所以里姆斯基没等做完现场情况记录,就跑回了办公室。财务部主任坐在办公桌边,两只红肿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一沓魔钞,脑子里直发懵。外面传来嗡嗡的嘈杂声,观众正潮水般从杂耍剧院涌到街上。听觉过敏的财务主任突然听见了一阵清脆的警笛声。警笛一响,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那笛声再次响起时,又加进来另一个更威严、吹得更长的笛声,接着就分明听见有人在哈哈大笑,戏弄起哄,财务主任马上明白了,街上又出了丢人现眼的事。这种事情避之唯恐不及,然而它必定是跟魔法师一伙的可恶的表演密切相关。敏感的财务主任一点也没有猜错。
他朝窗外花园街上瞥了一眼,顿时气歪了脸,嘴里不是喃喃地说,而是狠狠地嘟哝道:
“我就知道会这样!”
借着街灯耀眼的强光,他看见窗下人行道上站着一位女士,上身只穿一件内衣,下面是紫色的衬裤。不过她头上依然戴着帽子,手里提把阳伞。
女士十分惊慌,时而蹲下身子,时而试图奔逃,周围是乱哄哄的人群,笑声正从那儿传来,这笑声令财务主任背上阵阵发冷。女士身边的男公民急得团团转,连忙脱下自己的风衣,慌乱中把胳膊搅在了袖管里,怎么也脱不出来。
这时从另一个地方——左边大门外也传来了喊叫和哄笑声。里姆斯基回过头,看见又一位女士穿着粉红色的内衣,从马路中跳到人行道上,试图躲进大门,却被人流挡住了去路。这位一念之差迷恋靓装的可怜牺牲品,上了卑鄙骗子法戈特时装公司的当,现在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位民警吹着尖厉的警笛,向倒霉的女人跑过去,他身边跟着一帮乐坏了的年轻人,正是这班戴鸭舌帽的家伙在哈哈大笑和戏弄起哄。
一个精瘦的小胡子马车夫,驱车赶到第一位光身女士的身边,一把勒住疲惫不堪的瘦马,脸上露出乐呵呵的笑容。
里姆斯基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啐了一口,从窗边走开了。
他坐在桌边,听了一会街上的动静。哨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后来渐渐停息下来。不想一场胡闹如此之快就告解决,里姆斯基都有些惊奇了。
该是采取行动的时候了。他有责任收拾这副烂摊子。电话机已在第三套节目上演时修好,现在可以打电话向有关方面通报情况,请求帮助,摆脱干系,把一切责任推给利霍杰耶夫,为自己洗刷辩解等等。真是活见鬼!方寸已乱的财务主任两次想拿起话筒,却两次缩回了手。办公室里一片死寂。突然,那电话机冲着他自己响了起来。里姆斯基打了个哆嗦,身子都凉了。“是我的神经严重紊乱,”他这样想,抓起了话筒,随即吓得往后一闪,面色惨白如纸。一个浪声浪气、娇滴滴的女人在话筒里悄悄对他说:
“里姆斯基呀,别打什么电话了,会倒霉的。”
说完后话筒里就无声无息。财务主任感到背上起了一阵寒栗,他搁下话筒,不知为什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窗户。透过才泛新绿的槭树的疏枝,他看见月亮在一片透明云彩中迅速穿行。又不知为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树枝,越看心里越害怕。
最后,财务主任硬是让视线离开月光下的窗口,站起身来。打电话是绝对不行了,现在他只想着一件事——赶快从剧院走人。
他侧耳一听,整座剧院已寂然无声。他明白,整个二层楼上早已只剩下他一个人,禁不住一阵孩子般的恐惧攫住了他,想到马上要独自经过空荡荡的走廊,走下楼梯,真叫他心惊胆战。他慌忙从桌上抓起那些十卢布魔钞,放进皮包里,想咳嗽一声给自己壮壮胆,结果却咳得沙哑而无力。
这时他觉得,有一股霉烂潮湿的气味从办公室门底下透了进来。他背上又掠过一阵寒战。偏巧这当儿时钟突然敲响,当当报了午夜十二下,这钟声冷不丁也吓得他骨软筋麻。随后他又听见门上的英国锁里有钥匙轻轻转动的声音,简直彻底慌了神。他用汗津津的双手死死抓住皮包,心想,锁眼里的声音再响一会儿,他就忍不住要失声大叫了。
终于,房门被人用力打开了,只见瓦列努哈不声不响走进办公室来。里姆斯基两腿一软,瘫坐在沙发椅上。他长吸一口气,讨好似的笑了笑,小声说:
“天哪,你吓死我了!”
这样突如其来确实吓死人,不过倒也令人高兴。乱糟糟的事情里总算露出了一点头绪。
“来,快说说!来,来!”里姆斯基嗄声道,他要抓住这一点头绪。“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原谅,”进来的人闷声闷气地说,一面关上门,“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瓦列努哈也不脱掉帽子,直接走到办公桌外侧的沙发椅边,坐了下来。
瓦列努哈的答话有些奇怪,财务主任马上觉察到了,这位主任的感觉灵敏度堪与世界一流地震观测站的地震仪一较高低。首先,瓦列努哈既然认为财务主任不在,为什么要进他的办公室?瓦列努哈有自己的办公室呀。其次,不管瓦列努哈从哪个门走进剧院,必定会遇到值夜班的人,而所有夜班人员都知道,格里戈里·达尼洛维奇有事还要在办公室里耽搁一会儿。
这一疑点财务主任没有多想。现在他顾不上这个了。
“为什么你不打电话来?雅尔塔的那些胡闹是怎么回事?”
“就像我说的那样,”院务主任答道,牙痛似的咂了一下嘴,“在普希金诺一家小酒馆里找到了他。”
“怎么在普希金诺?!就在莫斯科附近?雅尔塔电报是怎么回事?!”
“什么雅尔塔,见它的鬼!他把普希金诺的一个电报员灌醉了,两人一块搞起了恶作剧,其中就包括胡乱拍电报,还标明是从雅尔塔发出的。”
“嗯……嗯……好哇,好哇……”里姆斯基简直像哼小调似的说。他的眼睛里闪出一种黄光,脑海中浮现斯乔帕被撤职的可喜景象。甩掉了!财务主任苦苦等待,终于等到了甩掉利霍杰耶夫这个丧门星的一天!也许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还会落得比撤职更惨呢……里姆斯基把吸墨器往桌上一蹾,说:“讲详细点!”
瓦列努哈开始讲述详情。他说他到了财务主任派他去的那个地方,那边的人马上接待他并认真听取了情况。不用说,谁也无法想象斯乔帕真的会到了雅尔塔。大伙同意他瓦列努哈的意见,认为斯乔帕肯定是在普希金诺的“雅尔塔”。
“那么,现在他在哪儿?”情绪激动的财务主任打断了院务主任的话。
“嗯,现在嘛,”院务主任佯笑道,“现在当然是在醒酒所了。”
瓦列努哈接着讲述。他越往下讲,斯乔帕的斑斑劣迹就逐一展现在财务主任的面前,其恶劣程度一件更甚于一件。喝醉了酒,在流浪汉手摇风琴的伴奏下,搂着电报员在普希金诺电报局门口的草地上大跳其舞!追逐女公民,吓得她们尖声大叫!在“雅尔塔”餐馆里向服务员寻衅斗殴!在“雅尔塔”餐馆地上乱撒葱头!打碎了八瓶艾丹尼尔牌干白葡萄酒!砸坏了拒载出租车司机的计价器!对试图阻止其劣行的公民以逮捕相威胁!总之一句话,实在太可怕了!
斯乔帕在莫斯科戏剧界小有名气,谁都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灯。但是院务主任讲的这些事情,即使放在斯乔帕的身上也未免过甚其词。是的,过分了,太过分了……
里姆斯基的目光越过桌子直刺到瓦列努哈的脸上。随着瓦列努哈的讲述,这目光渐渐变得阴沉了。院务主任对卑鄙行为细节的描写愈是有声有色、活灵活现,财务主任的疑窦就愈来愈多。当瓦列努哈讲到斯乔帕无法无天,竟敢反抗前来带他回莫斯科的人时,里姆斯基彻底明白了:这位半夜归来的院务主任所讲的一切全都是谎话!从头到尾没有一句是真的!
瓦列努哈根本没去过普希金诺。斯乔帕也不在普希金诺。没有什么喝醉酒的电报员,没有饭馆里砸瓶子的事,没有人拿绳子捆过斯乔帕……这一切通属乌有子虚。
里姆斯基断定瓦列努哈在对他撒谎,顿时感到从脚到头一阵毛骨悚然,他两次闻到了地板上飘来的那种能让人发疟子的霉烂潮湿气味。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瓦列努哈。院务主任怪样地缩在沙发椅里,尽量躲在台灯的蓝影下,畏光似的用一张报纸遮着脸,叫人好生诧异。里姆斯基只是在想: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夤夜迟归的院务主任要在这座空寂无人的楼房里着脸对他如此撒谎?他意识到一种危险,一种不甚了然但很可怕的危险,心里暗暗苦恼起来。他装着没在意瓦列努哈的支吾搪塞和拿报纸耍花样,几乎不听他的胡说八道,而开始仔细观察对方的脸。他似乎有所发现,他注意到院务主任的容貌和举止都不对劲了,这比那个胡编乱扯的普希金诺故事更令他难以索解。
尽管瓦列努哈把鸭舌帽拉到眼睛上,把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尽管他拿那张报纸遮来挡去,财务主任还是看到了他右脸颊上紧靠鼻子的地方有一大块青伤。平日红光满面的瓦列努哈此时脸色刷白,一副病容。不知为什么,在如此闷热的夜晚他脖子上还缠着一条条子花的旧围巾。加上他出门在外时又多了一个吸气咂嘴的坏习惯,现在他的嗓音既粗又哑,眼神贼溜溜、怯生生的……可以肯定地说,伊万·萨韦利耶维奇·瓦列努哈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
好像还有一种东西搅得财务主任心绪不宁。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想得脑子都发烫了,又使劲端详瓦列努哈,还是弄不清楚。但有一点他能断定:院务主任与其相当熟悉的这把椅子的结合形式是很不自然的,是前所未见的。
“最后,大家终于把他制服了,把他弄进了汽车,”瓦列努哈嗡嗡地说,从报纸后面窥视了几眼,用手掌遮住脸上的青伤。
里姆斯基忽然伸出手去,指头轻轻叩击桌面,他的手掌仿佛无意间按了一下电钮。他屏息等待。
按说空空的大楼里会立即响起刺耳的铃声。然而随后没有听到铃声,按钮陷进了桌面不再弹回来,电钮失灵,电铃坏了。
财务主任的狡计没有逃过瓦列努哈的眼睛,他抽搐了一下,眼中明显地闪出怒火,问道:
“你为什么按铃?”
“我是无意的,”财务主任低声说,把手缩了回去,犹犹豫豫地问道:“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汽车颠簸,撞到门把手上了,”瓦列努哈回答,眼睛不看对方。
“撒谎!”财务主任在心里大声说。这时他的两眼突然瞪得很圆,吓傻了似的死死盯住对方沙发椅的椅背。他看见椅背后面的地板上有一浓一淡两个交叉的黑影。瓦列努哈坐椅的椅背和尖细椅腿清晰地投影在地上,然而椅背的影子上没有瓦列努哈的头,椅腿的影子下不见他的脚。
“啊,他没有影子!”里姆斯基浑身发抖,在心里绝望地喊道。
瓦列努哈顺着里姆斯基吓傻的眼光,回头看了看椅子背后,明白自己被识破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财务主任也站了起来),从桌边退后一步,手里紧紧抱住那个皮包。
“让你猜出来了,你这该死的!果然机灵过人,”瓦列努哈冲着里姆斯基的脸恨恨地冷笑道,突然从椅子边窜到门口,把英国锁的栓钮往下一按。里姆斯基骇极,回头望望,忙向靠花园的窗户退过去。窗口月光如水,他看见一个赤条条的女子把脸贴在玻璃上,一只手伸进气窗里,在拔窗户下面的插销,上面的已经打开了。
里姆斯基觉得台灯在渐渐熄灭,写字台在慢慢倾斜。一股冰流通过他的全身,他好歹坚持住没有倒下来。他拼足最后的力气,声如游丝地叫喊了一声:
“救命……”
瓦列努哈守在门边,在那儿蹦蹦跳跳,又把身体长久悬在空中,左摇右晃。他向里姆斯基挥着弯曲的指爪,不住地咂嘴和发出咝咝声,跟窗外的裸女挤眉弄眼。
那女人发了急,把赤发的脑袋也探进气窗里,尽量伸长手臂,用指甲抠挠插销,一边摇动窗框。她的胳膊犹如拉长的橡皮,上面布满尸绿。终于,那女鬼的绿手指抓住了销头,只一扭,窗户就打开了。里姆斯基发出衰弱的尖叫,靠到墙上,把皮包盾牌似的伸在前面。他明白,他的死期到了。
窗户敞开了。涌进室内的不是夜晚的凉气和椴树的清香,而是一股地窖里的霉味儿。女鬼跨上了窗台。里姆斯基清楚地看见了她胸脯上的烂斑。
恰巧在这时,花园里突然传来一声欢快的鸡鸣。在小靶场后边有一间矮屋,里面饲养着一些表演节目的禽鸟,鸡鸣声就是从那儿传来的。这只训练有素的大嗓门雄鸡引吭高啼,宣告黎明从东方降临到莫斯科。
女子勃然大怒,扭歪了脸,嘶哑地骂了一句。门口的瓦列努哈则尖叫一声,从空中摔到了地上。
雄鸡叫了第二次。那女子咬牙切齿,咯咯有声,棕红色的头发直竖起来。三声鸡鸣后,她一转身飞走了。瓦列努哈紧跟着从地上跃起,在空中展平身体,宛如飞翔的爱神丘比特,越过写字台,缓缓飘出了窗口。
不久前的那个里姆斯基,现在变成了满头霜雪没有一丝黑发的老者。他跑到门边,打开锁钮,开了门,一头冲进黑暗的走廊里。他怕极了,痛苦地呻吟着,在楼梯门边摸到了电灯开关。楼梯照亮了,浑身发抖的老头儿却摔倒了,因为这时他觉得瓦列努哈软绵绵地压到了他的身上。
里姆斯基奔下楼,看见值班员在大厅售票处边的椅子上睡着了。他蹑手蹑脚潜过去,溜出了剧院大门。来到大街上他稍感轻松,神志有所恢复,他摸摸头,还能想起来把帽子忘在办公室里了。
不用说,他没有回去拿帽子,而是喘吁吁地跑过宽阔的马路,直奔对面电影院的拐角处,他看见那边有一点暗红的灯光。他很快跑到那儿,没有让人抢先把车要走。
“火车站,赶列宁格勒特快,我给小费,”老头儿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要回车库了,”司机恨恨地说,转过脸去。
里姆斯基打开皮包,抽出五十卢布,从打开着的前窗递给司机。
转眼工夫,那辆出租车就抖动着车身,旋风似的飞驰在花园环行路上。里姆斯基在座位上颠簸着。他从挂在司机前面的反光镜里,不时看见司机那双喜气的和自己那双傻气的眼睛。
到了火车站,里姆斯基赶快下车,随便叫住一个系白围裙、戴号牌的人:
“帮我买一张头等车票,给你三十卢布,”他掏出几张十卢布票子,“没有头等的二等也行,都没有就买硬座。”
戴号牌的人回头望望发光的大钟,一把抓过里姆斯基手里的钱。
五分钟后,一列特别快车从火车站的玻璃圆顶下开走了。它完全消失在黑暗中。里姆斯基也一起消失了。
第十五章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梦
不难猜到,住进一百十九号病房的红脸胖子就是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
不过,他是在另一个地方先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才送到斯特拉文斯基教授这儿来的。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对那个地方记忆不多,现在他能想起来的只有一张写字台、一个橱、一张沙发。
那里的人找他谈话。当时他气血上涌,心中激动,眼前一片模糊。结果谈了些奇怪的东西,乱七八糟的,确切些说,没有谈出任何名堂来。
他们向他提出第一个问题: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您是花园街三百零二号乙幢楼的住房委员会主任吗?”
对于这个问题,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发出可怕的笑声,答复如下:
“我是尼卡诺尔,我当然是尼卡诺尔!可是,我他妈算哪门子的主任!”
“您是什么意思?”对方眯眼望着他,问道。
“我是这个意思,”他回答,“如果我是主任,我就该马上断定他是妖怪!不然怎么会弄成了那样?夹鼻眼镜是破碎的……一身衣服是破烂的……他哪是外国人的翻译!”
“您说的是谁?”对方问。
“科罗维约夫!”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喊道。“他占据了我们楼的五十号住房!你们记下来,他叫:科罗维约夫。要赶快抓住他!你们记下来:六单元。他就在那儿。”
“外币你是从哪儿弄到的?”对方语气恳切地问道。
“真理的上帝啊,万能的上帝啊,你明察秋毫!”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叫起屈来。“我手里从来就没拿过,心里从来就没想过什么外币!让上帝来惩罚我的罪过,”他激动地说,把衬衫解开又扣上,又画十字。“我是收过!收过,可我收的是咱们苏联的钞票!给人办户口收钱,我不否认,有过这事。我们那位秘书普罗列日涅夫也不含糊!直说了吧,房管处的人个个都是贼。但是我没收过外币!”
对方请他别装傻,讲一讲美金是怎样到了通风管里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摇摇晃晃,张着大嘴,好像要啃一块镶木地板,他闷声闷气地说:
“叫我吃泥巴都行,我真的没收过外币!科罗维约夫他是个鬼。”
凡事忍耐都有个限度。坐在桌边的人提高了嗓门,示意他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也该说人话了。
这时,放有沙发的这个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狂叫声,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在那儿!就在橱子后面!瞧他在笑呢!瞧他的夹鼻眼镜……抓住他!快把屋子洒上圣水!”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在空中连连画着十字,他冲到门口又奔回来,一面哼起了什么祈祷词,最后完全胡说八道起来。
事情明摆着,同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已无法进行谈话。他被带了出去,独置于一室,情绪稍稍稳定,犹自祷告和抽泣不已。
花园街那边自有人去作调查,五十号住宅当然也去了。他们没有找到什么科罗维约夫,大楼居民谁也不曾见过这个科罗维约夫。已故的别尔利奥兹和已去雅尔塔的利霍杰耶夫的合住房里空无一人。吊在书房橱柜上的封漆依然完好无损。调查员一无所获,离开了花园街。跟他们一起离去的还有惊慌失措、垂头丧气的房管处秘书普罗列日涅夫。
那天晚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被送进了斯特拉文斯基的医院。住院后他很是烦躁不安,医生只好按斯特拉文斯基的处方给他打了针,直到下半夜他才在一百十九号病房里入睡,但还不时发出痛苦的哼哼声。
后来他逐渐安眠,不再辗转呻吟,呼吸变得轻松而均匀了,这才被独自留在病房里。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做起梦来。这个梦自然是基于他当天的心情感受。起先他梦见一些人拿着金闪闪的喇叭,非常隆重地把他送到两扇油漆大门边。他们在那儿为他吹奏了迎宾曲,然后他听见一个洪亮的男低音在天上对他说:
“欢迎光临,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请把外币交出来!”
他万分惊诧,发现头顶上挂着一个黑色扩音器。
不知不觉他走进了一座剧场。观众大厅的饰金天棚下亮着一盏盏水晶吊灯,墙上还装有壁灯。剧场规模不大,但富丽堂皇,应有尽有。舞台上拉上了深红色天鹅绒大幕,幕上缀满了放大的十卢布金币图案,犹如满天的繁星。台口有提词小室。台下甚至还有观众。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惊讶地看到,场内观众都是清一色的男性,而且都留着大胡子。这还不算,剧场里居然没有座椅,观众就坐在打磨得十分漂亮光滑的地板上。
新来乍到这样的大场合,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有些腼腆。他踌躇了一会儿,便入乡随俗,也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到镶木地板上,夹在一个红头发大胡子壮汉和一个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公民之间。地上的众人谁也没有在意这位新来的看客。
这时响起了一阵柔和的铃声。场内灯光熄灭。大幕开处,露出明亮的舞台,台上有一把圈椅和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个金色小铃铛。舞台背景是一片严实的黑色天鹅绒幔。
一个身穿晚礼服的演员从后台走出来。他梳着分头,脸刮得精光,年纪轻轻,相貌可人。观众活跃起来,都朝台上望去。演员走到提词小室跟前,搓了搓手。
“大家还在这儿坐着?”他用柔和的男中音问道,对观众一笑。
“坐着呢,坐着呢,”场内的粗细嗓门儿一齐回答。
“嗯……”演员沉吟道,“我真不明白,你们也不腻得慌?别人都像个人样,这会儿在逛大街,享受春天的阳光和温暖,你们却一个个戳在这闷热大厅的地板上!这里的节目真有那么好看吗?不过话说回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他以一句哲理的话作为结束。
接着他声腔一变,乐呵呵地大声宣布:
“现在我们进行下面的节目。表演者是房产委员会主任兼营养食堂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有请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
演员说罢,观众一齐鼓起掌来。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瞪大眼睛,莫名其妙。报幕人用手挡着脚灯的光,在满地的观众中看到了他,亲切地勾勾手指,请他上台。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不记得他怎么一下子就到了台上。
彩色灯光从下面和前面直射到他的眼睛里,大厅和观众顿时沉入黑暗中。
“来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给我们做个榜样,”年轻演员诚恳地说,“把外币交出来吧。”
剧场里静了下来。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喘了口气,低声说:
“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没等他说完,全场就爆发出愤怒的叫喊声。他一慌,不敢往下说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节目主持人道,“您想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说您没有外币,是吧?”说罢用关切的眼光看了看他。
“正是,我没有,”他答道。
“那么,”演员说,“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家厕所里发现的四百美金是从哪儿来的?那套房子里就只住着您和您的太太呀。”
“是魔法变出来的!”黑暗大厅里有人明显地嘲弄道。
“正是魔法变出来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怯生生地说,不知是对演员,还是对黑暗中的观众,并且解释道:“是妖怪干的,一个穿格子衣服的翻译,是他偷偷放的。”
观众又怒吼了。等到静下来,演员说:
“这话我听起来,简直就像拉封丹[1]的寓言!偷偷放了四百美金!在座的诸位都是倒卖外币的,请教诸位专家:他说的这种事情能够想象吗?”
“我们不是倒卖外币的,”剧场里有些人叫屈道,“不过这种事情是无法想象的。”
“本人完全赞同,”主持人坚定地说,“请问诸位:什么东西是偷偷放的呢?”
“私生子!”大厅里有人喊道。
“完全正确,”主持人肯定道,“私生子、匿名信、传单、定时炸弹,多着呢,可是谁也不会偷偷给你放上四百美金,世上没有这样的白痴。”演员用责备又伤心的口气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您真让我难过!本来我是指望您的。我们这个节目只好宣告失败。”
大厅里响起了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嘘声。
“他是倒卖外币的!”观众喊道。“就是他这号人让我们背的黑锅!”
“别骂他了,”报幕人口气软下来,“他会后悔的。”他用一双泪汪汪的蓝眼睛望着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请回到座位上去吧!”
然后,演员摇起那个小铃铛,大声宣布:
“幕间休息!坏蛋们!”
不期然参演了一场戏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失魂落魄地回到他的地板座位上。这时他梦见观众大厅已完全没入黑暗,但墙上有一行火红的大字跃入眼帘:“请交出外币!”后来大幕重又拉开。报幕人邀请一位新角:
“现在有请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东奇利上台来!”
东奇利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相貌文雅,但全然不修边幅。
“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报幕人对他说,“您坐在这儿已有一个半月,还是不肯交出您余下的外币。国家需要外币,而外币对您毫无用处,可是您死活不肯拿出来。您是有知识的人,这些道理您都懂,就是不愿跟我合作。”
“很遗憾,我爱莫能助,因为我没有外币了,”东奇利泰然答道。
“那么,钻石总是有的?”演员问。
“钻石也没有。”
演员低头想了想,拍了一下巴掌。随即有一位中年女士从幕后走上台来。她身穿无领外套,头戴小小圆帽,打扮得相当入时,但神色显得惊慌不安。东奇利望望她,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这位女士是谁?”节目主持人问东奇利。
“是我妻子,”东奇利庄重地说,有些厌恶地瞥了一眼女士的长脖子。
“东奇利太太,打搅您了,”报幕人对女士说,“我们想问问您,您丈夫还有外币吗?”
“当时他全都交出来了,”东奇利太太慌忙回答。
“好吧,”演员道,“您说都交了,就算都交了吧。既然如此,我们就该和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分别了,有什么法子呢!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您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剧院,”说罢他做了个非常庄严的手势。
东奇利沉着而庄重地转身向后台走去。
“请稍等!”报幕人叫住了他。“我们节目单上还有一个节目,值此临别之际,我想请您欣赏一下,”他又拍了一下巴掌。
黑色背景幕徐徐拉开,一位美少妇走上台来。她身穿舞会服装,手捧一个金色小托盘,盘中放着用彩带扎好的厚厚一沓钞票和一条红黄蓝光彩四射的钻石项链。
东奇利倒退一步,脸色惨白。全场都噤住了。
“一万八千美元和一条价值四万金币的钻石项链,”演员得意洋洋地宣告。“谢尔盖·格拉尔多维奇把这些东西存放在哈尔科夫市他的情妇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沃尔斯的家里。我们高兴地看到,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就站在我们面前。正是在她的热心帮助下才发现了这笔极其贵重的,放在私人手里却毫无意义的财宝。非常感谢您,伊达·格尔库拉诺夫娜!”
美妇人嫣然一笑,露出闪亮的牙齿,她那毛茸茸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演员又对东奇利说:
“您道貌岸然,其实您是个贪婪的吸血鬼、大骗子和扯谎精。您顽固不化,连累大伙儿受了一个半月的痛苦折磨。现在您可以回家了,让您太太大闹一场好好惩罚您吧。”
东奇利身子一晃像要摔倒,有人关心地扶住了他。这时前幕急落,遮没了台上所有的人。
疯狂的掌声震撼着大厅,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感到吊灯的灯光都在颤抖。前幕重又升起时,舞台上只剩下演员一个人。他止住再次爆发的掌声,向观众鞠了一躬,说:
“刚才大家看到,东奇利在本节目里扮演了典型的蠢驴角色。昨天我就说过,私藏外币是毫无意义的事。请你们相信,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使用这些外币。就拿这位东奇利来说,他薪水优厚,丰衣足食,有很好的住房,有老婆,还有个漂亮情妇。他本该把外币和钻石都交出来,不找麻烦,过安生的日子,可是这个自私自利的蠢家伙定要弄到当众出丑的地步,末了回到家里还得大闹一场。好了,你们谁交出外币?有要交的吗?我们的下一个节目是:诗人普希金的戏剧《吝啬的骑士》[2]中的片断。特邀著名的天才戏剧演员萨瓦·波塔波维奇·库罗列索夫来表演这个节目。”
于是这个库罗列索夫立即登场。他是个大块头胖子,脸刮得精光,身穿燕尾服,系着白领结。
他没有任何开场白,马上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眼睛瞟着桌上的金色小铃铛,用矫揉造作的声音说:
“我像一个浪荡公子,等待幽会那狡猾的荡妇……”[3]
库罗列索夫讲了自己许多坏话。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听见他说,有个可怜寡妇哭着喊着冒雨跪在他面前,也不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做梦前对诗人普希金的作品一无所知,但他很熟悉普希金这个名字,每天还免不了提到它几回,例如:“难道要普希金来付房钱吗?”“照这么说,楼梯上的电灯泡是普希金拧走了?”“那么,让普希金去买石油吗?”
现在他看了普希金的一部作品,想象那孤儿寡母跪在雨中的情景,心里倒有些难过起来,不禁在想:“库罗列索夫这家伙还真行!”
库罗列索夫的嗓门越来越高,他还在悔不当初。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完全听不懂了,因为库罗列索夫对一个不在舞台上的什么人说起话来。他还代替这个人自问自答,自称“国王”、“男爵”,既当“父亲”又做“儿子”,一会儿说“您”,一会儿又称“你”。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只看懂了一点:库罗列索夫喊了几声“钥匙!我的钥匙!”就不幸死去了。只见他往地上一倒,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面小心地解开领结。
死了的库罗列索夫又站了起来。他掸去燕尾服裤子上的灰尘,面带假笑向观众鞠了一躬,在稀稀拉拉的掌声里下了台。报幕员走出来说:
“刚才我们通过萨瓦·波塔波维奇的精彩表演,听到了‘吝啬的骑士’所说的那一番话。这位骑士指望欢蹦乱跳的自然女神纷纷而至,指望发生许多类似的赏心乐事。可是你们看见,这种事情没有发生,没有什么自然女神聚集到他身边,也没有缪斯[4]女神带来贡品,他非但没能建起豪华的宫殿,反倒落得个悲惨的下场,守着一柜子钱币和宝石中风而死见了鬼。我警告各位,如果你们不交出外币,你们迟早也会出这种事的,说不定还会更惨呢!”
不知是普希金的诗剧还是报幕员的旁白达到了效果,这时观众席上有个羞怯的声音说:
“我愿意交出外币。”
“欢迎您上台来,”报幕员望着黑魆魆的大厅,礼貌地邀请道。
一个浅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走上了台。看样子他有三个星期没刮脸了。
“请问您贵姓?”报幕员道。
“我姓卡纳夫金,名叫尼古拉,”上台的人腼腆地回答。
“啊!很高兴见到您,卡纳夫金公民,您怎么说?”
“我交出来,”卡纳夫金低声说。
“多少?”
“一千美金和两百金卢布[5]。”
“好!这是全部吗?”
节目主持人直勾勾地盯着卡纳夫金的眼睛。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甚至觉得,主持人眼中射出两道强光,就像X射线要把卡纳夫金穿透似的。观众屏住了呼吸。
“我信!”演员终于大声说,随之熄灭了目光。“我信!他的眼睛没有撒谎。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们的主要错误在于低估了人类眼睛的意义。要知道,舌头能掩盖真情,眼睛却绝对不能!别人突然向您提出问题,您能不打哆嗦马上控制住自己,您知道用什么话来掩盖真情,而且说得振振有词,连脸皮都不皱一下。可是,唉!真情已经被别人的问题触动,霎时间它从内心深处跳到了眼睛里,一切都完了。真情被发现,您也就露馅儿了!”
演员热情洋溢地说了一通令人信服的话,又和颜悦色地问卡纳夫金:
“钱藏在哪儿?”
“在我姨妈那儿,她姓波罗霍夫尼科娃,住在普列奇斯坚卡……”
“啊!您是说……等一等……您是说克拉夫季娅·伊利尼奇娜,藏在她那儿?”
“是的。”
“哦对了,对对对!一幢小别墅?对面有个小花园?知道,我当然知道!您把钱藏在什么地点?”
“地窖里,糖果盒子里……”
演员把两手一拍。
“你们见过这种事吗?”他伤心地嚷道。“钱放在那儿要受潮发霉的!把外币交给这种人真是不可思议!啊?简直就是小孩子,真的!”
卡纳夫金自己也明白说的是蠢话,干的是错事,就垂下了他那长发蓬乱的脑袋。
“钱应该存入国家银行,”演员继续说,“放进干燥又非常保险的专用库房,而绝不能塞在姨妈的地窖里,让耗子什么的咬坏了!您真不害臊,卡纳夫金!您可是个成年人啊。”
卡纳夫金无地自容,他的手指不住地揪扯衣襟。
“得了,”演员的口气软下来,“老账就不要算了……”他冷不丁把话锋一转:“顺便……干脆一次解决问题,免得一趟趟坐车跑了……您姨妈自己不是也有那个吗?啊?”
卡纳夫金万万没料到这样的急转弯,不禁打了个寒战。台下鸦雀无声。
“唉,卡纳夫金,”报幕员温和地责备道,“我还夸奖过您!瞧,怎么一下子又邪门儿啦!真荒唐,卡纳夫金!刚才我还讲到眼睛。看样子,姨妈自己也有。您干吗这么折腾我们呢?”
“她有!”卡纳夫金毅然决然地喊道。
“好!”报幕员高喊道。
“好!”观众怒吼道。
喊声平息后,报幕员跟卡纳夫金握手道贺,并提议派车送他回城,同时吩咐幕后的什么人随车去请他的姨妈,欢迎她到妇女剧场观看表演。
“那么请问,姨妈没说她把钱藏在哪儿吗?”报幕员殷勤地递给卡纳夫金一支烟,并划燃了火柴。卡纳夫金点着烟,苦笑了一下。
“我信,我信,”演员叹了口气说,“那个老财迷决不会告诉外甥,对魔鬼她也不会说的。好吧,让我们去唤醒她的人性,她那唯利是图的灵魂也许还没有完全腐朽。您走好,卡纳夫金!”
幸运的卡纳夫金坐车走了。演员又问台下,还有谁愿意交出外币。回答是沉默。
“真是些怪人!”演员耸耸肩膀说。这时大幕落下,将他遮没了。
灯光熄灭,一时间场内漆黑一片。听见远处有个神经质的男高音在唱:
“那儿的黄金堆成山,统统都是我的财产!”
什么地方传来两次闷雷般的鼓掌声。
“是哪位小娘子在妇女剧院交出外币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红胡子邻座忽然开口说,接着叹了口气:“唉,要不是我的那些鹅!告诉你,亲爱的,我在利阿诺佐沃养了一些斗鹅。我担心,我不在家它们会死的。鹅是淘气又温顺的家禽,需要好好照料……唉,要不是那些鹅!我可不稀罕什么普希金的戏。”说罢又唉声叹气。
这时灯光突然亮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梦见许多头戴白帽手拿汤勺的厨师,从大门小门纷纷进入剧场。打下手的徒弟搬来了一桶菜汤和一大盘切好的黑面包。观众顿时活跃起来。快乐的厨师们在满地的戏迷中间穿梭往返,给每个人发面包,往汤盆里舀汤。
“爷们儿们,吃午饭啦,”厨师们喊道,“快把钱交出来吧!你们何苦坐在这儿,喝这种稀糊菜汤?交了钱就能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该有多好!”
“就说你这位老爷子吧,干吗老待在这儿呀?”一个红脖子胖厨师对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说,并把一盆只看到一片菜叶的清汤寡水递给他。
“没有!没有!我没有!”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用瘆人的声音喊叫起来。“你明白吗,我没有!”
“没有?!”厨师嗓音低沉而威严地喝问道。“没有?”他又用温柔的女声说。“没有就没有吧,”他喃喃地安慰道,忽然变成了女医士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
她正在摇晃着梦中呻吟的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的肩膀。厨师不见了。剧场和大幕坍塌、消失了。泪眼模糊的他,终于认出了自己在医院住的病房,看见房里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不是刚才硬要别人交钱的无礼厨师,而是一位男医生和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她手里拿的也不是汤盆,而是盖着纱布的小盘子,上面放着一支注射器。
“这是干什么!”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在打针时痛苦地说。“我没有,就是没有!叫他们找普希金去要外币吧。我没有!”
“好了,没有就没有吧,”好心的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安慰他,“既然没有,就不能怪罪您。”
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打过针好多了。他睡着了,没有再做梦。
但是他的喊叫声惊动了一百二十号病房,那个病人一醒来就到处寻找自己的脑袋。一百十八号也受到了惊扰,隐姓埋名的大师开始坐立不安,他扭着双手,仰望月亮,回忆他生活中最后那个痛苦的秋夜,想起了地下室门下的亮光和那一绺散开的秀发。
一百十八号的不安从阳台上传给了伊万,诗人惊醒后又啼哭起来。
医生很快使所有头脑有病受惊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们又渐渐入睡。伊万睡得最晚,直到河上曙色微明,他才迷糊起来。药力已传遍全身,恬适的感觉像波浪一样覆盖了他。身体变得轻松了,脑中拂来一阵暖洋洋的睡意。他睡着了,入睡时他最后听到的,是黎明前林鸟的啁啾声。鸟声很快沉寂,他做起梦来,梦见秃山上空太阳已经偏西,山上山下布置了两道封锁线……
[1] 拉封丹(1621—1695),法国讽刺作家,著有诗体《寓言》、童话故事及喜剧。他被认为是俄国寓言家克雷洛夫的先驱。
[2] 普希金所作诗体悲喜剧,其中描写守财奴男爵为财产欲与纨儿子决斗,最后活活气死。
[3] 剧中男爵的独白,描写他要去地下室察看藏金柜时的心情。
[4] 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统称。
[5] 金卢布为俄国货币单位,1897年始用,含纯金0.77克,至1922年仍用作计算单位。
第十六章 死刑
秃山上空太阳已经偏西,山上山下布置了两道封锁线。
近午时分从总督面前穿越的那个骑兵团,正快步驰向耶路撒冷城的西布伦门。通道已清理好了。卡帕多基亚人大队的步兵把拥挤的人群、骡马、骆驼统统拦在了路边。骑兵团掀起冲天白色尘柱,纵马疾奔,很快到了南往伯利恒、西北往雅法去的岔路口。团队朝西北方向驰去。卡帕多基亚人沿大道两侧散开,及时轰走了那些赶往耶路撒冷过节的商队。士兵们身后站着许多围观的朝圣者,他们是从临时搭在草地上的花条布帐篷里走出来的。骑兵团约在一公里外赶过了闪击军团第二大队的队伍,又驱行一公里,就率先到达了秃山脚下。团长令士兵下马,各排沿山脚散开,把那座不高的小山团团围住,只在雅法大路方向留下了一条上山通道。
不多时,第二大队也开到了小山,步兵随即在半山坡上设下了铁箍似的第二道封锁线。
最后抵达秃山的是猎鼠手马克的中队。他们夹道成散兵线行进,秘密卫队押解的囚车走在大路当中。犯人们脖子上都挂着一块白牌子,用阿拉美亚语和希腊语写着:“乱党强盗”。囚车后面还有几辆马车,载着三副刚刚做好的木十字架以及绳、锹、桶、斧之类,六名刽子手同车而行。随后骑马行进的是中队长马克、耶路撒冷圣殿警卫长,还有那个在王宫暗室里跟彼拉多短暂密商的戴风帽的人。整个队伍由一队步兵殿后。步兵后面便是约两千之众不畏酷热、一心要亲临有趣场面的好奇者大军。
好奇者队伍里现在又加入了许多好奇的朝圣者,他们都是从城中尾随而来,沿途并未受到阻拦。
随行的宣令官还在重复彼拉多上午所说的那些话,在他们的尖声叫喊中,大队人马渐渐走到了秃山脚下。
骑兵团准许所有的人走上山腰。那里的第二大队则只放行与行刑有关的人,并很快将人群分散在四周山坡上,置于山下骑兵和山上步兵的双重封锁之间,而人群也可通过并不密集的散兵线,观看到山顶行刑的情况。
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一行人马才全部到了山上。这时秃山上空太阳已经西斜,但依旧酷热难当,两道封锁线上的士兵们苦不堪言,加上无聊的等待,都在心里诅咒三个强盗,愿他们快快死掉。
把守上山路口的小个子骑兵团长,额上汗涔涔的,白衬衣背上都汗透发黑了。他不时走到第一排的皮水桶前,捧一口水喝,湿一湿包头布。这样松快一下,又回到通往山顶的大路,在飞扬的尘土中踱来踱去,他那长长的佩剑老是在绑带子的皮靴上磕磕碰碰。团长想给骑兵们做出吃苦耐劳的榜样,但又爱惜士卒,他准许他们将长矛插在地上,搭上白色斗篷,让他的叙利亚兵在这角椎形窝棚里暂避一下炙人的骄阳。水桶很快就喝空了。各排轮流派人下山沟取水。山沟里长着些半死不活的桑树,稀疏的树影下,有一条在可怕的暑热中行将干涸的浑浊小溪。马夫们在溪边寻找阴凉,百无聊赖地牵着几匹老实下来的战马。
士兵们疲惫了,他们咒骂三个强盗,都在情理之中。总督担心行刑时在他痛恨的耶路撒冷城中可能发生骚乱,所幸他的担心没有成为事实。死刑程序已进行了三个小时以上,出乎意料的是,山下山上两道骑、步兵封锁线之间已经没有一个人了。烈日炙烤人群,把他们都赶回了耶路撒冷。谁家的两条狗不知为什么跑上山来,钻过了两个罗马中队的散兵线。狗也热坏了,躺到地上,伸出舌头直喘粗气,全然不在意那些绿背蜥蜴——唯一不怕太阳晒的生物——在滚烫的石头和带长刺的爬蔓植物中间钻来钻去。
无论在满城兵勇的耶路撒冷,还是在严密封锁的秃山上,都没有人试图闹法场劫犯人。大家都回城去了,因为这种死刑实在没有什么好看,而城里已经在准备迎接今晚开始的伟大逾越节。
担任上层警戒的罗马步兵比山下骑兵更加辛苦。中队长猎鼠手只准士兵取下头盔,用湿布包头,但必须持矛站立。他自己的包头布是没有浸过水的干布。他在离刽子手不远的地方踱来踱去,仍然穿着嵌银狮头护心甲,也不解下护腿和刀剑。直射的阳光丝毫不能伤害他。狮头的白银闪出刺眼强光,像是被太阳煮沸的银水,令人不敢正视。
猎鼠手的丑脸上没有一点疲倦和不满的表情。仿佛这位巨人中队长能够这样踱上一整天,一整夜,再加一天,总之,要踱多久都行。他就这样一直不停地踱步,两手按在缀满铜片的沉重腰带上,不时用严厉的目光看看木桩上的死囚,又望望警戒线上的士兵,漫不经心地用毛茸茸的皮靴尖踢开脚边的枯白人骨或小燧石。
戴风帽的人坐在离木桩不远处的一个三脚凳上,他镇静自若,一动不动,只是由于无聊偶尔用小树枝剜剜地上的沙子。
刚才说到,军团步兵警戒线外已空无一人,其实不确。还有一个人并不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内,他待在北面的山坡上,较之留有上山通道及便于观刑的那一侧,这里陡峭崎岖,难以登越,到处是塌坡和裂沟,只有一棵病恹恹的无花果树,抓住一块老天不要的旱土,在崖缝中苟延残喘。
这唯一不参与行刑的观刑者,就待在这棵毫无荫蔽的无花果树下,从一开始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已经坐了三个多小时。诚然,从观刑的角度,他选择的位置不是最好,而是最差。但他总算能看到那些十字木桩,甚至看到警戒线内马克中队长胸前的两团亮光,这对于一个不想被别人注意和打搅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然而三个多小时前,当死刑的程序刚刚开始,这个人的表现却完全不同,他险些成了众人注意的目标,也许正是因此,他随后才改变了做法,独自隐蔽起来。
此人当初露面时,行刑队伍才通过步兵警戒线登上山顶。他像是行色匆忙的迟到者,一路气喘吁吁、推推搡搡地奔上山来,那时入口已经封闭,他和众人都被隔在了警戒圈外。他幼稚地装作听不懂士兵们的怒喝,试图从他们中间冲进刑场。这当儿三名死囚已被押下马车。他被矛杆重重地捅在胸口,倒退了几步,他喊叫了一声——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由于绝望。他用混浊的眼睛、漠视一切的眼光望望那个打他的士兵,像是一个对皮肉之苦感觉迟钝的人。
他捂着胸口,连咳带喘,急忙绕到小山的北面,想从北坡设法乘隙而入,但为时已晚:警戒圈完全封死了。他愁眉苦脸,非常伤心,只得放弃冲向囚车的企图。这时行刑的木桩已经卸下马车。他知道,他的企图只会造成他当场被捕,而这种结果绝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于是他来到了山崖的罅隙里,这地方背静些,没有人来打搅他。
这个长着黑色大胡子、由于日晒和失眠两眼已经脓肿的人,这会儿正坐在石头上发愁。他时而唉声叹气,敞开那件在流浪生涯中由浅蓝变成灰黑的破旧长袍,露出被矛柄击伤的污汗淋漓的胸膛,时而悲痛万分地仰望苍天,盯着三只早早在高空兜着大圈子、知道很快就能享受盛宴的白毛兀鹫,时而又把绝望的目光垂向脚下黄土,看那些蜥蜴在一块破碎的狗颅骨边钻来钻去。
他痛苦已极,竟不时地自言自语起来。
“啊,我这蠢才!”他在石头上摇晃着身子喃喃道,一面痛心疾首地用指甲抠着黝黑的胸膛。“我是个蠢才,无知娘儿们,胆小鬼!我是死尸,不是人!”
他垂头不语了。然后从木水壶里喝了几口温热水,又提起精神,把手伸进长袍,摸摸藏在怀里的刀子,又摸摸面前石头上的那块羊皮纸。石头上还放着小木棍和一小瓶墨水。羊皮纸上已有如下的记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利未·马太,坐在秃山上,他还没有死!”
下面一行:
“太阳已经偏西,他还没有死。”
现在马太又拿起削尖的小木棍,绝望地写道:
“上帝啊!你为何对他发怒?赐给他死亡吧!”
写完这行话,他抽噎了一声,又用指甲抠破了自己的胸膛。
马太的绝望是由于耶稣和他遭到了挫折,而且据他认为,还由于他利未·马太铸成了大错。前天,耶稣和马太来到耶路撒冷郊外的伯大尼,在一个种菜人家里做客,那主人非常爱听耶稣传教。两人帮助主人在菜园里干了一上午活,打算傍晚时赶凉前往耶路撒冷。不知为什么,后来耶稣急着要走,说他在城里有急事,就在晌午时独自去了。这是他马太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他为什么,为什么竟让他独自走了啊?!
当天傍晚马太没能去耶路撒冷。他突然患了一种可怕的病,浑身发抖,火烧火燎,牙齿打战,不住地要水喝。他哪儿也去不了,就躺倒在主人家板棚里的马被上,直到星期五的黎明,那时马太的病突然好了,就跟发病时一样突然。他很虚弱,腿在发颤,但不祥的预感使他苦恼,他辞别了主人,前往耶路撒冷。他在城里四处打听,便知自己的预感没有错,果然是大祸临头了。他挤在人群中听见了总督的宣判。
犯人刚押往秃山时,马太混入好奇的人群,紧跟着士兵向前跑,并想用暗号告诉耶稣:马太跟他在一起,不会在人生末路上抛弃他,并祈求他速死。但耶稣两眼正望着远处,望着他被带去的地方,所以没有发现马太。
行刑队伍走出约半里路时,挤在士兵身边的马太忽然有了一个简单又高明的主意,他激动得连声咒骂自己,为何不早早想到这一点。士兵行进的队列并不紧密,前后都留有间隔。只要动作敏捷,看准时机,一弯腰就能从两兵之间冲进去,跳上囚车。那时耶稣将从痛苦中得到解脱。
只需转眼的工夫,他就能在耶稣的背上刺一刀,并大声对他说:“耶稣!我来解救你,和你一起去!我是你唯一的忠实信徒马太!”
如果上帝再赐给瞬息的时间,他就给自己也来一刀,免得被别人处死在木桩上。不过,当过税吏的马太对这一点并不十分在乎。怎么都是死,他无所谓。他唯一的愿望是:一生与人为善的耶稣临了不该再受折磨。
计划是好计划。可是问题在于,马太他既没带刀子,又身无分文。
他懊恼极了,连忙挤出人群,返身向城里跑去。他那热烘烘的脑袋中只有一个狂妄念头:无论如何马上进城搞到一把刀,再跑回来赶上大队。
他跑到了城门边,在拥挤的进城的商队中间穿行,看见街左有一家开门营业的面包铺。他从滚烫的大路上跑来,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便大模大样走进了面包铺。他向当柜的老板娘问过好,要她拿货架最上边的那个大圆面包,他好像特别看中了那一个。老板娘刚转过身,马太悄悄一把抓过柜台上那件宝物——磨得像剃刀一样锋利的长面包刀,马上逃出了小铺。几分钟后他又出现在雅法的大道上。行刑队伍已不见踪影。他开始奔跑。有时他不得不倒在尘土里喘一口气,一动不动躺在路上,前往耶路撒冷的行人骑骡或徒步从他身旁经过,都觉得很是奇怪。他躺在那儿,听着咚咚的心跳,仿佛那颗心不只在胸膛里,也跳到了脑袋和耳朵里。稍稍喘过气来,他便一跃而起,继续奔跑,但速度越来越慢了。当他终于看见远方扬尘滚滚的大队人马时,队伍已经到达小山脚下。
“啊,上帝……”马太呻吟一声,他知道赶不上了。他来迟了。
四个小时过去了,死刑还没有结束。马太已经痛苦到极点,已经怒不可遏。他从石头上站起来,把那偷来却用不上的刀子扔到地上,踩碎了水壶断了水,一把扯下包头布,抓住稀疏的头发,开始诅咒自己。
他骂了好多废话,又是吼叫又是吐唾沫,甚至咒骂爹娘生了他这个蠢儿子。
他见咒骂无济于事,烈日依然暴晒,一切还是老样子,便眯缝起眼睛,把两只紧握的瘦拳头伸向天空,伸向那渐渐拉长影子沉往地中海去的斜阳,他要求上帝立刻显示奇迹,立刻赐给耶稣死亡。
他睁开眼睛,小山上仍旧没有变化,只是中队长胸前的亮光熄灭了。三名死囚都面向耶路撒冷,阳光照射在他们的背脊上。马太喊叫起来:
“上帝,我诅咒你!”
他声嘶力竭地抱怨上帝不公正,说他再也不信上帝了。
“你是聋子!”马太吼道。“你若不是聋子,就能听见我的话,马上杀了他。”
马太说完就瞑目等死,任上天发雷火把自己击毙,然而此事没有发生,他索性闭着眼睛大骂老天,喊了许多恶毒和侮辱的话。他说他已经完全失望了,他说他要去信仰别的神和别的宗教了。是啊,别的神不会,绝不会让耶稣这样的人在木桩上活活晒死的。
“是我看错了!”马太的嗓子已完全嘶哑。“你是邪恶的神!要不然就是教堂的香火迷住了你的双眼?除了神父的高声颂扬你的耳朵什
么也听不见?你不是万能的神。你是凶恶的神。我诅咒你,你这强盗神,强盗的庇护者!强盗的灵魂!”
这时,马太忽然觉得有风吹到他脸上,脚下发出一阵沙沙声。风又吹了一下。他睁开眼:不知是诅咒的效力还是别的原因,世界全变了样。太阳消失了,但不是消失在它每晚都要沉入的大海里。一片雷雨乌云凛然不可阻挡地从西天升起来,把它吞没了。云的边缘宛如白色浪花在翻卷,云团冒出黑烟,反射着黄光。云中似有嗡嗡之声,时而迸出几条火线。在去雅法的大道上,在贫瘠的吉翁谷地里,在朝圣者的帐篷上空,狂风骤起,尘柱飞旋。马太不喊了。他在想,耶路撒冷马上就要雷雨大作,不幸的耶稣会不会因此改变命运?他看见火线在撕裂乌云,就祈求闪电快快击中耶稣的十字架。他仰望乌云尚未吞没的一角晴天,见那些兀鹫躲避雷雨飞走了,心里又想,他发疯诅咒上帝,现在上帝不再听他的祈祷了。
马太把目光转向山下,凝视着骑兵团布防的地方,发现那边的情况也大变了。他从高处看得真切,士兵们在匆忙拔起长矛,披上斗篷,马夫们牵着乌骓马向大路跑去。骑兵团显然就要开拔。马太用手挡着扑面尘沙,吐着唾沫,兀自揣想,骑兵团准备撤走是什么意思?他又向高处望去,看见一个穿深红色骑兵斗篷的人正朝山顶的刑场走去。他预感到就要完事大吉了,不由得心中一阵发冷。
上山的人是军团大队长,他是在犯人们受了四小时折磨后带着传令官从耶路撒冷策马而来。猎鼠手一声令下,士兵们闪出通道。马克向大队长敬礼。大队长把他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话。马克再次敬礼,便朝坐在木桩边石头上的刽子手们走去。大队长则走向坐在三脚凳上的人,那人起身礼迎。大队长也对他低语了几句,两人一起走向刑桩,圣殿警卫长也跟了过去。
猎鼠手厌恶地瞟瞟刑桩下的一堆肮脏破烂,那是犯人们的衣服,刽子手不屑要的,命令两名刽子手道:
“跟我来!”
从最近的木桩上传来一阵嘶哑的、莫名其妙的歌声。绑在上面的格斯塔斯经不住苍蝇叮太阳晒,在死刑进行到三个小时时精神就错乱了。现在他小声唱着什么葡萄呀葡萄呀的歌,缠着头巾的脑袋还在摇晃着,那些苍蝇懒洋洋地从他脸上飞起来又落了回去。
第二根木桩上的迪斯马斯受苦最甚,因为他始终神志清醒,不住地一左一右摆动脑袋,想把耳朵碰到肩膀上赶走苍蝇。
最幸运的要算耶稣了。他从一开始就几度昏迷,后来完全不省人事。他垂着脑袋,缠头布散开了,身上落满了苍蝇和牛虻。他的脸在一层蠕动的黑虫下完全看不到了。肚子上、腹股沟和两腋下尽是肥大的牛虻,在吸吮着他那蜡黄的裸露的肉体。
戴风帽的人做了个手势,一名刽子手提起长矛,另一名把水桶和海绵拿到木桩前。耶稣两臂伸直绑在横木上。拿矛的刽子手用矛敲敲他的双手。他那肋骨凸出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刽子手又用矛划了划他的肚子。耶稣抬起了头,苍蝇嗡的一声飞起来,露出了受刑者的脸。这张脸已被蝇虫叮得肿胀变形,眼睛也浮肿了,完全认不出来了。
加利利拿撒勒人费劲地睁开眼皮,往下看了看。他那双清亮的眼睛如今已变得浑浊无光。
“加利利拿撒勒人!”刽子手叫道。
犯人动了动肿胀的嘴唇,用强盗那样的沙哑嗓音说:
“你要干什么?为什么到我跟前来?”
“喝水吧!”刽子手道,把蘸了水的海绵戳在矛尖上举到他的嘴边。耶稣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忙凑到海绵上,贪婪地吸吮起来。旁边木桩上传来了迪斯马斯的声音:
“这不公平!我也是强盗,跟他一样的。”
迪斯马斯想挣扎却动弹不得,他的胳膊三处被绳子捆在横木上。他收缩腹部,手指抠紧横木两端,脑袋扭向耶稣的木桩,眼睛里冒出怒火。
这当儿,突然飞来了一大片尘沙,刑场上顿时天昏地暗。等到飞尘散去,中队长喝道:
“第二个木桩上的人,住口!”
迪斯马斯不吭声了。耶稣把嘴离开海绵,尽量想用温和恳切的声音说话,但他做不到,只好嘶哑着嗓子请求刽子手:
“给他喝一点吧!”
四周越来越暗了。乌云遮去了半边天,黑压压、湿漉漉,挟着雷电之火向耶路撒冷扑去。几团白云在它前面奔涌着,好像在空中沸腾。小山顶上电光一闪,打了一声雷。刽子手从矛尖上取下了海绵。
“赞美仁慈的总督大人吧!”刽子手庄重地小声道,把矛尖轻轻刺进了耶稣的心脏。耶稣浑身一颤,小声说:
“总督大人……”
鲜血流到他的肚子上,他的下颌急剧地抖了几下,脑袋垂了下来。
第二声雷响时,刽子手让迪斯马斯也喝了水,同样对他说:
“赞美总督大人吧!”也把他刺死了。
精神错乱的格斯塔斯见刽子手走到跟前,吓得尖叫起来。海绵递到他嘴边时,他唔呶了几声,紧紧咬住了它。不一会儿他的身体也坠在木桩的绳子上。
戴风帽的人跟在刽子手和中队长身后,他后面是圣殿警卫长。他站在第一根木桩前,端详着遍体鲜血的耶稣,用白皙的手碰了碰耶稣的脚,对旁边的人说:
“他死了。”
他在第二根木桩前也这样做,如是者三。
事毕后,大队长向中队长打了个手势,转身带着圣殿警卫长和戴风帽的人向山下走去。周围已是一片昏冥。闪电不时划破漆黑的天空。空中突然迸出一道火光,隆隆的雷声淹没了马克中队长发令的吼叫。随着他的一声“撤岗!”幸福的士兵们边戴头盔边向山下奔去。这时耶路撒冷城已完全没入黑暗中。
步兵中队还在山坡半道,大雨就劈头浇了下来。雨势非常猛烈,士兵们将到山下时,滔滔的浊流也飞泻而至。他们在泥淖中不时滑倒,急急奔向平坦的大路。透过稠密的雨幕,隐约看见淋成落汤鸡的骑兵团正从大路返回耶路撒冷。几分钟后,雷霆水火闹成一片的昏暗小山上只剩下了一个人。他拿着那把总算没有白偷的刀子,向山顶的十字木桩跑去。他在泥滑的山坡上跌跌撞撞,随手抓住身旁的东西,有时跪倒在地上,他的身影忽而被闪电照亮,忽而消失在黑暗中。
他终于跑到十字架跟前,站在及踝深的雨水里,连忙脱掉湿透变沉的长袍,只穿一件衬衣扑倒在耶稣的脚边。他先割断死者小腿上的绳子,然后站在下端横木上抱住耶稣,把他的双臂也解脱下来。耶稣湿裸的身体倒在马太身上,把他压翻在地。马太本想扛起尸体,忽然又有了一个主意。他让它仰面摊手摊脚躺在泥水里,自己从泥淖中高一脚低一脚跑到另外两个木桩跟前,把两处的绳索全都割断,让那两具尸体也倒在地上。
又过了几分钟,小山顶上只剩下两具尸体和三副空十字架。尸体被雨水冲刷着,在浊流中翻转着。
此时山顶上既不见马太,也没有了耶稣的遗骸。
第十七章 惊慌不安的一天
星期五上午,也就是那场可恶的魔法表演的第二天,杂耍剧院的全体现有工作人员——会计师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拉斯托奇金、两名簿记员、三名打字员、两名售票员、通信员、剧场引座员和勤杂员——总之,所有来上班的人员都离开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坐在朝花园街的窗台上看下面的热闹。剧院外排着两列长队,队尾拖到了库德林广场,人们一个紧挨着一个,足有好几千人。排在最前头的二十来位,都是莫斯科有名的戏票贩子。
排队的人样子都很激动,引起了不少过往行人的注意。队伍里正在谈论有关昨天那场空前的魔法表演的种种传闻。这些煽动人心的传闻搅得会计师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完全没有了主张,因为他昨晚并不在场。引座员讲的那种事情真是莫名其妙,什么好戏散场后女公民样子狼狈,满街乱跑,如此等等。听着这些奇谈怪论,安分守己的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除了眨巴眼睛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然而他必须拿出点办法来,这件事非他莫属,他现在是杂耍剧院一班人当中职位最高的了。
快到十点钟时,急切等票的队伍又增加了几列,以致惊动民警局,火速派来了数队步警乃至骑警,秩序才稍稍得以整顿。然而即便是规矩排队,这条一公里的长蛇本身就是强烈的诱惑,足令花园街上的男女公民惊异万分。
这是外面的情形,至于杂耍剧院内部,情况也很不妙。从一大早各处室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利霍杰耶夫办公室、里姆斯基办公室、会计处、售票处、瓦列努哈办公室。起先,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免不了拿起话筒回答对方,售票员也应付两句,引座员也咕哝几声,后来他们干脆都不去接了,因为他们实在无可奉告:利霍杰耶夫在哪儿?瓦列努哈在哪儿?里姆斯基在哪儿?你敷衍说“利霍杰耶夫在家里”,对方就说往家里打过,家里说利霍杰耶夫在剧院里。
一位情绪激动的女士打电话来找里姆斯基,这边劝她打电话给他妻子,话筒里哭起来说,她就是他妻子,里姆斯基哪儿也找不到了。真是乱弹琴。女勤杂工逢人便说,她到财务主任办公室去打扫,看见房门大开,电灯亮着,朝花园的窗户打碎了,椅子倒在地上,房间里没有一个人。
十点多钟,里姆斯基太太冲进杂耍剧院。她放声大哭,使劲扭着双手。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则整个儿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十点半钟,警方来了人。他们提出的第一个合情合理的问题是:
“公民们,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是怎么回事?”
众人往后让,把脸色苍白、十分激动的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推在前面。他只好实话实说,告诉警方,剧院的三位行政领导人,即经理、财务部主任和院务部主任,全都去向不明,不知他们现在何处,还有,昨晚演出后,报幕员被送进了精神病院,简而言之,昨天的演出是一场丢人现眼的演出。
警方尽量安慰里姆斯基太太,打发她回家去了。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勤杂工所述她在财务主任办公室里看到的情况。他们请剧院职工各返岗位,照常工作。不多时,侦查人员带着警犬来到杂耍剧院。那只警犬耳朵尖尖,肌肉强劲,皮毛呈烟灰色,眼睛非常机灵。剧院职工们窃窃私语说,它就是大名鼎鼎的警犬“方块爱司”。没错,正是它。那警犬的行为确实令人惊奇。它一跑进财务部主任室就龇出长大黄牙,发出唔呶之声。然后它匍匐在地上,忧郁的眼睛里射出怒火,向那扇打碎的窗户爬过去。起先它有些害怕,后来突然跳上了窗台,仰起尖长的鼻子,发出一阵凶狠的狂嗥。它不肯离开窗户,一面嗥叫,一面瑟瑟发抖,要从楼上跳下去。
警犬被牵出办公室,放进剧院的前厅。它从那儿跑出正门,上了大街,人们跟随它来到出租汽车站。足迹气味就在这里消失了。随后方块爱司被带走了。
侦查人员坐镇瓦列努哈办公室,依次传讯昨晚演出时在场的剧院职工,他们都是目击证人。应该说这每一步调查,都会遇上意想不到的困难。刚刚掌握一点线索,忽然又中断了。
贴过海报吗?贴过。可是一夜之间全让新的海报覆盖了,说什么也找不出一张旧的来。那个魔法师是从哪儿来的?谁也不认识他。所以,肯定要跟他签订合同,对吧?
“应该签订合同,”十分激动的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答道。
“既然签订合同,就要经过会计室,对吧?”
“一定要经过会计室,”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激动地说。
“那么,合同在哪儿?”
“没有,”会计师把两手一摊,脸色越来越白。确实如此,无论是在会计室的公文夹里,还是在利霍杰耶夫、里姆斯基或瓦列努哈的办公室里都见不到合同的影子。
“那个魔法师他姓什么?”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不知道,因为他昨天不在场。引座员也不知道。女售票员皱眉蹙额想了老半天,最后才说:
“姓沃……好像叫沃兰德。”
也许不叫沃兰德?也许吧。也许他叫法兰德。
于是询问外宾服务局。回答是:根本没听说过什么沃兰德还是法兰德,什么魔法师。
通信员卡尔波夫报告说,好像那个魔法师住进了利霍杰耶夫家里。不用说,马上就有人去了那儿。结果非但没见到什么魔法师,连利霍杰耶夫本人也不在家。家庭女工格鲁尼娅也不在,没人知道她上哪儿了。房管处主任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不在,秘书普罗列日涅夫也不在!
瞧这事弄的,简直太荒唐了:剧院领导人全体失踪,昨天又搞了一场当众出丑的奇怪演出,这一切都是何人所实施?又出于何人的指使?统统不得而知。
快到正午了,该是售票的时间了。哪儿还谈得上售票!剧场门口已经挂出一块大纸板,上面写着:“今日停演”。排队的人骚动起来,从队伍最前头开始,但不久人们就纷纷散去,一小时后花园街上的长龙便销声匿迹。侦查人员也走了,他们要到别处去继续这项工作。剧院职工除值班人员外都被遣走。杂耍剧院锁门大吉。
会计师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面临两项紧急任务:其一,到游艺娱乐管理委员会报告昨天发生的事情;其二,到该委员会财务部上缴昨天的票款计二万一千七百一十一卢布。
一向勤勉认真的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拿报纸将钱包好,扎上几道细绳,装进皮包,然后出去乘车。他非常熟悉有关规定,当然不会坐公共汽车和电车,而是径直走向出租汽车站。
站上停有三辆空车。司机们见他提着鼓鼓囊囊的皮包赶过来,便一齐从他鼻子底下开走了,并且还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一眼。
会计师对这个情况感到惊讶,他呆呆地站了半天,揣不透其中的道理。
又过了几分钟,才有一辆空车开过来。那司机一见到他,脸上顿时就变了样。
“车有空吗?”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很奇怪,清了清嗓子,问道。
“把钱拿出来看看,”司机正眼不看他,气呼呼地说。
会计师更奇怪了,忙把他那宝贝皮包夹紧在腋下,从自己的钱夹里抽出一张十卢布钞票,拿给司机看。
“不去!”司机干脆说。
“对不起……”会计师刚开口,司机就打断了他:
“有三卢布的吗?”
会计师完全给弄糊涂了,又从钱夹里拿出两张三卢布的票子给他看。
“上车吧,”司机大声道,猛一压计程器,差点没把它弄断了,“走啦!”
“是不是没有零钱找?”会计师在车上怯生生地问道。
“我满口袋都是零钱!”司机吼道,从反光镜里能看见他那双血红的眼睛。“今天我就碰到三次了,别的司机也碰到过。那个狗崽子给我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我找回他四卢布五十戈比……那个坏蛋就下了车!几分钟后我一看:十卢布变成了矿泉水瓶上的商标!”司机骂了一句下流话。“第二次是在祖博夫街那边,也是十卢布的票子,我找了三卢布,那家伙就溜了!我把钞票放进钱包,想不到里面有只蜜蜂,在我手指头上狠狠蜇了一下!嘿,你瞧瞧……”司机又插进一句下流话。“十卢布钞票不见了。昨天就在这家杂耍剧院(下流话),一个恶毒的魔术师搞了一场大变十卢布钞票的把戏(下流话)。”
会计师大惊。他蜷缩在座位里,装作头一回听说“杂耍剧院”这个名字,心里在想:“嘿呀!……”
车到目的地,会计师顺利付过车钱,走进办公大楼,顺走廊直奔主任办公室,半道上他就明白了:他来的不是时候。管委会办公室里一片混乱景象。一个女通信员从他身边跑过去,她的头巾滑到了后脑勺上,两眼瞪得老大,不知道在对谁喊叫:
“他没啦,他没啦,他没啦,好人们啊!衣服裤子都在,可是衣服里面的人没啦!”
她跑进了一个房间,紧跟着就听见一阵打碎碗碟的声音。这时又有一个人从秘书室里奔出来,会计师认得这是第一处处长,但处长好像没有认出他来,一溜烟就没影儿了。
被这种景象震惊的会计师来到了秘书室,这是管委会主任办公室的外间,他在这里完全惊呆了。
主任室的门关着。里面传出来一个威严可怕的声音,这无疑是管委会主任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在说话。“又在训什么人吧?”惊慌失措的会计师心里想,一扭头又看到了另一番景象: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的私人秘书、美人儿安娜·理查多夫娜仰在皮软椅上号啕大哭,她头枕椅背,手里拿着泪水湿透的手帕,两条腿几乎伸到了秘书室的中央。
安娜·理查多夫娜的下颌上满是口红,睫毛上的黛色被眼泪濡成了黑道道,顺着红一块黄一块的脸颊直往下流。
看见有人进来,她从皮椅上一骨碌站起身,冲到会计师跟前,紧紧抓住他的上衣翻领,用力摇晃着,嘴里嚷道:
“谢天谢地!总算来了个有胆子的!人都跑光了,墙倒众人推啊!去看看他,看看他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面哭,一面拽着会计师走进主任办公室。
会计师刚一进门,手里的皮包就掉在地上,脑袋里顿时乱成一团。这也怪不得他。
巨大的办公桌上放着巨大的墨水瓶。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件西装上衣。那件没人穿的上衣拿着一支没蘸墨水的钢笔,正忙着在纸上写字。上衣配着领带,小兜里插着自来水笔,但衣领上面没有脖子和脑袋,袖口那儿也看不到手。上衣全神贯注于工作,毫不觉察周围的混乱情形。听见有人进来,上衣往椅背上一靠,领子上方发出了说话声,会计师太熟悉了,那是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怎么回事?门口写着嘛,我现在不接待。”
美人儿秘书尖叫一声,扭着双手,对会计师喊道:
“您看见了?看见了吧?!他没啦!没啦!您把他弄回来,弄回来吧!”
这时有个人探进头来,叫了声“哎呀”,飞快逃走了。会计师觉得两腿直打哆嗦,就在椅子沿上坐下来,但他没忘记捡起地上的皮包。安娜·理查多夫娜围着他直跳脚,揪他的衣服,嚷个不停:
“我一直,一直劝他别总是骂人家见鬼去。这下可好,真的是活见鬼了!”美人儿说着便跑到办公桌前,用温柔悦耳、哭得有些发齉的嗓音大声说:
“普罗沙[1]!您在哪儿呀?”
“谁是您的普罗沙?”上衣傲慢地问道,往椅子里靠得更深。
“他认不得人了!连我也认不出来了!您明白吗?”女秘书又号啕大哭。
“请别在办公室里哭!”脾气暴躁的条纹上衣有些生气了,用袖子移过一叠新送来的文件,它显然要批阅那些文件。
“不,我见不得这个,不,我受不了啦!”安娜·理查多夫娜叫喊着跑回秘书室,会计师随后也冲了出去,有如离弦之箭。
“您想想看,我就坐在这儿,”激动得发抖的安娜·理查多夫娜又揪住会计师的袖子,向他诉说事情的经过,“忽然走进来一只猫,一只大黑猫,壮得像头河马。我不用说要把它赶走:‘嘘!’它出去了,可是又进来一个胖子,脸长得也像猫,他说:‘女公民,您怎么能冲来访的人喊“嘘”呢?’说着就闯进了办公室。我不用说要追上去喊:‘您疯了吗?’那个无赖照直跑到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跟前,坐在他对面的皮椅上!主任他这个人……心肠好极了,只是容易冲动。他发火了!我承认,他是个神经紧张的人,他工作起来就像老黄牛。他发火了,问那家伙:‘您为什么不通报就进来了?’可是那个不要脸的,您想想看,居然伸开手脚歪在皮椅上,嬉皮笑脸地说:‘我有事来找您谈谈。’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更火了:‘我没空!’那家伙居然顶他一句:‘您有空……’您能想象吗?所以当然,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实在忍无可忍,就怒吼起来:‘这像什么话?快把他带出去,我这是活见鬼了!’那家伙,您想想看,居然笑着说:‘您想活见鬼吗?行,这个好办!’嚄,我都来不及叫喊一声,那个猫脸家伙就不见了,只见一件衣服……坐……坐在那儿……呜呜!”安娜·理查多夫娜咧开她那已经不像样子的嘴巴,又号了起来。
她哭得噎住了,缓了口气再往下说,说的话真是邪门儿了:“它老是不停地写呀,写呀!简直要让人发疯了!它还打电话呢!衣服还能打电话!人都跑光了,比兔子还快!”
会计师站在那里,只有哆嗦的分儿。还算他走运,这当儿警方来了两个人,他们迈着从容不迫、公事公办的步子走进了秘书室。美人儿一见他们便指着办公室的门,哭得更伤心了。
“好了,公民,别哭了,”一位民警不急不慢地说。会计师觉得自己在场纯属多余,连忙跑出秘书室,不一会儿就到了大楼外面。他的脑袋里呜呜直响,就像烟囱里的风声。这呜呜之声又仿佛引座员在断断续续地讲述昨天黑猫参与的那场演出。“哎呀呀!这只猫是不是我们那边的?”
游艺娱乐管理委员会的事情没有办成,认真负责的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遂决定去一趟设在瓦甘科夫胡同的管委会分会。为了稳定一下情绪,到分会的这段路他改为步行。
管委会莫斯科市分会的独幢小楼,坐落在庭院深处,由于年深日久,它的外墙已经剥蚀,但前厅里的斑岩圆柱依然远近闻名。
今天使来访者惊奇的,并非这些圆柱,而是这圆柱脚下所发生的事情。
前厅里一张小桌边,坐着一位哭哭啼啼的小姐,桌上摆着她正在出售的娱乐书刊,几个来访者站在一旁傻望着她。小姐既不推销书刊,也不屑回答别人关切的询问。而此时从分会小楼的上下左右、各个科室传来了一片喧闹的电话铃声,少说有二十部电话机同时响了起来。
小姐哭了一会,突然打了个寒噤,拼命大叫:
“又来了!”随即出人意料地用发颤的女高音唱了起来:
神圣的贝加尔湖,美丽的海洋……[2]
一个男通信员刚走到楼梯上,举起拳头威吓了一下什么人,也跟那小姐一起用有气无力的男中音唱了起来:
可爱的帆船,鲑鱼堆满舱!……
远处又有几个声音加入,合唱的人越来越多,终于从分会的各个角落传来了一片震耳的歌声。审计科的六号室离得最近,那里面有个嘶哑的男低音唱得格外雄浑有力。作为这大合唱的音乐伴奏,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电话铃声。男通信员还在楼梯上高唱:
来吧,东北风,任你掀起巨浪!……
姑娘脸上流着泪水。她想咬紧牙关,但嘴巴总是自己张开。她用高八度的声音跟通信员一起唱:
年轻的好汉啊,无须远航!
来访的人个个瞠目结舌,非常惊讶:这些合唱者分散在不同地点,却能唱得如此和谐,仿佛整个合唱队站在一起,目不转睛地望着一位看不见的指挥家。
瓦甘科夫胡同的行人纷纷在栅栏外驻足张望,对分会小楼里的这种快乐气氛感到奇怪。
第一段歌词刚唱完,歌声便戛然而止,像是服从指挥棒的指挥一样。通信员轻轻骂了一声就走掉了。这时正门忽然打开,走进来一个穿风衣的男人和一个民警,那男人的风衣下露出了白长衫的下摆。
“快想想办法吧,医生,求您了!”姑娘声嘶力竭地喊道。
市分会的秘书忙跑到楼梯口,他又羞又窘,结结巴巴地说:
“您看,医生,我们这儿的人好像中了什么……集体催眠术……所以,必须……”他没说完就让话噎住了,突然用男高音唱起来:
无论在石勒喀,还是涅尔琴斯克[3]……
“傻瓜!”姑娘高声骂道,也不指明是骂谁,紧接着很费劲地喊出一个华彩经过句,也唱起了石喀勒和涅尔琴斯克。
“您要控制住自己!别唱了!”医生对秘书说。
事情明摆着,这位秘书宁愿付出任何代价也不想再唱了,可是他停不下来,从这合唱歌声里,胡同里的行人都知道了:他在密密的丛林里没有被饥饿的野兽所伤,也没在射手的枪弹下把小命儿丧![4]
这一段刚唱完,医生首先给姑娘喝了一剂缬草酊,随后又和秘书一起去给众人喝药。这时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突然问那姑娘:
“对不起,公民,是不是有一只黑猫到你们这儿来过?……”
“什么猫不猫?”姑娘发火嚷道。“驴倒是有,我们分会里坐着一头蠢驴!”又说:“让他听见好了!我全都讲出来!”她当真把发生的事情都讲了出来。
原来,这个市分会的领导人对组织各种业余小组中邪上瘾,“把轻松的文娱活动彻底搞砸了”(姑娘语)。
“他蒙骗上级领导!”姑娘喊道。
这位主任在一年中组织了莱蒙托夫研究小组、象棋跳棋小组、乒乓球小组和骑术小组。刚到夏天,他就扬言要组织内河湖泊划船小组和登山小组。
今天午休的时候,主任他走了进来……
“他挽着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狗崽子,”姑娘继续讲,“那家伙穿着方格裤,夹鼻眼镜的玻璃碎了……一副嘴脸难看死了!”
据姑娘讲,主任立刻把那家伙介绍给正在分会食堂吃午饭的全体人员,说那家伙是搞合唱组的著名专家。
打算参加登山组的人顿时愁容满面。主任叫大家振作精神。合唱专家打诨逗笑,赌咒发誓要大家相信:合唱占用的时间很少很少,而合唱带来的好处太多太多。
不用说,首先跳出来报名的,是市分会最有名的两个马屁精法诺夫和科萨尔丘克。职工们知道在劫难逃,只好都报名参加了合唱组。练唱定于午休时进行,因为其他时间都被莱蒙托夫和跳棋占用了。主任以身作则,宣布他本人唱男高音。接下去就像是一场噩梦开始了。穿方格裤的合唱指挥家扯开嗓子唱出音阶:
“哆—咪—嗦—哆!”他把脸皮最薄的几个逃唱者从橱柜后面拖了出来。他说科萨尔丘克有绝对辨音力。他诉苦,他抱怨,请大家尊重他这个老歌手和教堂合唱指挥。他在手指头上敲敲音叉,恳求全体齐声高唱《美丽的海洋》。
齐唱开始了。唱得很不错。穿方格裤的家伙果然是行家。第一段唱完后,指挥家道了声歉,说他“出去一下就来”。他走了。大家真的以为他去去就回。不料十分钟后依然不见他的人影。职工们都很高兴:这家伙必定是溜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突然自动唱起了第二段歌词。领唱的是科萨尔丘克,他也许没有什么绝对辨音力,倒是有一副相当悦耳的男高音嗓子。第二段唱完了。指挥还不回来!大家只好各回工作岗位,可是没等到坐下来,又都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你想停止吗——事与愿违。沉默三分钟后就会齐声高唱。沉默一会儿,又唱起来!这时候大家才明白:糟了!主任觉得丢人,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里不敢露面。
讲到这里,姑娘的话又被歌唱打断了。缬草酊毫无疗效。
一刻钟后,瓦甘科夫胡同的栅栏边开来了三辆卡车。以主任为首的市分会全体职工都上了车。
第一辆卡车在大门边颠了一下刚开到胡同里,扶肩搭背站在车上的人就不约而同张开了嘴,整个胡同里顿时回响起一首流行歌曲的歌声。第二辆和第三辆车上的人也跟着唱起来。三辆卡车在歌声中出发了。忙忙碌碌的过往行人向他们投去匆匆一瞥,毫不奇怪地以为这些人是去郊游。他们确实是去郊外,但并非郊游,而是驶往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
半小时后,张皇失措的会计师终于来到了游艺娱乐管理委员会财务部,他只想快些把公款上交了事。有了丰富经验的他,首先窥视了一下椭圆形的办公大厅,只见那儿的工作人员都坐在印有金字的毛玻璃后面,看不到任何混乱不安的迹象。大厅里很安静,确实像正规机关的样子。
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把头伸进“收款处”的小窗口,向那个他不认识的职员问了声好,很客气地请对方给一张收款凭单。
“您要这个干吗?”小窗里的职员问道。
会计师诧异了。
“我要缴一笔款子。我是杂耍剧院的。”
“请稍等一下!”职员说,随即关上了玻璃小洞的隔网。
“奇怪!”会计师心想。他感到奇怪是很自然的,因为他平生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谁都知道,得到一笔款子多么不易,总会碰上这样那样的障碍。他在三十年会计工作中,还没见过哪个单位法人或私人在接受一笔钱款时感到为难。
小洞的隔网终于拉开了。会计师又凑到窗口。
“您的款多吗?”职员问道。
“两万一千七百一十一卢布。”
“嚄!”职员不知为什么带着嘲弄的口气,把一张绿色凭单递给他。
会计师熟谙手续,马上填好单子,就解开捆钱的细绳。他把纸包打开时,眼睛突然一花,嘴里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唔唔声。
他瞥见那些钱变成了一叠叠各式各样的外币。有加元、英镑、荷兰盾、拉脱维亚拉特[5]、爱沙尼亚克朗……
“瞧,杂耍剧院又来了个变戏法的,”瞠目结舌的会计师听见头顶上有个可怕的声音在说。
瓦西里·斯捷潘诺维奇当场被捕。
[1] 普罗霍尔的爱称。
[2] 引自19世纪末的俄罗斯民歌。歌词系据西伯利亚诗人德·巴·达维多夫(1811—1888)的诗《贝加尔逃犯之歌》改编。
[3] 石勒喀和理尔琴斯克均为俄罗斯赤塔州城市。
[4] 末二句为歌词内容。
[5] 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在1940年8月被并入苏联之前使用的货币。
第十八章 晦气的造访者
正当尽职尽责的会计师坐上出租汽车去拜见那件会写字的衣服时,一列基辅开往莫斯科的火车刚刚抵达终点站。随着下车的人群,从九号软卧车厢走出来一个手提钢化纸小箱子的文质彬彬的旅客。这位旅客不是别人,乃是已故别尔利奥兹的姑父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波普拉夫斯基。他是一位计划经济学家,家住在基辅老学院大街,此次前来莫斯科,是因为前天深夜他接到了这样一封电报:“我刚在牧首塘被电车轧死。葬礼定于星期五下午三时。望来。别尔利奥兹。”在基辅,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当之无愧归于最聪明的人之列。但即使是绝顶聪明的人,接到这样的电报也会手足无措。一个人既能发电报说他被轧死了,显然是他被轧而尚未死。那么,为什么又要举行葬礼?也许这个人情况很糟,预见到自己必死无疑?这有可能。不过,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将在星期五下午三时下葬?这种准确性也太叫人奇怪了。真是一封莫名其妙的电报!
然而聪明的人毕竟聪明,就因为他能对错综复杂的情况进行分析。很简单,是电报出了错,报务员把电文拍发错了。“我”字无疑是从别的电报中错入,实为文末署名“别尔利奥兹”一词之误。这样一改,电文的意思就明白了,当然,这很令人伤心。
令太太惊讶的一阵悲声之后,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立即着手打点莫斯科之行。
须知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有一个秘密。他为盛年早逝内侄感到惋惜,自不待言。但他是个务实的人,当然明白他没有十分的必要去参加一次葬礼。他迫不及待地赶到莫斯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件事:住房。在莫斯科拥有一套住房?这可是件大事。不知什么缘故,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不喜欢基辅。迁居莫斯科的念头近来常扰得他寝食不安。他不喜欢第聂伯河春天泛滥时淹没低处的岛屿,水天相连,一片茫茫的景象。他不爱眺望弗拉基米尔大公纪念碑前的壮丽景色。他也不喜爱弗拉基米尔山丘砖石小径上的斑驳日影。这一切他都毫无兴趣。他唯一向往的就是搬到莫斯科去住。
他在报纸上登过启事,愿拿基辅学院街的房子调换一套在莫斯科的较小住房,但毫无结果。偶有一二洽商者,他们提出的条件又都缺乏诚意。
噩耗电报令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激动万分。错过这样的机会简直就是罪过。务实练达之士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总之,纵有千难万难,也要设法把内侄在花园街的住房继承下来。这件事当然不好办,很不好办,但无论如何也得去办。经验老到的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清楚他必须走的第一步棋是:将已故内侄的三间房子办理登记居住手续,哪怕是临时居住也行。
星期五上午,波普拉夫斯基走进了莫斯科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房管所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小,墙上挂着一幅溺水急救按图操作的旧宣传画,一个没有刮过脸、眼神惊惶不安的中年男子孤零零地坐在木桌边。
“我可以见房管所主任吗?”计划经济学家彬彬有礼地问道,一面摘下帽子,把手提箱放在门口的椅子上。
不知为什么,这个普通的问题让坐着的那个人发了慌,脸色都变了。他不安地瞟瞟来人,嘟哝说主任不在。
“他在家里吗?”波普拉夫斯基又问。“我有急事找他。”
那人又支吾起来,猜他的意思是,主任也不在家里。
“他什么时候能来?”
那人干脆不作回答,愁眉苦脸地望望窗外。
“啊哈!”聪明的波普拉夫斯基若有所悟,便问秘书在哪儿。
桌边那个怪人紧张得脸都涨红了,仍然含糊其词,嘟嘟哝哝,像是说:秘书也不在……什么时候来,不知道,而且……秘书病了……
“啊哈!……”波普拉夫斯基心里明白了。“那么,房管所总得有个人吧?”
“我是,”那人有气无力地答道。
“是这么回事,”波普拉夫斯基一本正经地说,“已故的别尔利奥兹是我的内侄,您知道,他在牧首塘那儿遇难了,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我有义务依法接受他的遗产,就是我们在五十号的那一套住房……”
“同志,我不了解情况,”那人闷闷不乐地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对不起,”波普拉夫斯基提高嗓门道,“您是房管所委员,您要负责……”
这时,一个男子走进办公室。坐在桌边的那人一见到他,脸色顿时变得刷白。
“你是房管所委员皮亚特纳日科吗?”来人问坐着的那人。
“我是,”那人回答的声音弱不可闻。
来人对那人耳语了几句,那人惊慌万状,忙站起来。不多会儿,房管所的空屋里就剩下了波普拉夫斯基一个人。
“唉,有麻烦了!真该一下子把他们都……”波普拉夫斯基扫兴地想,他穿过沥青铺地的大院,急急前往五十号宅。
计划经济学家刚按响门铃,门就打开了。他走进幽暗的前室,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是谁给他开的门,前室里并没有人,只见一只老大的黑猫蹲在椅子上。
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咳嗽一声,跺了跺脚,书房的门打开了,科罗维约夫走了出来。波普拉夫斯基向他低头施礼,样子庄重自尊,然后说:
“我姓波普拉夫斯基。我是死者……”
没等他说完,科罗维约夫就从口袋里掏出块脏手帕,一把捂住鼻子哭了起来。
“……死者别尔利奥兹的姑父……”
“是啊,是啊,”科罗维约夫打断他的话,把手帕从脸上拿下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猜到了准是您!”他泪水盈眶,浑身发颤,提高了嗓门:“真叫人伤心,啊?怎么弄出这种事来?啊?”
“是被电车轧死的?”波普拉夫斯基悄声问道。
“一点不错,”科罗维约夫喊道,夹鼻眼镜下流出了两条泪水,“一点不错!我亲眼所见。是真的,一下子,脑袋就搬了家!咔嚓——右腿两段了!咔嚓——左腿也两段了!瞧这些电车干的好事哟!”科罗维约夫显然不能自持,一头抵到镜子旁边的墙上,哭得浑身直打哆嗦。
这个陌生人的行为深深打动了别尔利奥兹的姑父。“谁说如今没有重感情的人!”他这样想,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要湿了。但同时他心中又罩上了一片疑云,闪过一个念头:这个重感情的人是否在死者房子里办了登记居住的手续?这种事例并不少见啊。
“对不起,请问您是我家已故米沙的朋友吗?”他问道,用一只袖管擦着无泪的左眼,并用右眼端详着悲痛欲绝的科罗维约夫。可是那人哭得不可开交,除了老是“咔嚓——两段!”听不懂他说些什么。科罗维约夫号够了,终于从墙上抬起头来,说:
“不行,我再也不行了!我要去喝三百滴乙醚缬草酊!”他把满是泪痕的脸转向波普拉夫斯基,说:“瞧那些电车干的好事!”
“对不起,请问是您给我发的电报吗?”波普拉夫斯基问道,一面绞尽脑汁在想,这个哭天抹泪的怪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是他!”科罗维约夫指着那只猫说。
波普拉夫斯基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行,我受不了,我挺不住了,”科罗维约夫用鼻子抽着气说,“只要一想起车轮轧腿……一只轮子就有十普特[1]重……咔嚓!我得上床睡一会儿。”他从前室走出去了。
那只猫动了动,从椅子上跳下来,后腿人立,前爪叉腰,张开猫嘴说话了:
“嗯,是我发的电报。你待怎讲?”
波普拉夫斯基顿觉脑袋发晕,手脚不听使唤,把手提箱掉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黑猫对面的椅子上。
“好像我在用俄语问你,”那猫厉声道,“你待怎讲?”
波普拉夫斯基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公民证!”黑猫伸出一只毛乎乎的爪子喝令道。
波普拉夫斯基迷迷糊糊不见他物,只看见猫眼中两点闪亮的火星,他像抽刀那样忙从口袋里抽出了公民证。那猫拿起镜台上的一副宽黑边眼镜戴上,样子更加神气,从波普拉夫斯基瑟瑟发抖的手里抓过了公民证。
“不知道我会不会昏过去?”波普拉夫斯基在想。这时远远传来了科罗维约夫的呜咽声。整个前室里弥漫着乙醚和缬草酊的药味儿及另一种让人作呕的恶劣气味。
“发证机关是哪个分局?”黑猫翻看公民证,问道。波普拉夫斯基没有回答。
“是四百一十二分局,”黑猫自言自语道,用爪子指了指倒拿着的公民证,“哼,准没错!我了解这个分局!他们不管什么人都发给公民证!要是我,就不发给您这号人!绝对不发!只要看看您这张脸就不发!”黑猫勃然大怒,把公民证扔到地上,打起了官腔:“您参加葬礼的资格已被取消,请您返回原住地吧!”随即向门口喊了一声:“阿扎泽洛!”
一个瘸腿小矮个儿应声走进前室。他穿一件黑色针织紧身衣,皮腰带上插着把刀,火红色头发,黄色獠牙,左眼有白翳。
波普拉夫斯基觉得呼吸困难,从椅子上站起来,捂着胸口向后退了几步。
“阿扎泽洛,送客!”黑猫说罢就走出了前室。
“波普拉夫斯基,”矮个儿齉齉地小声说,“现在该明白了吗?”
波普拉夫斯基点点头。
“你马上回基辅去,”阿扎泽洛接着说,“就在那儿老实待着,别梦想什么莫斯科的住房了,懂吗?”
这个独眼獠牙带刀子的矮个儿把波普拉夫斯基吓得半死。此人只到他的肩膀一般高,可是办起事来不但有魄力,而且有板有眼。
他先从地上捡起公民证,把它交还给波普拉夫斯基。后者用没有知觉的手接过了本本。然后这个叫阿扎泽洛的人一手拎着小箱子,另一只手打开房门,挽住别尔利奥兹姑父的胳膊,把他送到了楼梯口。波普拉夫斯基倚墙而立。阿扎泽洛不用钥匙就打开了手提箱,从中拿出一个油迹斑斑的报纸包,里面是一只缺了一条腿的大烧鸡。他把烧鸡放在地上,又从箱子里拿出两套内衣、一条磨剃刀的皮带、一本什么书和一个盒子。他把这些东西统统踢下楼梯,只留下了那只鸡。空箱子也扔了下去,听见底下轰隆的响声,知道箱盖摔掉了。
然后,这个赤发强盗抓住烧鸡的独腿,把鸡整个儿抡起来,照准波普拉夫斯基的脖子狠狠打了一下。鸡身打飞了,阿扎泽洛手里只剩下一条鸡腿。正如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真实描述的那样:奥布隆斯基家里全乱了套。[2]托尔斯泰在场的话一定会这样说的。是啊!波普拉夫斯基眼中的一切都乱了套。仿佛有一长串火星从他眼前飞过,随后又变成一条乌黑长蛇,霎时间遮蔽了五月白昼之光。波普拉夫斯基握着公民证,顺楼梯跌滚而下,在拐弯处蹬碎了下一段楼梯口的玻璃窗,才一屁股落定在梯阶上。那只无腿烧鸡从他身边蹦蹦跳跳,滚到楼下去了。站在上面的阿扎泽洛三两口啃光了鸡腿,把骨头插进紧身衣的小兜,返身进屋,砰地把门关上了。这时听见楼底下有轻轻的脚步声,什么人上楼来了。
波普拉夫斯基又跑下一层楼梯,在拐弯口的木沙发上坐下来喘了喘气。
一个非常矮小的小老头儿正从楼梯往上走。他身穿老式茧绸西服,头戴绿带子硬草帽,满脸悲戚之色,走到波普拉夫斯基旁边站住了。
“请问公民,五十号住宅在哪儿?”穿茧绸的小人儿愁眉苦脸地问道。
“上面!”波普拉夫斯基生硬地说。
“非常感谢,公民,”小人儿愁眉苦脸地谢过,继续往上走,波普拉夫斯基则站起来奔下楼去。
读者要问,波普拉夫斯基会不会跑到民警局去报案,说有一班强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他野蛮施暴?不,可以肯定地说,他绝不会的。难道要他走进民警局,告诉那儿的人,有一只戴眼镜的猫查看过他的公民证,还有个穿紧身衣带刀子的人……不,公民们,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他确实是个聪明人!
他到了楼下,发现单元大门边有一扇小门,里面是个小储藏室。小门上的玻璃打碎了。波普拉夫斯基把公民证放回袋里,回头想找扔下来的东西,结果竟没有看到一件。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并不怎么可惜那些东西。这时他倒生出一个有趣诱人的想法:从小人儿身上验证一下那可恶的住宅里的情况。没错,小人儿打听五十号在哪儿,就说明他是第一次来。想必他马上就要落入盘踞在五十号的那帮家伙的魔爪。波普拉夫斯基觉得,小人儿一定很快就会从那里出来。他当然不再打算参加什么内侄的葬礼,离上火车回基辅也还有足够的时间。计划经济学家回头看了看,就钻进了小储藏室。这时远远听见楼上有房门响声。“他进去了!”波普拉夫斯基紧张地想。储藏室里倒阴凉,有一股耗子和皮靴的气味。波普拉夫斯基在一截木头上坐下来,决心等待看个究竟。这个位置便于观察,能直接看到六单元出口的大门。
等待的时间比这个基辅人的预计来得长久。楼梯上一直空荡荡,听得见任何动静。终于,五楼的房门响了一声。波普拉夫斯基屏住了呼吸。对,是他的脚步声。“他下来了。”这时四楼也有开门声。一个女人的嗓音。愁眉苦脸人的嗓音……对,是他的嗓音……好像听见他说:“别烦我,看在基督的分上……”波普拉夫斯基把耳朵伸进碎玻璃的缺口,听到了女人的笑声。然后是急促有力的下楼脚步声。女人的背影一闪而过。这个女人拿着绿色漆布手提包,从单元大门走到院子里去了。又传来了小人儿的脚步声。“奇怪,他在往回走,又回到那宅子里去!莫非他是匪徒一伙的?真的,他回去了。上面又开门了。好吧,等着瞧。”
这一次无需久等。开门声。脚步声。脚步声消失。惨叫。猫叫。急促细碎的脚步声,下来了,下来了,下来了!
波普拉夫斯基等到了结果。只见那个悲戚的小老头面无人色,一边画十字一边喃喃自语,从他面前飞跑过去,头上的草帽不见了,秃顶上满是伤痕,裤子也全湿了。吓懵了的小老头抓住大门把手胡乱使劲,不知道推开还是拉开,最后总算把门弄开,窜到院子的太阳底下去了。
五十号的情况得到了验证。马克西米利安·安德烈耶维奇想起刚才的历险犹自不寒而栗,他不再考虑已故的内侄及住房的事了,他只悄悄说了声:“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就奔出了六单元。几分钟后,电车载着这位计划经济学家向回基辅的火车站疾驶而去。
正当经济学家坐于楼下斗室之时,小人儿在楼上碰到了极不愉快之事。这位小人儿乃是杂耍剧院小吃部主任安德烈·福基奇·索科夫。警方在剧院调查那会儿,他一直置身事外。别人只发觉他比平时更加愁眉苦脸,还知道他向通信员卡尔波夫打听过外国魔法家的住址。
上面说到,小吃部主任在楼梯口跟经济学家分了手,随后他就走上了五楼,按响了五十号住宅的门铃。
立即有人给他开了门。小吃部主任打了个哆嗦,倒退了一步,没有马上进去。这也情有可原。开门的是一位裸体女郎,除了一条漂亮的钩花小围裙和一个钩花发结,她身上一丝不挂。不过她脚上还穿着双金黄色便鞋。女郎身材秀美,美中不足的是她脖子上一道深红色的伤疤。
“既然按了铃,就请进来吧!”女郎说,用一双淫荡的绿眼睛凝视着小吃部主任。
安德烈·福基奇“啊”了一声,眨了眨眼,走进前室,摘下帽子。这当儿恰巧前室里的电话响了。那个无耻女仆把一条腿踏在椅子上,拿起话筒说:
“喂!”
小吃部主任不知道把眼睛往哪儿瞧,他倒换着两只脚,心里在想:“哼,这就是外国人的女仆!呸,真下流!”为了避开下流,他只得往旁边看。
宽敞、昏暗的前室里堆满了各种奇异的服装和杂物。椅背上搭着一件鲜红衬里的黑斗篷。镜台上横着一把长剑,黄金的剑柄闪闪发光。另外三把银柄的剑随便放在角落里,就像普通的伞或手杖那样。鹿角上挂着几顶饰有鹰翎的贝雷帽。
“喂,”女仆对着话筒说,“怎么?您是迈格利男爵?请讲。对!演员先生今天在家。对,他很高兴见您。是的,有客人……穿燕尾服,黑色上衣也行。什么?要到午夜十二点。”女仆说完放下话筒,问小吃部主任:“您有何贵干?”
“我要见演员公民。”
“怎么?要见他本人?”
“他本人,”小吃部主任悲戚地说。
“我问一下,”女仆显然有些犹豫,把已故别尔利奥兹的书房门稍稍推开,向里面报告:“骑士,这里来了个小矮个儿,说要见老爷。”
“让他进来,”书房里传来科罗维约夫的颤音。
“请到客厅吧,”女郎说,她那随便的样子就像穿戴很正常似的。她把客厅的门推开后,就离开了前室。
小吃部主任一走进客厅,就被里面的陈设惊呆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来意。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的大窗户(这是失踪的珠宝商遗孀梦寐以求之物)照射进来,显得异乎寻常,就像教堂里的那种光线。一座老式大壁炉,尽管春日天气炎热,依然烧得旺旺的。房间里并不热,反而潮气袭人,让进来的人觉得如置身地窖一般。壁炉前的虎皮上蹲着一头硕大的黑猫,正安详地眯眼望着炉火。餐桌上铺着教堂里用的锦缎,敬畏上帝的小吃部主任一眼瞥见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锦缎台布上摆着许多大肚酒瓶,都落满了灰尘还长了霉。酒瓶中间有个闪亮的盘子,一看便知是纯金制品。一个腰间插刀的红头发矮子,正在壁炉边用长剑串烤肉块,肉汁咝咝滴进炉火,油烟袅袅飘入烟道。屋里除了烤肉味儿,还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及神香的气味,致使小吃部主任暗暗揣想,这里也许在为别尔利奥兹举行追荐——他已从报上知道了别尔利奥兹的死讯及死者的住址。不过他马上驱走了这个显然荒唐的念头。
大为惊骇的小吃部主任突然听见一个沉厚的男低音说:
“有什么事可以为您效劳吗?”
这时他才在暗处发现了要找的那个人。
魔法家四仰八叉躺在一张放有好些枕头的特大矮沙发上。小吃部主任觉得,外国演员只穿着一件黑内衣和一双尖头黑便鞋。他诉起苦来:
“我是杂耍剧院小吃部的主任……”
演员伸出他那戴着闪光钻戒的手,仿佛要堵住小吃部主任的嘴巴,非常激动地说:
“不,不!不必多说了!绝对不要再说了!我决不会吃你们小吃部的东西!老兄,昨天我从你们柜台前走过,那股鲟鱼肉和羊奶干酪的气味到现在也忘不了。亲爱的!羊奶干酪不是绿颜色的,您被人骗了。它应该是白色的。对。还有茶水呢?简直就是泔水!我亲眼看见,一个衣着不整洁的姑娘把水桶里的生水直接加到大茶炊里,就把这样的茶水倒给客人喝。不,亲爱的,这是不能容忍的!”
“请原谅,”被当头棒喝打懵了的安德烈·福基奇说,“我不是为这事来的,和鲟鱼肉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鱼肉都变质了!”
“给我们送来的就是二级鲜肉,”小吃部主任说。
“亲爱的,这是胡说!”
“怎么是胡说呢?”
“二级鲜肉就是胡说!新鲜就是新鲜,只有一个等级。二级新鲜的鲟鱼肉就是臭鲟鱼肉!”
“请原谅……”小吃部主任还想解释,却不知道怎样摆脱这个爱找碴儿的演员。
“我不能原谅!”演员口气强硬。
“我不是为这事来的!”小吃部主任说,心里觉得老大不快。
“不是为这事?”外国魔法师奇怪道。“您到我这儿来还有什么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只跟一位随军商贩打过交道,他差不多跟您是同行,不过是在很久以前,您还没有出世呢。不过,见到您我也高兴。阿扎泽洛!给小吃部主任先生拿个凳子!”
正在烤肉的那个人转过身来,他的獠牙把小吃部主任吓了一跳。他用灵巧的动作送过来一只发黑的橡木小凳。除了几只这样的凳子,屋里再没有别的坐具。
小吃部主任道:
“非常感谢。”就在小凳上坐下来,不料凳子后腿突然折断,他“哎哟”一声,屁股重重到地上,他的脚同时钩倒了面前的另一只凳子,把上面的一满杯红葡萄酒都洒在了裤子上。
演员大声说:
“哟!您没摔着吧?”
阿扎泽洛把小吃部主任扶起来,重新端给他一只凳子。主人建议他脱下裤子,在炉火前烘干再穿,他用痛苦的语气谢绝了。他穿着湿衣服,非常不自在,提心吊胆地坐到另一只凳子上。
“我喜欢低座位,”演员又开口道,“坐得低些摔得轻些。对,刚才我们谈到鲟鱼肉,是吧?亲爱的!新鲜,新鲜,新鲜,这应该是所有小吃部主任的座右铭。那么,请您尝尝……”
炉火红光中,长剑在小吃部主任眼前一闪。阿扎泽洛把一块咝咝冒油的烤肉放入金盘子,浇上些柠檬汁,递给他一把二齿金餐叉。
“非常……我……”
“不,不,请尝尝吧!”
小吃部主任出于礼貌,把一小块肉放进嘴里,顿觉肉质非常新鲜,尤其是味道好极了。不料他嚼着鲜嫩喷香的肉块时,差一点被噎住而再次摔倒。从隔壁房间突然飞出来一只黑色大鸟,鸟翅轻轻刮过他的秃顶。大鸟落在座钟旁的壁炉搁架上,原来是只猫头鹰。安德烈·福基奇跟所有小吃部主任一样容易神经紧张,他想:“我的上帝啊!这房子真够戗!”
“来杯葡萄酒好吗?白的还是红的?在白天这个时候您喜欢喝哪国的酒?”
“非常……我从不喝酒……”
“这又何必!要不玩一盘掷骰子吧?也许您爱玩别的?多米诺骨牌?纸牌?”
“我不爱玩,”小吃部主任回答,他已感到疲惫。
“很糟糕,”主人下结论道。“随您的便。男人不喝酒,不打牌,不结交漂亮女人,不喜欢桌边聊天,他身上必定隐藏着某种不好的东西。这种人不是身患重病,就是对周围的人怀恨在心。当然,也有例外。跟我一起宴饮作乐的那些人里面,有时也能碰到卑鄙透顶的家伙!好了,您说吧,您有何贵干?”
“昨天您变了魔术……”
“我?”魔法家诧异道。“哪能呢!这跟我的身份有些不相称!”
“请原谅,”小吃部主任着了慌,“是叫魔法表演……”
“噢,对了,对了!亲爱的!我向您公开一个秘密:我根本不是什么演员,我只是想看看莫斯科的市民大众,这事在剧院里最方便,所以我的随从人员,”他朝黑猫那边点了点头,“就安排了一场表演。我不过坐在旁边望着那些莫斯科人。您别愁眉苦脸,告诉我,您上这儿来跟那场表演有什么关系?”
“您瞧,表演的节目里有一套天花板上落钞票,”小吃部主任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地回头望望,“大家都抢到了那些钞票。然后有一位年轻人到我的小吃部来,给了一张十卢布票子,我找回他八卢布五十戈比……后来又来了一位。”
“还是年轻人?”
“不,是上了年纪的。第三位,第四位。我都找了钱。今天清点现金一看,钱都变成了一张张纸片。小吃部亏损了一百零九卢布。”
“哎呀呀!”演员叹道。“难道他们以为那是真钱吗?我不认为他们是故意那样做的。”
小吃部主任哭笑不得,回头望了望,没有说话。
“难道他们都是骗子?”魔法家担心地问客人。“难道莫斯科人里面还有骗子?”
小吃部主任答以苦笑,于是毫无疑问了:莫斯科人里面确有骗子。
“真卑鄙!”沃兰德愤怒了。“您是个穷人……您是穷人吗?”
小吃部主任缩起了脑袋,那样子看起来就是穷人。
“您共有多少存款?”
这个问题是用关切的口气提出来的,但这样问毕竟是不礼貌的。小吃部主任不知道说什么好。
“共有二十四万九千卢布分别存在五家储蓄所,”从隔壁房间传来一个发颤的嗓音,“家里地板底下还有两千金卢布。”
小吃部主任好像在凳子上粘住了。
“当然,这是微不足道的数目,”沃兰德宽容大度地对客人说,“这笔钱其实您也用不着了。您什么时候死?”
小吃部主任真的火了。
“这谁知道!也不关谁的事!”他回答。
“怎么不知道呢,”还是那个可恶的嗓音在书房里说,“又不是计算牛顿的二项式!这个人将在九个月后,也就是明年二月死于肝癌,死亡地点是莫斯科大学附属医院四号病房。”
小吃部主任的脸黄了。
“九个月,”沃兰德沉吟道,“二十四万九千……算整数,每月平均两万七千卢布?是少了点,不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也够了。还有那些金币呢。”
“金币兑不成现钞了,”那嗓音又插话道,小吃部主任的心都凉了,“安德烈·福基奇死后,他家房子马上被拆掉,金币送交国家银行。”
“我倒劝您别住进医院,”演员继续说,“听着病房里那些不可救药的病人痛苦呻吟,死在那种地方多没意思。您不如拿出两万七千卢布大摆筵席,服点毒药,让醉醺醺的美女和豪爽的朋友们簇拥着您,在弦歌声中心驰神往,岂不是更好吗?”
小吃部主任一动不动坐着,他的样子苍老了许多:眼睛四周出现了黑圈,脸颊皮肉下垂,下颌耷拉下来。
“啊,我们有些想入非非了,”主人道,“言归正传吧。把您的那些纸片拿出来看看。”
小吃部主任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却傻了眼。报纸里好好的包着一沓钞票。
“亲爱的,您的身体确实不大好,”沃兰德耸耸肩膀说。
小吃部主任腼腆地笑着,从凳子上站起来。
“可是,”他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再……”
“嗯……”演员沉吟道,“那就再来找我吧。欢迎光临!认识您很高兴。”
这时科罗维约夫从书房里跑过来,一把抓住小吃部主任的胳膊使劲摇晃,一定要安德烈·福基奇代他向大伙致意问好。小吃部主任懵懵懂懂向前室走去。
“格拉,送客!”科罗维约夫喊道。
前室里又是那个红发裸女!小吃部主任侧身走到门口,吱吱地说了声“再见!”醉汉似的出了门。他往下走了一段,停下来,坐在楼梯上,掏出那包钱又看了看,钞票还是好好的。
这时,四楼的一家走出来一个拿绿色手提包的女人。她看见一个人坐在楼梯上呆呆地望着钱,不禁一笑,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这幢楼是怎么回事?这个人一大早就醉醺醺的。楼梯玻璃又一次被人砸碎了。”她定睛望望小吃部主任,说:“公民,您的钱太多了,分一点给我不好吗?”
“别烦我,看在基督的分上,”小吃部主任吓坏了,忙把钱收起来。女人大笑道:
“见鬼去吧,你这守财奴!我不过开句玩笑。”说罢径自下楼去了。
小吃部主任慢慢站起来,举手扶扶帽子,才发现草帽没戴在头上。他实在不想回去拿,但又心疼那顶帽子,犹豫再三,还是回到五楼,再次按响了门铃。
“您还有什么事?”可恶的格拉开门问道。
“我把帽子忘了,”小吃部主任指着自己的秃顶小声说。格拉转身进去,他暗暗啐了一口,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眼时,格拉拿来了草帽和一把黑柄的剑。
“这不是我的,”他推开剑小声说,赶快戴上帽子。
“您没带剑来吗?”格拉奇怪道。
小吃部主任嘟囔了一句,连忙快步下楼。他觉得头上不大舒服,帽子里热烘烘的。他取下帽子,不禁吓了一跳,轻声尖叫起来。他手里竟是一顶插着烂鸡毛的天鹅绒贝雷帽。小吃部主任画了个十字。那帽子突然喵呜一声,变成一只黑猫崽,蹿回到他头上,四爪紧紧抠住了他的秃顶。小吃部主任惨叫一声,奔下楼去。那猫崽从头上跳下来,一溜烟跑到楼上去了。
安德烈·福基奇冲到院子里,奔向大门外,从此永别了三〇二号乙幢魔鬼之楼。
他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也很清楚。跑出大门后,他鬼鬼祟祟回头张望,像在寻找什么。一分钟后,他来到街对面的药房里,刚开口说“请问……”柜台后面的女人就嚷了起来:
“公民!您头上全是伤口!……”
五分钟后,小吃部主任裹好了纱布,他并且打听到,最好的肝病专家要数别尔纳茨基和库兹明两位教授。他问哪一位住得近些,听说库兹明的独幢小白楼几乎只有一院之隔,真是不胜之喜。两分钟后,他来到了小白楼。小楼虽然古旧,但里面非常舒适。小吃部主任记得,第一个来迎接他的是老保姆,她是来接他的帽子,见他没戴帽子,就努努瘪嘴巴走开了。
随后在一个大镜子边,好像是拱门下面,出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她当即对他说:十九日以前的号挂完了。小吃部主任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他用失神的眼睛看了看拱门后面——那里显然是前厅,正坐着三个候诊的病人——悄声说:
“我病得快要死了……”
那女的疑惑地看看他缠满纱布的头,犹豫了一下,说:
“那……好吧……”就放他进了拱门。
这时对面的房门打开了,内有金边夹鼻眼镜的闪光,一个穿白衫的女人说:
“公民们,这位病人优先就诊。”
转眼间小吃部主任已进了库兹明教授的诊室。这个长方形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庄严可怖的医院气氛。
“您怎么啦?”库兹明教授用悦耳的声音问道,有些担心地看看他包扎的头。
“我刚才得到可靠消息,”小吃部主任答道,对一个玻璃框里的集体照片痴痴地望了几眼,“我将在明年二月死于肝癌。求求您救我一命。”
库兹明教授朝皮椅的哥特式高背上一靠。
“对不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看过医生了?为什么头上缠着绷带?”
“什么医生?……您可没见过那样的医生!……”他的牙齿突然打起战来。“别看我的脑袋,跟脑袋没关系,甭管它,不关脑袋的事。是肝癌,求您救命。”
“等一等,这是谁对您说的?”
“请您相信他,”小吃部主任热切地说,“他真的知道。”
“我一点也不明白,”教授耸耸肩膀,脚一蹬,连同椅子从桌边移开。“他怎么会知道您的死期?何况他还不是医生!”
“死在四号病房,”小吃部主任说。
教授望望这位病人,望望他的头和湿漉漉的裤子,心里想:“岂有此理!来了个疯子!”就问:
“您喝伏特加吗?”
“我滴酒不沾,”小吃部主任回答。
一分钟后他脱去衣服,躺在冰凉的漆布卧榻上,让教授按揉腹部。小吃部主任好不喜欢,因为教授绝对肯定地说,至少目前他没有任何肝癌症状。不过既然……病人被江湖骗子惊吓,心里很害怕,那就作一次全面的化验检查……教授很快开出化验单,告诉他到什么地方做什么化验。此外还写了张便条介绍他去找神经病学家布列教授,因为他的神经系统完全紊乱了。
“教授,该付给您多少钱?”小吃部主任掏出鼓鼓的钱夹,用柔和发颤的嗓音问道。
“您随便,”教授冷淡、生硬地说。
小吃部主任拿出三张十卢布钞票放到桌上,突然用猫爪般柔软的动作又加上一个小报纸卷儿,里面发出轻微的铮铮声。
“这是什么?”库兹明捻着小胡子问道。
“请别嫌少,教授公民,”小吃部主任悄悄说,“求求您别让我长癌!”
“马上把您的金子拿走,”教授傲然地说,“您要控制好自己的神经。明天就送小便去化验,不要多喝茶,完全不能吃盐。”
“喝汤也不放盐?”他问。
“吃什么都不能放盐,”库兹明吩咐。
“唉!……”小吃部主任苦闷地叹了口气,用感激涕零的目光望着教授,收起桌上的金币,倒退着朝门口走去。
那天傍晚教授的病人不算多。黄昏时最后一个患者也走了。教授脱长衫时看了一眼小吃部主任放钱的地方,发现十卢布的钞票不见了,桌上只有三张阿布劳久尔索葡萄酒的酒瓶标签。
“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库兹明喃喃地说,在地上曳着脱掉一半的长衫,伸手摸了摸那几张纸片。“他不但有精神病,原来还是个骗子!我真不明白,他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一张验尿单吗?啊!他偷了我的大衣!”教授忙向前厅奔去,胳膊上还套着长袍的一只袖子,他在门口就尖叫起来:“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看看大衣还在吗?”
大衣一件不少。教授又回到桌边,终于脱掉了长袍。他忽然两眼直愣愣盯住桌面,一动不动好像在地板上生了根。就在刚才发现酒瓶标签的地方,他看见一只可怜巴巴的小黑猫,正蹲在一小盘牛奶边喵喵地叫。
“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可以?!这也太……”教授觉得后脑勺都凉了。
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听见教授轻声哀叫,连忙走进来。她马上说,猫崽定是病人悄悄扔下的,教授们家里常遇到这种事。她的话让教授完全放了心。
“这种人大概因为日子过得穷苦,”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解释道,“而我们这里,当然……”
于是他们猜想扔小猫的人是谁。最后怀疑到那个患胃溃疡的老太婆。
“准是她,”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说,“她一定这样想:我反正快要死了,这只猫崽多可怜。”
“可是不对!”库兹明叫起来。“牛奶是怎么回事?!也是她带来的?还有小盘子呢?!”
“牛奶是装在小瓶子里带来的,然后在这儿倒在小盘子里,”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如此解释。
“不管怎么说,把猫和盘子都弄走吧,”库兹明道,并亲自把克谢尼娅·尼基季什娜送到了门外。当他回到室内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他正往衣钩上挂长袍,忽听见院子里有人哈哈大笑,探头一看,顿时惊呆了。一位女士只穿一件内衣,正经过院子朝对面的侧屋跑去。教授甚至知道她的姓名:玛丽亚·亚历山德罗夫娜。发出笑声的是个男孩子。
“这像话吗?”教授鄙夷地说。
这时在隔壁他女儿的房间里,留声机奏起了狐步舞曲《哈利路亚》。同时他听见背后有麻雀的啾唧声。他回过头,只见一只很大的麻雀在他的办公桌上跳来跳去。
“嗯……别慌……”教授想,“是我离开窗口时飞进来的。一切都正常。”教授这样嘱咐自己,但他确实感到一切都不正常了,不用说,主要是这只麻雀闹的。他仔细看看桌上的麻雀,知道它不是寻常的麻雀。这只下流雀子装模作样地瘸着左脚,一颠一颠踏出切分音的节拍,总之,它就像柜台前的醉汉,在留声机的伴奏下跳着狐步舞。它丑态百出,还恬不知耻朝教授瞟了几眼。库兹明手按电话机,想打电话问问他的老同学布列教授:人到六十岁看到这种麻雀,还出现突然晕眩的症状,是什么道理?
这当儿麻雀突然跳到别人馈赠给教授的大墨水瓶上,向瓶里排了一泡粪(我不是说笑话!),然后振翅飞起,停在空中,突然冲向墙壁,用钢铁般的雀喙猛啄一八九四届医大全体毕业生合影的玻璃相框,它把玻璃啄得粉碎,就从窗口飞走了。教授不再给布列打电话,而是拨通了水蛭供应所,告诉对方他就是库兹明教授本人,请他们立即送些医用水蛭到家里来。
教授放下话筒,转身回到桌边去,突然吓得大叫起来。办公桌边坐着一个女人,头戴三角护士巾,手里的小口袋上写着“水蛭”两个字。教授看清楚了她的嘴巴,所以才吓得大叫。那是一张男人的嘴,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颗獠牙。那护士的眼睛犹如死人的一般。
“我把这些钱收回去,”护士的嗓音是男低音,“放在这儿也没有用。”说罢伸出一只鸟爪,搂起那些酒瓶标签,她的身体渐渐在空中化去。
两小时后,库兹明教授坐在卧室的床上,他的太阳穴、耳后和脖子上贴满了水蛭。花白小胡子的布列教授坐在他脚边的绸面子绗被上,同情地望着他,安慰他说这一切全都是无稽之谈。窗外已是夜晚。
那一夜莫斯科还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之事,我们不得而知,当然,也不去刨根问底了。我们该转入这个真实故事的第二部分了。读者,随我来吧!
[1] 普特为俄国重量单位,等于16.38公斤。
[2] 这是列夫·托尔斯泰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开头的一句话。
第十九章 玛格丽特
随我来吧,读者!谁告诉你,世上没有忠贞不渝、真正永久的爱情?真该割掉这个说谎者的臭舌头!
随我来吧,读者,只要你随我来,我就让你看看这样的爱情!
不!大师他错了。那天下半夜他在医院里伤心地对伊万说,她把他忘了。绝非如此。她当然没有忘记他。
首先,让我们来揭开他不愿告诉伊万的那个秘密。他的情人名叫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他对可怜的诗人所述有关她的一切,全都是实话。他对自己情人的描绘也是确切的。她既美丽又聪明,还要加上一条:可以有把握地说,许多女人会不惜任何代价换取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那样的生活条件。玛格丽特三十岁,没有孩子。她丈夫是以重大科学发现对国家作出贡献的杰出专家,而且年轻、漂亮、善良、诚实,很爱妻子。夫妻俩住着漂亮的独家小楼,占有整个楼上层,就在阿尔巴特街附近一条胡同的花园里。那地方美极了!谁只要去花园看看就会相信我的话。有意者可以来找我,我告诉他确切地址和去的路线,那幢小楼至今保存完好。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从不缺钱花。她可以随心所欲地买东西。她丈夫的熟人中也不乏有趣人物。她不必亲自当炉做饭。她从未体验过与别人合住一宅的要命烦恼。总之……她幸福吗?不,她不曾有片刻的幸福!自从十九岁那年嫁到这幢小楼里来,她便不知道幸福的滋味。诸神啊,诸神!这个女人究竟需要什么?!这个眼中总是闪烁着莫名其妙的火花的女人,她还需要什么!这个一边眼梢微微吊起,春天里用金合欢花装扮过自己的女妖精,她到底还需要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得而知。她显然说了实话。她需要的是他,大师,而绝不是这幢哥特式小楼,不是花园和钱。她爱他,她说了真话。连我这个如实讲故事的局外人,一想到玛格丽特第二天去到大师小屋得知他失踪时的感受,也不免把心揪了起来。幸好那天她丈夫没有按时回家,她未能向他坦露实情。
她千方百计打听大师的下落,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她只得又回到小楼里,在原地过起原样的生活。
然而,当肮脏的积雪刚刚从马路和人行道上融去,当带着腐味的撩人春风刚刚吹进气窗里来,玛格丽特心中的思念比冬天更加强烈起来。她经常偷偷地痛哭很久。她不知道她爱的人是死是活。随着这种绝望时日的迁延,她不免常常在日落黄昏时想到,她正和一个死人难舍难分。
必须把他忘掉,或者自己死去。只是不能这样苦度光阴。不能!忘了他吧,无论如何忘了他吧!然而,他是那样令人难忘,这便是痛苦的缘由。
“是啊,是啊,我犯了同样的错误!”玛格丽特坐在炉子边望着火焰说,她生起火炉是为了纪念他写本丢·彼拉多故事时燃过的炉火。“为什么那天夜里我要离开他?为什么?真是发傻!第二天我回到了他那里,我没有食言,可惜已经晚了。是啊,我回去了,就像利未·马太那样,只是太晚了!”
当然,这全是些傻话。即使那一夜她留在大师身边,情况就会两样吗?她能挽救他吗?多么可笑!我们真想这样大声说,只是对这个濒于绝望的女人不忍心说出口罢了。
星期五那天,当魔法家的出现已把莫斯科闹得沸反盈天,当别尔利奥兹的姑父被赶回基辅,会计师被抓走,另外还发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荒唐事,就在那一天近午时分,玛格丽特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卧室的玻璃晒亭朝向小楼的塔楼)从睡梦中醒来。
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哭泣,因为她醒来时就有一种预感:今天终于要发生什么事了。她在心中呵护着这一预感,唯恐它弃她而去。
“我信!”玛格丽特庄严地悄声说。“我信!一定会有事情发生!不可能不发生,为什么要让我终生痛苦呢?我承认我说谎欺骗,过着见不得人的秘密生活,但也不该如此残酷地惩罚我。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任何东西总得有个尽头。何况我的梦就是预兆,这一点我能肯定。”
玛格丽特这样喃喃自语,望着被阳光照得通红的窗帘,慌忙穿上衣服,坐到三面镜子的梳妆台前梳她那短短的鬈发。
昨夜她做的梦确实与平时的不同。她痛苦了一个冬天,却从未梦见过大师。白天她在苦苦思念中度过,夜晚他便不再惊扰她。可是昨夜她梦见他了。
玛格丽特梦见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笼罩在早春阴霾天空下的凄凉绝望之地。她梦见烟雾团团的灰暗天空在迅速移动,空中无声地飞过一群白嘴鸦。一座歪歪斜斜的小桥横在浑浊的春季小河上。桥下长着些没有生气的树木,枝条半秃,样子寒酸,其中有一棵孤零零的山杨。从树木间远远望去,隔着一片菜园,看见一座原木搭建的小屋,像是单独的厨房,又像是浴室,鬼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周围死气沉沉,凄凉至极,令人恨不得吊死在桥边的那棵山杨树上。没有一丝微风,没有一片云彩,没有一个生灵。这里是活人的地狱!
这时,那原木小屋的门竟然打开了。他走了出来。虽然很远,但看得真切。他衣衫褴褛,不知穿的是什么。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眼睛惊惶四顾,显出病态。他向她招手,要她过去。玛格丽特在坑坑洼洼的地上高一脚低一脚,在死沉沉的空气里喘吁吁地向他跑去。这时她醒了。
“这个梦只能有两种解释,”玛格丽特自忖道,“如果他死了,招呼我过去,那就是来接我,我将不久人世。这太好了,苦难的日子终于有了尽头。如果他活着,梦的意思只能是:他告诉我他还活着!他想说,我俩还会重逢。是的,我俩很快就要重逢了。”
玛格丽特兴奋不已,她穿好衣服,告诫自己说:实际上现在一切都很顺利,要抓住这样的好机会并且利用它。丈夫出差三天后才回来。这三天三夜她完全属于自己。她可以考虑任何问题,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幻想,没有人来妨碍她。小楼上层全部五个房间,莫斯科千万人艳羡的这一整套住宅,此时悉在她的支配之下。
然而,获得三天自由的玛格丽特,在这套豪华住宅里却挑中了一处远远不是最好的所在。喝过早茶后,她走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那里摆着几只皮箱和两个放旧衣杂物的大柜子。她蹲下来,拉开第一个柜子的下层抽屉,从一堆丝绸碎料中取出了她平生唯一珍爱的那件东西。玛格丽特打开那包东西,里面是一本棕色皮面的旧相册,内有大师的小照;一个大师户头下的一万卢布存折;一朵夹在两张卷烟纸中间压扁了的干枯玫瑰花;一叠下缘烧焦、打印了密密麻麻文字的练习簿残页。
玛格丽特拿着这些宝贝回到卧室。她把照片靠在三扇镜的梳妆台上,把烧残的练习簿放在膝盖上,约有一个小时光景,她坐在那里,一页一页、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焚余的缺头少尾的书稿:“……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笼罩了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圣殿和可怖的安东尼塔楼之间的几座吊桥都不见了。无边无底的黑暗从天而降,吞没了赛马场上那些带翅膀的神像,吞没了围墙上开有射孔的哈斯莫尼宫,吞没了一处处集市、一排排板棚、大街小巷和池塘……伟大的耶路撒冷城消失了,就像世上不曾有过它一样……”
玛格丽特还想读下去,可是下面只有烧焦弯曲的纸边,什么也看不见了。
玛格丽特擦着眼泪放下了练习簿,把胳膊肘支在镜台上,对着镜中的自己,凝视着大师的照片,这样又坐了很久。后来,泪水干了。她收拾好她的财物,几分钟后又将它塞到丝绸碎料堆下,暗室里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玛格丽特来到前厅里穿大衣,打算出去散步。家庭女工娜塔莎是个漂亮姑娘,这时她过来问第二道菜要做什么。女主人说随便做一个就行。娜塔莎想找点乐子,跟女主人说说话,就天花乱坠地聊了起来。她说昨天有个魔术师在剧院里大耍魔术,人人叫绝。魔术师送给每人两瓶外国香水,还有袜子,都不要钱,后来演出结束了,一瞧,嘿!大家都赤条条一丝不挂呢!玛格丽特扑到镜子边的椅子上,忍不住哈哈大笑。
“娜塔莎!亏您不害臊,”玛格丽特说,“您是个聪明姑娘,有文化,听那些排队的人胡说八道,您也跟着瞎扯!”
娜塔莎飞红了脸,急忙分辩说,不是人家胡说八道,而是她亲眼所见。今天她在阿尔巴特街的食品店里看见一位女公民穿着鞋子走进来,付款的时候脚上的鞋子忽然不见了,那女的只穿着袜子站在收款台前,眼睛瞪得老大!袜后跟上还有个破洞。她那双鞋子就是魔术变的,演出的时候给的。
“她就那样走了?”
“就那样走了!”娜塔莎高声说,因为对方不相信她的话,她的脸涨得更红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昨晚民警抓走了一百多人。演出散场后,许多女公民只穿一条内裤在特维尔大街上乱跑。”
“这又是达里娅告诉您的,”玛格丽特道,“我早就注意到,达里娅是个扯谎精。”
这一场笑谈以送给娜塔莎两件意外的礼物而结束。玛格丽特返回卧室,拿来了一双长袜和一瓶香水。她说她也要表演魔术,就把两件东西送给了娜塔莎。她请求娜塔莎一件事:别穿着袜子在特维尔大街乱跑,别听信达里娅胡说八道。主仆二人接过吻,就分了手。
无轨电车在阿尔巴特街上行驶。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靠在柔软舒适的椅背上,时而想想自己的心事,时而听听前座两个男人的小声谈话。
这两个人有时回头看一眼,生怕别人听见似的,他们正在嘀咕一件咄咄怪事。坐在窗口的那个大胖子,长着一对灵活的小猪眼,对身边的矮个儿说:“只好用黑布把棺材盖起来……”
“这不可能,”矮个儿吃惊地悄声道,“真是前所未闻……热尔德宾采取了什么措施吗?”
在电车的嗡嗡声中听见靠窗口的那个人说:
“惊动了刑事调查局……真荒唐……简直太玄乎了!”
玛格丽特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明白了某种意思。他们是在不指名地议论一个死者,说今天早晨有人从棺材里偷走了这个死者的脑袋!那个叫热尔德宾的人正为此事十分着急。在电车里窃窃私语的这两个人,似乎跟脑袋失窃的死者也有某种关系。
“我们买花还来得及吗?”矮个儿不放心地问。“你不是说,下午两点钟就火化?”
关于棺材里偷脑袋这种鬼鬼祟祟的闲扯,终于让玛格丽特听厌了。幸好已经到站,她该下车了。
几分钟后,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已经坐在克里姆林宫墙下的一条长椅上,她坐的地方能看见远处的练马场。
玛格丽特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缝起眼睛。她回想起昨夜的梦,回想起整整一年里在每周的同一天和同一时间,她和他就挨着坐在这条椅子上。也跟往常一样,她身旁放着她的黑色手提包。今天伊人不在,玛格丽特仍可在心中和他交谈:“如果你被流放,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别人可不是这样做的。你不爱我了?不会,我总不相信这一点。那么,你被流放了,你死了……若是这样,求求你放开我,让我自由生活,自由呼吸吧。”玛格丽特代替他回答说:“你是自由的……难道我抓住你不放吗?”她又反驳他道:“不,这算什么回答!不,你应该从我记忆里消失,我才能够自由!”
人们从玛格丽特身边走过。一个男人瞟了瞟这位穿着体面的女子,显然被她的美貌和孤独所吸引。他咳嗽了一声,在她的座椅的另一头坐下来,鼓起勇气搭讪道:
“今天保准是个好天气……”
玛格丽特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人没趣,站起来走了。
“眼前就是个例子,”玛格丽特在心里对主宰着他的人说,“其实,我何必把这个男人赶走呢?我感到寂寞,而这个渔色之徒只说了个粗俗的字眼‘保准’,此外他有什么不好呢?为什么我孤零零坐在这墙底下,就像一只猫头鹰?为什么我被排斥在生活之外?”
她愁肠百结,垂头丧气。但此刻,早晨的那份期待和兴奋又波浪似的突然在她胸中奔涌起来。“是的,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波浪再次向她涌来时,她明白了,原来这是一股声浪。透过都市的喧嚣,她听见一阵鼓号的齐鸣,那号音还有些跑调,乐声渐渐临近,听得更加分明了。
最先出现在公园栅栏外的是一名骑警,那马踱着慢步,后面跟着三名步警。接着是一辆缓缓行驶的卡车,上面站着乐队,卡车后面慢慢移动着一辆崭新的敞篷出殡汽车,载着一具摆满花圈的棺材,三男一女分立在汽车的四角。虽然隔得较远,玛格丽特还能看清楚灵车上那些送殡者的脸,他们一个个显得张皇失措,令人奇怪。尤其是站在汽车左后角的那位女公民,圆鼓鼓的腮帮子里面仿佛塞满了各种市井秘闻,浮肿的眼皮底下闪烁着狡狯的火花。似乎再过一会儿,她就憋不住要朝死者那边挤挤眼睛,对人说:“你们见过这种事吗?简直太玄乎了!”灵车后面是大约三百人的送葬队伍,走得很慢,人们脸上也都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
玛格丽特目送出殡队伍远去,听着土耳其鼓奏出的单调凄凉的嘭嘭声逐渐消失在远方,心里在想:“多么奇怪的葬礼……这鼓声多愁人啊!唉,我情愿把灵魂抵押给魔鬼,也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眼前这件事也很蹊跷,人们的脸色这样奇怪,是在给什么人送葬呢?”
“是给莫作协主席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别尔利奥兹送葬,”忽听见一个齉声齉气的男人嗓音在旁边说。
玛格丽特惊奇地回过头来,只见身边椅子上坐着一位男公民。此人显然是在她注视送葬队伍时悄悄坐过来,并听见了她无意中失声问出的上面那句话。
送葬队伍走走停停,大概是遇上了红灯。
“是啊,”陌生男公民接着说,“那些人的情绪很奇怪。一边给死人送葬,一边老在琢磨,这死人的脑袋到哪儿去了?”
“什么脑袋?”玛格丽特定睛看了看身边的不速之客,问道。此人身材矮小,头发火红,一颗虎牙外露,穿着浆硬的衬衫和上等条子花西服,戴一顶窄边圆礼帽,脚上是漆皮鞋。他的领带颜色很鲜艳。奇怪的是,这位公民的上衣小袋里,不像男人们通常插放小手帕或自来水笔,而是戳着一根啃光了肉的鸡骨头。
“您见过这种事吗?”红发人解释道。“今天早晨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大厅里,有人从棺材里把死人的脑袋偷走了。”
“这怎么可能?”玛格丽特禁不住问道,同时想起了电车上两个男人的悄悄话。
“鬼知道怎么回事!”红头发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我想,这事最好问问别格莫特。小偷神通广大。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主要是弄不明白,谁需要,为什么需要那颗脑袋?!”
玛格丽特尽管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但这个陌生男人的奇谈怪论令她震惊。
“等一等!”她突然大声说。“您说哪个别尔利奥兹?是不是今天报纸上登的……”
“正是,正是……”
“那么,跟在灵柩后面的都是文学界的人?”玛格丽特忽然咬牙切齿地问道。
“当然就是他们!”
“您认识他们吗?”
“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红头发回答。
“请告诉我,”玛格丽特的嗓音变得低沉了,“他们当中有个叫拉通斯基的批评家吗?”
“怎么会没有他呢?”红头发说。“瞧,第四排边上的那个就是。”
“淡黄头发的那个?”玛格丽特眯起眼睛问。
“是浅灰色头发……眼睛望着天上的那个。”
“样子像神父的?”
“对,对!”
玛格丽特盯住拉通斯基,不再问了。
“看得出来,您恨这个拉通斯基,”红头发笑着说。
“我还恨别的几个呢,”玛格丽特切齿道,“没意思,不说这个了。”
这时,送葬队伍又继续前进了。步行的人后面跟着些小汽车,多半是空车。
“是啊,这些又有什么意思,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
玛格丽特惊愕了:
“您认识我?”
红头发没有回答,只是摘下帽子,往旁边伸了伸。
玛格丽特端详着这个街头交谈者,心里想:“这个人一脸强盗相!”
“我可不认识您,”她冷冷地说。
“您怎么会认识我!我是受人支使,有事来找您的。”
玛格丽特脸色发白,朝后一闪。
“干吗不开门见山,”她说,“干吗要胡扯什么割脑袋之类的鬼话!您是来逮捕我的?”
“哪儿的话,”红头发大声道,“这是怎么搞的,开口闭口就是逮捕!我不过找您有点事。”
“我一点也不明白,什么事?”
红头发朝四下里望望,神秘地说:
“我奉命来请您今晚去做客。”
“您说什么胡话,请我做什么客?”
“请您去见一位非常显贵的外国人,”红头发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玛格丽特勃然大怒。
“三十六行又出了一行:大街上拉皮条!”她说着,站起来就走。
“真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红头发委屈地大声说,又在玛格丽特的背后嘟哝了一声:“傻瓜!”
“坏蛋!”玛格丽特转身回敬了一句,忽然听见红头发在身后吟道:
“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笼罩了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圣殿和可怖的安东尼塔楼之间的几座吊桥都不见了……伟大的耶路撒冷城消失了,就像世上不曾有过它一样……您滚开吧!跟您那烧焦的练习本和干枯的玫瑰花一起滚开吧!您还是独自坐在这条椅子上恳求他放您自由,让您呼吸空气,恳求他从您的记忆中消失吧!”
玛格丽特脸色煞白,又走回到椅子边。红头发眯眼望着她。
“我真不明白,”玛格丽特轻声道,“书稿的事你们也知道了……潜入民宅,偷看……收买了娜塔莎?对不对?可是,您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她痛苦地皱起眉头,说:“告诉我,您是什么人?是哪个机关的?”
“这多无聊啊,”红头发嘟哝道,然后提高了嗓门说:“对不起,我已经说过了,我什么机关的也不是!您请坐!”
玛格丽特乖乖坐下来,但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您是什么人?”
“好吧,好吧,我叫阿扎泽洛,这对您仍然不能说明问题。”
“告诉我,书稿的事,还有我的想法,您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不能告诉您,”阿扎泽洛冷冷地说。
“那么,您知道他的消息?”玛格丽特悄声恳求道。
“可以说,知道一点。”
“求您了,只说一句,他还活着吗?别折磨我了。”
“活着,活着,”阿扎泽洛不大情愿地回答。
“天哪!”
“请别激动,别嚷嚷,”阿扎泽洛皱眉道。
“对不起,对不起,”变得老实听话的玛格丽特喃喃地说,“别怪我生您的气。您想想,一位妇女在大街上被别人请去做客……请相信,并非我有什么偏见,”玛格丽特愀然地笑了笑,“我从来不见什么外国人,根本不想和他们打交道……再说,我丈夫他……我的悲剧在于跟一个我不爱的人共同生活,但我犯不着毁坏这个人的生活。他始终善待我……”
阿扎泽洛带着明显不耐烦的神情听完了这一番不连贯的表白,厉声道:
“请您闭一闭嘴!”
玛格丽特乖乖闭上了嘴。
“我请您去见的这位外国人对您毫无危险。而且没有人会知道您的这次造访。这一点我向您担保。”
“他为什么需要我去?”玛格丽特委婉地问道。
“您以后自会知道的。”
“我明白了……要我委身于他,”玛格丽特若有所思地说。
听了这话,阿扎泽洛傲然地哼了一声,说:
“请相信我的话,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对此求之唯恐不得呢,”阿扎泽洛嘿嘿一笑,脸都扭歪了,“不过我要让您失望了,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这是什么样的外国人啊?!”玛格丽特心慌意乱,尖声叫了起来,引得几个行人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上他那儿去有什么意思呢?”
阿扎泽洛凑到她跟前,意味深长地悄声说:
“噢,太有意思了……您可以乘机……”
“什么?”玛格丽特大声问道,瞪圆了眼睛。“我没弄错的话,您是在暗示我,在那儿能得到他的消息?”
阿扎泽洛点头不语。
“我去!”玛格丽特坚定有力地说,一把抓住阿扎泽洛的胳膊。“随便去哪儿都行!”
阿扎泽洛轻松地嘘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遮住了刻在上面的女孩名字“纽拉”,讥讽地说:
“你们这些女人真难缠!”他把手插进衣兜里,两腿伸得远远的。“就说这件差事,干吗派我来呢?倒不如交给别格莫特,他有魅力……”
玛格丽特脸带苦笑,又像是讪笑,说:
“别再愚弄我,打哑谜折磨我了……我是个不幸的人,您这是乘人之危。我正在搅进一桩奇怪事件,我发誓,这仅仅是因为您刚才提到他而吸引了我!这一切都莫名其妙,我的脑袋都发晕了……”
“别悲悲切切了,”阿扎泽洛做着怪样子说,“您也设身处地为我想想。打院务部主任几个嘴巴,把谁的姑父弄出家门,开枪射伤什么人,或者诸如此类的小把戏,都是我的专长。可是要我跟一个热恋中的女人谈话,真叫难为我。这不,跟您就磨了半小时的嘴皮子。怎么样,您决定去了?”
“我去,”玛格丽特答得很干脆。
“那么,劳驾您收下这个,”阿扎泽洛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圆形小金盒子,递给玛格丽特,“快收起来,别让过路人看见了。这东西对您挺管用,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半年来您过于悲伤,显得苍老多了。(玛格丽特火了,但没有吭声,阿扎泽洛接下去说。)今天晚上九点半钟,劳驾您准时脱光衣服,用这油膏搽脸和全身。然后您可以随便做什么,只是不能离开电话机。十点钟我打电话给您,把该说的全都告诉您。不用您操心,您会被送到要去的地方,您不会受到任何骚扰。明白了吗?”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
“我明白了。这小盒子挺沉,显然是纯金做的。是啊,我心知肚明,这是在收买我,把我拖进一桩阴暗的勾当,为此我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这是怎么说话,”阿扎泽洛几乎恶狠狠地嘟哝起来,“您又来了?”
“不,您听我说!”
“把油膏还给我!”
玛格丽特把小盒子攥得更紧,继续说:
“不,您听我说……我知道自己去干什么。为了他,我愿赴汤蹈火,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别的指望了。不过我想告诉您,如果你们把我毁了,那将是你们的耻辱!是耻辱!我要为爱情而死!”玛格丽特捶了捶胸口,望了望太阳。
“油膏还给我,”阿扎泽洛恶狠狠地说,“还给我!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叫他们派别格莫特来吧!”
“不!”玛格丽特的声音很大,甚至惊动了过路的人。“我答应了所有的条件,答应演这场抹油膏的恶作剧,答应去天涯海角。我不还给您!”
“哎呀!”阿扎泽洛突然大叫一声,瞪眼望着公园的栅栏,伸手向那边指指点点。玛格丽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她转身要阿扎泽洛解释叫喊的原因,但已无人可以索解:神秘的交谈者不见了。玛格丽特赶快把手伸进提包,摸到了她在阿扎泽洛大叫前放好的小圆盒,这才放了心。玛格丽特不再多想什么,急忙离开了亚历山大花园。
第二十章 阿扎泽洛的油膏
隔着槭树的枝柯,只见一轮圆月高挂在晴朗的夜空,椴树和金合欢树的影子在花园地上画出斑驳陆离的图案。玻璃晒亭的三连扇窗户全打开了,拉起的窗帘上映着雪亮的电灯光。玛格丽特卧室的灯都开着,照见室内一片狼藉景象。床上被子上放着内衣、袜子、衬衣,一团内衣就扔在地下,旁边是一包乱中被踩扁的香烟。床头柜上,一双便鞋挨着半杯喝剩的咖啡,烟盂里的烟头还在冒烟。椅背上搭着条黑色晚装连衣裙。房间里弥漫着香水味,还闻到不知从哪儿飘来的一股烧红了的熨斗气味。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坐在窗间大镜前,光着身子只披一件浴袍,脚上穿着黑色麂皮便鞋。她面前摆着她的小金手表,旁边就是阿扎泽洛给的那个小圆盒。她目不转睛盯住手表,有时觉得表坏了,指针停了。但表还在走着,走得很慢很慢,就像粘住了似的。终于,长针指到了九点二十九分。玛格丽特的心一阵狂跳,她甚至没敢马上去拿那小盒子。她让自己镇定下来,打开了小盒,看见里面装着一种乳黄色油膏,似乎有一股沼泽水藻的味儿。玛格丽特用指尖抹了一点在手掌上,沼藻气味更浓了,她开始搽脸搽双颊。油膏很容易搽开,好像立刻就蒸发了。玛格丽特抹了几下,瞧瞧镜子,一松手把小圆盒掉在手表上,表面玻璃顿时被砸出几道裂纹。玛格丽特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又看了看镜子,不禁放声大笑。
原来镊得细细的眉毛现在变浓变黑了,在泛着绿光的眼睛上面弯成两道均匀的弧线。去年十月大师失踪后出现在眉间的一条直细纹也不见了。还有两鬓的黄晕,眼梢隐隐的鱼尾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脸颊变得红润而光泽,额头洁白如玉,在理发店烫的鬈发也完全舒散开了。
三十岁的玛格丽特在镜中看到一个满头天生黑鬈发的二十岁上下的女子,正露出牙齿朝她哈哈大笑。
玛格丽特笑罢,霍地甩掉浴袍站起来,从小盒子里抠出一大团稀软的油膏,用它使劲揉擦全身的肌肤。转眼间她的皮肤发红了,身体发热了。从亚历山大花园见面回来后,她的太阳穴整晚疼痛,仿佛脑子里扎进了一根针,现在针被拔出来了,疼痛便霍然而愈。她觉得四肢的肌肉更加结实有力。随后她的身体失去了重量。
她只轻轻一跳,便离地悬浮在地毯上面,然后慢慢落下,回到地上。
“这油膏真好!这油膏真好!”玛格丽特喊道,飞身坐到沙发椅上。
油膏不只是改变了她的外貌。现在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迸发出一种欢悦,这感觉就像疱疹那样布满了她的全身。玛格丽特感到了自由,感到了完全彻底的自由。她也十分清楚,早晨预感中的事真的发生了,她就要永别这幢小楼和过去的生活了。此刻她只萦有一念:在远走高飞的非凡新生活开始之前履行一项最后的义务。她仍然光着身子,连飞带跳从卧室跑进丈夫的书房,打开了灯,奔到写字台边,从拍纸簿上撕下一页纸,用铅笔一气疾书了几行大字:
原谅我并尽快忘记我吧。我永远离开你了。不必找我,那是徒然的。由于悲伤和所受的苦难,我已变成女巫。我该走了。永别了。
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怀着完全释然的心情飞回卧室。随后,娜塔莎抱着一大堆东西跑了进来。这些东西——带木衣架的衣服、钩花头巾、上着楦头的蓝色绸便鞋及腰带等等——一下子都掉在了地上。娜塔莎惊奇得两手一拍。
“怎么样,我漂亮吗?”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用沙哑的嗓音高声问道。
“怎么会这样?”娜塔莎嗫嚅着倒退了几步。“您用什么把自己变成了这样,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
“用这油膏!油膏,油膏,”玛格丽特指着金光闪闪的小盒子说,一边在镜子前转动身体。
娜塔莎忘记了乱堆在地上的衣服,跑到镜子跟前,用火辣辣的贪婪目光盯着那剩余的油膏,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她露出仰慕的神情对玛格丽特道:
“瞧您的皮肤!皮肤,啊?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的皮肤在发光!”这时她猛然醒悟,赶紧跑过去捡了一件衣服抖搂起来。
“不要了!不要了!”玛格丽特喊道。“让这些东西统统见鬼去!啊,不,还是送给您做纪念吧。我说,您拿去做个纪念,这房里所有的东西您都拿走吧!”
娜塔莎傻了似的,一动不动看了玛格丽特好久,突然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又是吻又是嚷:
“你的皮肤像缎子一样!皮肤在发光!像缎子一样!瞧您的眉毛,眉毛!”
“把这些破烂统统拿走,香水也拿去,放到您自己的箱子里,”玛格丽特仍在喊着,“只是别拿珠宝首饰,免得人家说您偷窃。”
娜塔莎顺手包起一大包衣服鞋袜,拿出了卧室。
这时,胡同对面一家敞开的窗户里突然飞出一阵震耳的音乐声,那是优美动听的华尔兹舞曲。同时还听见一辆汽车哧哧地开到了大门口。
“阿扎泽洛马上就要打电话!”玛格丽特大声说,耳听着回荡在胡同里的华尔兹音乐。“他一定会打电话的!那个外国人并不危险。是的,现在我明白了,他并不危险!”
那辆汽车嗡嗡地从大门口开走了。随后听见栅栏门一响,石板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
“听脚步声就知道,这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玛格丽特心想,“跟他来个可笑而有趣的临别纪念吧。”
玛格丽特猛地拉开窗帘,侧身坐到窗台上,双手抱着膝盖。月光一下子洒在她右面的身体上。她举头望月,使脸部显得若有所思而富诗意。脚步声又响了两下,突然停止了。玛格丽特赏了一会儿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扭头一看,花园里那个人果然就是住在楼下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白花花的月光照着坐在长椅上的他。看样子他是猛然一屁股坐下去的,夹鼻眼镜都歪斜了,手里紧紧搂着公文包。
“您好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玛格丽特郁郁不乐地说,“晚上好!您开会刚回来吗?”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没有回答。
“您瞧,”玛格丽特把身子往外探向花园,“我一个人坐在这儿,怪无聊的,只好看看月亮,听听华尔兹舞曲。”
她用右手理了理一绺鬓发,生气道:
“您真不懂礼貌,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位女士!人家和您说话,您不理不睬,太粗鲁无礼了!”
月光下,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那件灰坎肩上的每一粒纽扣,乃至他那浅色山羊胡子的每一根胡须都照得纤毫毕见。他忽然忸怩地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窘得忘乎所以,没有摘下帽子,而是把公文包向旁边一挥,两腿弯曲,好像要下蹲请安。
“唉,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这个人真没意思,”玛格丽特道,“反正你们这些人都让我讨厌了,说不出有多么讨厌!跟你们告别是我的福气!你们统统见鬼去吧!”
这当儿,玛格丽特背后的卧室里响起了电话铃声。她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早已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置诸脑后,一把抓起了话筒。
“我是阿扎泽洛,”话筒里说。
“亲爱的,亲爱的阿扎泽洛!”玛格丽特叫喊起来。
“时辰到!飞出来吧!”阿扎泽洛道,从他的声调可以听出,玛格丽特心中迸发的喜悦让他感到高兴。“您飞过大门时叫一声:‘隐形!’先在市区上空飞一会儿,习惯一下,然后出城往南,一直飞到河边。那里有人等您!”
玛格丽特放下了话筒。她听见隔壁房里有木头碰击的声音,随后是敲门声。她打开门,只见一把长柄地板刷子,刷鬃朝上,摇摇摆摆地飞了进来。刷子的柄端橐橐地敲打着地板,好像马尥蹶子,要从窗口奔出去似的。玛格丽特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纵身跨上刷柄。这时女骑手突然想到,她在混乱中忘了穿衣服。她疾驰到床边,随手抓起一件浅蓝色衬衫,军旗似的一挥,就飞出了窗口。花园上空,华尔兹舞曲更加嘹亮。
玛格丽特飞出小窗,滑翔而下,看见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还坐在椅子上。他僵在那里,听着灯火通明的二楼卧室里的响声和喊叫声,完全被惊呆了。
“别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玛格丽特在他面前蹦跳着,喊道。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哎哟”一声,忙往椅子上爬,把公文包也碰掉了。
“永别了!我要飞走了!”玛格丽特喊道,她的声音盖过了华尔兹舞曲声。她想到手里的衬衫已毫无用处,便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把它扔到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头上。眼睛被罩住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从长椅上一头栽到了砖石小路上。
玛格丽特回头最后看一眼那幢小楼,那是她多年苦难之乡。她在灯火彻亮的窗口看见了娜塔莎惊愕得变了样的脸。
“别了,娜塔莎!”玛格丽特一提飞刷,高喊道。“隐形!隐形!”她的喊声更高,槭树枝叶抽打着她的脸,她从槭枝间飞过了大门,来到胡同上空。在她身后,华尔兹舞曲拼命大作,完全疯狂了。
第二十一章 飞翔
我是隐形人和自由人!我是隐形人和自由人了!玛格丽特飞出了自家那条胡同,到了跟它垂直的另一条胡同上空。这条弯弯曲曲、破破烂烂的长胡同里有一家店门歪斜的煤油铺子,平时那里用把杯儿卖煤油,还卖小瓶杀虫药水。玛格丽特一转眼就越过了这条胡同,这时她明白了,即使完全自由和隐形,也不能失去理智而乐极生悲。若不是飞刷奇迹般突然刹住,刚才她就撞到街角那根年久倾斜的路灯柱上,一命呜呼了。玛格丽特闪过路灯,揪紧飞刷,放慢了速度,留神避开那些横在人行道上空的电线和招牌。
第三条胡同直通阿尔巴特街。这时玛格丽特对飞刷已能驾驭自如。只需手脚轻轻一触,那刷子高下徐疾无不随意。只是在市区上空飞行须格外注意,不可恣意胡闹。飞过胡同时她就知道,下面的行人看不见她。没有人抬头朝上看,没有人喊“看哪,看哪!”没有人躲闪、尖叫、晕倒或狂笑。
玛格丽特无声地飞着,飞得很慢也不高,大约保持在两层楼的高度。她进入灯光耀眼的阿尔巴特街时,尽管速度缓慢,稍不小心,肩膀还是碰到了一个画着箭头标志的大灯盘。这使她很恼火,她勒转那听话的刷子,向侧面飞去,然后猛地冲向灯盘,用刷柄将它击得粉碎。随着砰然一声,玻璃纷纷撒落,下面的行人连忙闪躲,什么地方吹起了警笛,多此一举的玛格丽特哈哈大笑。“在阿尔巴特街要更加小心,”她想,“这里简直一团糟,分不清是什么东西。”她开始在电线中间穿行。身下流动着无轨电车、公共汽车和各种小汽车的顶盖。鸟瞰中,鸭舌帽在人行道上汇成一条条长河,长河又分出支流,流入夜市商店火红的大嘴里。“真是杂乱无章!”玛格丽特生气地想。“连转个身都不行!”她越过了阿尔巴特街,上升到四层楼的高度,然后经过街口剧院大楼上几根亮晃晃的管子,飞到一条高楼林立的狭窄胡同上面。这些高楼的窗户一律洞开,家家窗口飘出收音机的音乐声。出于好奇,玛格丽特向一个窗户里望了望。那是一间厨房,灶台上呼呼地烧着两个煤油炉,旁边站着两个手持汤勺的女人,正在吵架。听见那个煮着一锅热腾腾东西的女人说:
“告诉您,佩拉盖娅·彼得罗夫娜,上过厕所要随手关灯,不然我们就打报告让您搬出去住!”
“您自己是好东西,”另一个反唇相讥。
“你们都是好东西,”玛格丽特大声说,从窗台跨进了厨房。两个吵架女人循声转过头来,握着脏勺子愣住了。玛格丽特小心地从两人中间伸过手去,关掉了两个炉子的旋钮,炉火熄灭了。两个女人“啊!”地张大了嘴巴。玛格丽特甚觉厨房里乏味,又飞到胡同上方去了。
胡同尽头一幢雄伟豪华的八层大厦吸引了她的注意。看样子这楼房刚建成不久。玛格丽特让飞刷降落到地上。她看见大楼正面都敷上了黑色大理石,看门人的金边制帽和衣扣在宽大的玻璃门后闪着亮光,大门上方写有三个金色大字:“剧文楼”。
玛格丽特眯眼看着楼名,心里琢磨这“剧文”二字的含义。她把飞刷夹在腋下,径自走进大门,推门时碰了看门人一下,那人好生诧异。她走到电梯边,见墙上挂着块大黑板,黑底白字写着本楼住户门牌号码和户主姓名。名单前所冠的楼名是“剧作家和文学家楼”。玛格丽特不由得怒火中烧,恶狠狠吼叫了一声。她腾空而起,迫不及待地读着那些姓氏:胡斯托夫、德武布拉茨基、克万特、别斯库德尼科夫、拉通斯基……
“拉通斯基!”玛格丽特尖叫起来,“拉通斯基!就是他!就是他把大师给毁了。”
莫名其妙的看门人在门口瞪大了眼睛直跳脚,他望着黑板弄不明白这样的咄咄怪事:为什么姓名牌子会突然自己尖叫起来?这时玛格丽特已经飞上了楼梯,嘴里得意地念叨着:
“拉通斯基,八十四号!拉通斯基,八十四号……”
八十二号在左,八十三号在右。再上一层,左边一家定是八十四号。没错,正是这里。门上还有名片:“奥·拉通斯基”。
玛格丽特跳下飞刷。热脚板踩在石板地上感到凉爽惬意。她按了按门铃,又按了一下。没有人开门。她使劲摁住电钮,听见拉通斯基家里响了一阵长长的铃声。八楼八十四号户主真该终生感激死鬼别尔利奥兹,因为这位莫作协主席摔到了电车底下,因为他的追悼会恰巧定于今天晚上举行。批评家拉通斯基福星高照。幸运之星拯救了他,使他得免和星期五这天变成了女巫的玛格丽特狭路相逢!
没有人来开门。玛格丽特数着楼层,疾驰到楼下,冲出了大门,再由下而上回数到八层,确定了拉通斯基家窗户的位置——八楼拐角上那五个黑暗的窗口。确认无误之后,玛格丽特又飞起来,不一会儿她便从敞开的窗口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没有灯光,只有月光铺出的一条窄窄的银白色小路。玛格丽特踏着月光,摸到了电灯开关。须臾,灯光照亮了整个住宅。她把飞刷靠在角落里,见家中无人,打开了通往楼梯的房门,检查了门上的名片。没错,玛格丽特要找的正是这一家。
听人说,批评家拉通斯基至今一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就谈虎色变,至今提到别尔利奥兹的名字还在感恩戴德。真不知道那天晚上可能闹出多么惨毒的刑事罪案,因为当时玛格丽特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沉重的铁锤子。
赤身露体的隐形女飞人着急得双手发抖,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要自己保持镇定,先瞄好一架钢琴,朝键盘上狠狠砸了一锤,钢琴发出的第一阵悲号响彻了整个住宅。接着那架无辜的贝克式小三角钢琴就狂叫起来。琴键纷纷塌陷,骨制的键壳四散乱飞。只听见一片轰轰锵锵的巨响和呜呜哧哧的哀鸣。锤击之下,一块抛光的上层音板啪地断为两截,就像是有人开了一枪。玛格丽特气喘吁吁,再用锤子钩拽和搅搓那些琴弦。最后她累得不行了,便扑倒在沙发上稍事休息。
这时浴室和厨房里的水正流得山响。“好像漫到地板上了,”玛格丽特在想,不觉说出声来:
“我不能这么闲坐着。”
厨房里的水已经流进了过道。玛格丽特光脚啪嗒啪嗒踩着流水,从厨房把一桶桶水提到批评家的书房,倒在写字台的抽屉里。然后她用锤子打坏了书房柜子的门,又跑进了卧室。她砸碎了带镜子的衣橱,掏出批评家的衣服,把它泡入浴缸。又到书房里拿来满满一瓶墨水,倾泼在卧室里那张拍打得松软舒适的双人床上。破坏带给她强烈的快感,但总觉得还不过瘾,于是她就随手乱砸起来。她砸了钢琴室里的几盆无花果树,又迫不及待跑回卧室,用菜刀割破床单,打碎玻璃相框。她已不知道疲累,脸上身上汗流如注。
这时,拉通斯基家楼下的八十二号住宅里,剧作家克万特的家庭女工正在厨房里喝茶,听到楼上乒乓乱响和奔忙的脚步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抬起头,忽见雪白的天花板在慢慢变成青灰色。灰色块逐渐扩大,上面突然出现了水珠。她愕然呆坐了一会儿,直到水珠雨点似的落到地板上。她跳起来,忙用盆子接水,但无济于事,滴水面积越来越大,把煤气灶和餐具桌都淋湿了。克万特家的女工尖叫一声,出门奔上楼梯。拉通斯基家的门铃立刻响了起来。
“有人按门铃了,我该走了,”玛格丽特自言自语道。她骑上飞刷,听了听门外那个女人朝锁孔里喊叫:
“开门,开门!杜夏,快开门!你们家漫水了吗?把我们都淹啦!”
玛格丽特腾起约一米高,朝大吊灯打了一锤。直打得两只灯泡爆碎,灯坠儿纷纷乱飞。锁孔里的喊叫停止了,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玛格丽特飞到了窗外,轻轻一扬手,玻璃窗上又挨了一锤。那窗子仿佛呜咽起来,瀑布似的碎玻璃顺着大理石墙壁飞泻而下。玛格丽特挪到下一扇窗户前,这时她远远看见人行道上有人奔跑,大门口两辆小汽车中的一辆鸣着喇叭开走了。砸完了拉通斯基家的窗户,她又去砸隔壁一家。锤击的频率加快了,胡同里轰隆哗啦之声响成一片。第一单元的看门人跑出来,往上看看,有些犹豫,显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把哨子塞进嘴里狂吹起来。玛格丽特在哨声中发狠砸完了八楼最后一块玻璃,就降低高度,开始砸七楼的窗户。
日夜守着玻璃大门、闲得浑身难受的看门人,现在可以一门心思大吹其哨子,仿佛合着玛格丽特的动作在为她伴奏。每当她停下来,飞向另一家窗户,他就吸足空气,鼓满腮帮,然后她每砸一下他就猛吹一次,他那尖厉的哨音钻透夜空直达云霄。
狂怒的玛格丽特加上这个看门人的努力,取得了巨大效果。大楼里一片混乱。没有挨砸的玻璃窗纷纷打开,人们伸头张望,马上又缩进去不见了。相反,那些原来敞开的窗户却一个个关上了。对面几幢楼上亮灯的窗口人影憧憧,大概他们很想弄明白,为什么崭新一座“剧文楼”,玻璃窗会无缘无故地自己碎掉。
胡同里的人纷纷奔向剧文大楼。楼里的人则在楼梯上毫无意义地瞎窜乱跑。克万特家的女工对跑上跑下的人喊叫,说她家进了水。不多时,克万特楼下八十号的胡斯托夫家的女工也一块儿喊起来。水从胡斯托夫家厨房和厕所天棚上直往下灌。而克万特家厨房顶棚的灰泥终于掉下一大块,砸碎了所有没来得及洗的碗碟,大雨就从悬垂的板条格子间瓢泼似的浇了下来。第一单元的楼梯上喊声四起。玛格丽特飞过四楼倒数第二个窗户时,看见里面一个男人在慌慌张张套防毒面具。她锤了一下玻璃窗,吓得那人跑出了房间。
疯狂的破坏突然间停止了。玛格丽特滑翔到三层楼时,向靠边一家挂着深色窗纱的窗户里看了一眼。室内点着光线微弱的小罩灯。带护栏的小床上坐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他在谛听着什么,像是吓坏了。屋里没有一个大人,显然都从家里跑出去了。
“他们在打玻璃,”男孩说,叫了一声:“妈妈!”
没有人答应。男孩便说:
“妈妈,我害怕。”
玛格丽特撩开窗帘飞了进去。
“我害怕,”男孩又说,浑身颤抖起来。
“别怕,别怕,小乖乖,”玛格丽特说,尽量使她那呛风嘶哑了的恶狠狠的嗓音变得柔和些,“是男孩子们在打玻璃窗。”
“用弹弓打吗?”男孩子问道,身子不再抖了。
“用弹弓,用弹弓,”玛格丽特哄道,“你睡吧!”
“是西特尼克打的,”男孩说,“他有弹弓。”
“嗯,就是他!”
男孩做出调皮的样子,看看旁边,问道:“阿姨,你在哪儿?”
“我不在这儿,”玛格丽特道,“我是你梦见的。”
“我就知道是梦见的,”男孩说。
“快躺下睡觉,”玛格丽特用命令的口气说,“把一只手垫在脸下面,你就还能梦见我。”
“让我还梦见你吧,”男孩听话,马上躺下来,把手垫到脸底下。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玛格丽特说,把一只热乎乎的手放在男孩那头发剃得短短的脑袋上。“从前啊,有一个阿姨。她没有孩子,她一点儿也不幸福。起先她老是哭啊哭啊,后来她变得很凶……”玛格丽特不再说了,把手拿开——男孩睡着了。
玛格丽特把锤子轻轻放在窗台上,飞出了窗外。这时大楼周围乱成了一锅粥。沥青人行道上落满了碎玻璃,人们奔跑喊叫,其中有民警的身影。忽然响起了消防钟声,一辆带云梯的红色救火车从阿尔巴特街开进胡同里来……
玛格丽特对以后的事已不感兴趣。她小心避开电线,一攥飞刷,转眼就升到了这幢倒霉大楼的上空。胡同在她脚下歪斜、塌陷了,代之而来的是一大片屋顶,这些屋顶在拐角地方被条条闪亮的小路切割成块,它们突然闪向一边,灯火的链条逐渐模糊,最后融成一片。
玛格丽特又一纵身,大片屋顶完全没入地下,冒出了一泓电灯光摇曳不停的火湖。这火湖突然竖立起来,移到她头顶上,月亮从脚下一闪而过。她知道自己翻了个跟头。玛格丽特恢复原状后,回头已不见那火湖,地平线上只剩下一抹淡红色的反光。这反光也转瞬即逝。只有左上方一轮皓月与她单独齐飞。她的头发早已蓬乱,月光带着啸声冲刷着她的身体。她看见下面两排稀疏的灯火连成两条亮线,飞快地消失在身后。玛格丽特明白了,她正以骇人的高速度向前飞行。但奇怪的是,她没有呛得喘不过气来。
几秒钟后,在远远下方漆黑的大地上,又亮起一片灯火之湖,它往脚下缓缓飘来,突然又陀螺似地旋转着,钻进地里不见了。数秒钟后,如是者再。
“城市!城市!”玛格丽特叫起来。
后来,她两三次看见下面有暗淡的反光,像是几把军刀放在打开的黑匣子里,她想那是河流。
女飞人频频回首欣赏左上方的景色,只见月亮发疯似的往相反方向的莫斯科疾驰而去,但同时它又奇怪地停留在原处,清楚地显露出月中怪兽的身影——像龙又像神马,把尖尖的嘴巴朝着她刚才离开的城市。
玛格丽特有了一个想法,她不必如此快马加鞭,以致不能好好观赏景物和享受飞翔的乐趣。她隐约感到,她要飞去的那个地方有人耐心等着她,因此她无需在这绝高之处没命地飞奔,这太没意思了。
玛格丽特往下一按飞刷,刷鬃向前,刷尾翘起,大大减慢了速度,俯身向地面飞去。就像坐着小雪橇向下滑行似的,这令她惬意极了。大地迎面升起来,刚才还是黑糊糊的一片,此刻则呈现出它在这月明之夜的种种奥秘和美。它迎面来了,玛格丽特已经闻到了一阵森林新绿的气味。她掠过了一片浓雾,下面是露水瀼瀼的草地,然后又飞过一个池塘,听见青蛙在底下合唱。远方传来了火车的隆隆声,不知为什么,这声音使她心情非常激动。她很快看到了那列火车,像只毛毛虫,爬得很慢,不住往上面喷着火星。玛格丽特超过了火车,又飞临一泓如镜的水面,看见另一轮明月涵泳其中,她飞得更低了,她的脚几乎碰到了那些高大松树的树梢。
这时,玛格丽特忽听见身后有物挟风而来,发出越来越响的嗡嗡声,像是炮弹那样的飞行物。渐渐地,嗡嗡声中又夹入了女人的笑声,数俄里外隐约可闻。玛格丽特回过头,看见一个形状怪异的黑东西追了上来。那东西逐渐接近而清晰,原来也是一个骑物飞行的人。最后完全看清楚了,那个追到跟前放慢了速度的骑者竟是娜塔莎。
娜塔莎全身一丝不挂,头发在风中飞扬,胯下一头肥大的骟猪,那猪两只前蹄抓着一个公文包,后蹄拼命蹬踏空气。骟猪旁边飞着一架从鼻子上掉下来还连着细绳子的夹鼻眼镜,镜片在月光下忽闪着。猪头上的礼帽不时滑到它的眼睛上。玛格丽特仔细一看,认出骟猪原来就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她的笑声和娜塔莎的笑声一起响彻了森林上空。
“娜塔莎!”玛格丽特刺耳地尖叫道。“你也抹了油膏吗??”
“亲爱的!”娜塔莎的叫声惊醒了沉睡的松林。“我的法兰西女王!我给他也抹了,就抹在秃头上!”
“公主啊!”骟猪哭号道,一面驮着女骑手疾奔。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我亲爱的!”娜塔莎喊道,她已和玛格丽特并肩驰骋。“我承认,我拿了那油膏。我们也想生活,也想飞翔!主子啊,原谅我吧!我不回去了,决不回去了!这样真好,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他向我求婚了,”娜塔莎用手指头戳了戳骟猪的脖子,它正不好意思地哧哧喘着粗气,“他求婚了!喂,你是怎么称呼我的?啊?”她俯到它耳朵上喊道。
“女神仙!”那猪哀号道,“我不能飞得这么快!我会把重要文件弄丢的。娜塔莉娅·普罗科菲耶夫娜[1],我反对。”
“你跟你那些文件都见鬼去吧!”娜塔莎笑着骂道。
“别这么说,娜塔莉娅·普罗科菲耶夫娜!让人家听见了!”骟猪哀求道。
娜塔莎挨着玛格丽特,一面纵猪快跑,一面笑着告诉她,她飞出大门后小楼里发生了什么事。
娜塔莎坦言,她没有碰那些送给她的东西,而是脱掉衣服,冲进卧室,马上用油膏搽抹身子。她身上也发生了女主人那样的变化。她乐得对镜哈哈大笑,为自己神奇的美丽所陶醉。这时房门突然打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走了进来。他样子很激动,手里拿着玛格丽特的衬衣,还有他自己的帽子和公文包。一见娜塔莎他吓傻了。后来他稍稍镇静下来,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说他捡到了衬衣亲自送过来,他应该这样做……
“这个坏蛋,听听他说的那些话!”娜塔莎大笑尖叫道。“他说的什么话!他勾引我!答应给我很多钱!还说他太太克拉夫季娅·彼得罗夫娜什么也不会知道的。你敢说我在撒谎吗?”娜塔莎冲着那骟猪喊叫着,它难为情地把头扭了过去。
娜塔莎在卧室里胡闹起来。她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秃顶上也抹了一把油膏,顿时惊骇得不知所措。那位可敬的楼下房客的脸变成了猪拱嘴,手脚都长出了蹄子。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一看镜子就绝望地哀号起来。但木已成舟。几秒钟后,他被人骑上,一面大放悲声,一面从莫斯科向什么鬼地方飞去。
“我要求还我本来的面貌!”骟猪突然嘶哑地哼哼道,像是发怒又像是哀求。“我不想飞去参加什么非法聚会!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该管管您的家庭女工。”
“好哇,现在你又说我是家庭女工?我是家庭女工?”娜塔莎揪着猪耳朵喊道。“我不是女神仙吗?你叫我什么来着?”
“维纳斯女神!”那猪哭道。这时它正飞过一条水声潺潺的石涧,蹄子蹭到涧边的榛树丛上,弄出了一阵沙沙声。
“维纳斯!维纳斯!”娜塔莎得意地叫起来,一手叉腰,另一只伸向月亮。“玛格丽特!女王!替我求个情,把我留下来做女巫吧!他们会为您做到一切的,您大权在握啊!”
玛格丽特道:
“好吧!我答应你!”
“谢谢了!”娜塔莎说,突然带着一丝忧伤厉声喝道:“嘿!嘿!快点!快点!驾!”她用脚后跟一夹那匹跑瘦了肚子的骟猪,它又呼的一声冲风而去。须臾,娜塔莎的身影已在前方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完全消失,她飞行的呼啸声也随之阒然。
玛格丽特依然飞得很慢。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空旷地方。脚下冈峦起伏,苍松合抱,松树间散布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大石块。她想,这地方大概离莫斯科很远了。飞刷已不是在松树顶上,而是在树干之间穿行,这些树干半边浴在银白的月光里。月亮从背后照着她,她看见自己的轻影在前面的地上飞掠。
玛格丽特感到她在接近水滨,猜想目的地快要到了。松树向两边闪开,她飞到了一座白垩岩的峭崖边。崖底阴影里有一条大河,浓雾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削壁下的灌木丛上。河对岸地势低缓,孤兀地长着一簇茂盛的树木,树下篝火飘忽,身影蠕动。玛格丽特隐约听到嗡嗡的欢快的音乐声。她极目远望,平野上一片银辉,却看不到人烟。
玛格丽特跳下悬崖,快速向水边降落。经过这段时间的飞行,河水对她很具吸引力。她扔掉飞刷,疾奔几步,一头扎进了水中。轻盈的身体犹如飞箭射入水中,溅起的水柱几乎碰到了月亮。河水温暖,像在浴缸里那样。玛格丽特从极深的水下钻出水面,独自一人在这月夜的河中畅游起来。
她身边没有别人,但稍远些在灌木丛那边,听见溅水声和嗤鼻声,显然也有人在洗澡。
玛格丽特跑上了岸。洗浴后她浑身发热,毫无倦意,高兴得在湿草地上蹦蹦跳跳。她忽然停止舞蹈,警觉起来。嗤鼻声渐渐临近,爆竹柳丛里蓦地钻出来一个胖男人,全身赤条条,后脑上歪戴一顶黑绸面子的高筒礼帽。这个浴者脚上沾满污泥,就像穿着黑皮鞋。看他那呼气打嗝的样子,显然是喝多了,而且这时候河水突然散发出一股白兰地味儿。
胖子看见玛格丽特,端详了一会儿,高兴得大叫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看见她了?克洛季娜,是你吗,你这不知道发愁的小寡妇?你也上这儿来了?”说着就要过来寒暄。
玛格丽特后退了几步,正色道:
“见你娘的鬼。谁是你的克洛季娜?睁开眼看看,你在跟谁说话。”她稍一沉吟,又加进了一长串骂人的脏话,这倒使得那个冒失胖子的酒醒了一半。
“啊呀!”胖子轻呼一声,打了个寒战。“您宽宏大量,恕我有眼无珠,崇高的玛戈女王[2]!我认错人了。都怪那该死的白兰地!”说罢他单腿跪下,脱帽鞠躬,然后就嘟嘟囔囔用俄语夹着法语胡扯起来,说他在巴黎的朋友格萨尔[3]举行了一次血腥的婚礼,说白兰地如何如何,说他犯了可悲的错误于心有愧等等。
“你这狗崽子,该穿上裤子,”玛格丽特道,气消了些。
胖子见玛格丽特不再生气,便咧嘴一乐,急忙报告说,他没穿裤子是因为疏忽大意,起先在叶尼塞河[4]洗澡时把裤子忘记在岸上了,幸好近在咫尺,他马上就飞过去拿来穿上。他表示愿听玛格丽特的吩咐并请她多多关照,说罢就倒退而行,快到河边时不料脚底一滑,仰面朝天跌进了水中。他在跌倒时,那张蓄着一圈小络腮胡子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欣喜和忠诚的笑容。
玛格丽特打了一声尖锐的口哨,飞刷立即飞了过来。她跨上坐骑,越河到了对岸。这是白垩山影遮不到的地方,整个河岸都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
玛格丽特的脚刚落到湿草地上,柳树下面的音乐突然奏得更响了,篝火的火星也一股股欢腾起来。月光照见粘满枝头的茸茸柳絮,柳枝下坐着两排肥头阔嘴的大青蛙,正在皮球鼓气似的用木笛吹奏一首雄壮的进行曲。乐手们面前的柳棍儿挑着些发光的烂木块,借以照亮乐谱,一张张蛙脸上闪烁着篝火的火光。
进行曲是为玛格丽特演奏的。欢迎的场面极为隆重。身体透明的美人鱼停下了它们在河上的环舞,一齐挥动水草向玛格丽特致意,它们呜呜的欢呼声在绿幽幽的空旷的河岸上回荡得很远。女巫们从柳树后面跳出来,排成一行,向玛格丽特行宫廷屈膝鞠躬之礼。一个羊腿人奔上来吻她的手,并把一块缎子铺在草地上,他问女王沐浴得可好,建议她躺一躺歇歇身子。
玛格丽特接受建议躺下了。羊腿人端来一高脚杯香槟酒,玛格丽特饮罢,顿觉心中暖呼呼的。她问娜塔莎现在何处。回答是:娜塔莎沐浴完了,骑着骟猪先飞到莫斯科去,通知那边玛格丽特稍后就到,并帮助他们为玛格丽特准备服装。
玛格丽特在柳树下短暂逗留时尚有一事可记。当时空中突然传来呼啸之声,有个黑色物体显然偏离了目标,嗵的一声落进了河里。不多会儿,一个络腮胡子胖汉站到了玛格丽特面前,他就是在河对岸初次见面出洋相的那个人。看样子他已到叶尼塞河去了一趟,现在身上穿着燕尾服,只是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又是白兰地捣的鬼,让他把着陆变成了落水。即便如此不幸,他仍然笑容可掬,逗得玛格丽特也笑起来,让他上前吻了吻手。
然后大家准备启程。美人鱼跳完了月光环舞都隐去了。羊腿人恭敬地问玛格丽特,她以何物代步来到河岸。听她说骑刷子而来,便道:
“啊,何必呢,那多不舒服。”说罢就用两根树枝做成一个电话似的东西,对着那东西叫什么人马上派辆汽车来。他的吩咐立即照办了。岛上突然开来了一辆浅黄色敞篷小轿车。只是司机并非一般的人,而是一只戴着漆布制帽和喇叭口手套的黑羽毛长喙白嘴鸦。渐渐的人去岛空。女巫们飞走了,她们的身影融化在银灿灿的月光里。篝火烧完了,木炭只余下苍白的灰烬。
络腮胡子和羊腿人把玛格丽特扶上车。她在宽敞的后座上坐下来。汽车发出吼声,高高蹿起,仿佛要冲到月亮里去。小岛不见了。河流消失了。玛格丽特向莫斯科飞去了。
[1] 娜塔莎的大名。
[2] 玛戈女王即法王亨利二世之女玛格丽特(瓦卢瓦的,1553—1615),她与后来的法王亨利四世在“圣巴托罗缪之夜”(巴黎天主教徒大肆屠杀新教徒的1572年8月24日夜)举行婚礼。下文“血腥的婚礼”即此谓。
[3] 格萨尔是1842年在巴黎出版玛格丽特(瓦卢瓦的)书信集的人。
[4] 叶尼塞河在俄罗斯西伯利亚中部,距莫斯科数千公里。
第二十二章 烛光下
汽车在高空飞驶,它那均匀的轰鸣使玛格丽特昏昏欲睡。月光照得她周身温暖,怪舒服的。她闭上眼睛,任夜风吹拂着脸膛,有些凄然地回想起刚才离别的陌生河岸,她觉得再也见不到那条河了。经历了今夜的种种魔法和奇迹,她已隐约猜到,她被带去做客要见的是什么人,但她并不害怕。一心要到那里找回自己的幸福,正是这份期盼使她变得无所畏惧。可惜汽车里不容她长时间憧憬这种幸福。也许是白嘴鸦司机技术高超,也许是汽车的性能很好,没过多久玛格丽特睁开眼时,看到下面已不是黑压压的森林,而是莫斯科一片烁烁的灯火之湖。白嘴鸦司机在行驶中卸下了汽车的右前轮,把车降落在多罗戈米洛夫区的一个渺无人迹的墓地上。玛格丽特什么也没有问。白嘴鸦司机让她在墓碑旁下车,把飞刷也拿了下来,然后它把车头朝着墓地边的冲沟发动了马达,那辆空车便轰隆隆栽到沟底摔毁了。白嘴鸦毕恭毕敬行了个举手礼,坐上那只汽车前轮飞走了。
这时从一座墓碑后面走出一个穿黑斗篷的人。月光下獠牙一闪。玛格丽特立刻认出他是阿扎泽洛。后者做了个手势请她骑上飞刷,自己则跨上一柄长长的花剑,两人腾空而起,几秒钟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降落在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楼的下面。
两人各自把坐骑夹在腋下,走进了大门的过道。玛格丽特看见一个戴鸭舌帽穿长靴的男人懒洋洋地坐在过道里,好像在等什么人。尽管他俩脚步极轻,那个孤独男人还是听见了动静,不安地哆嗦了一下,不明白这声音从何而来。
在第六单元的入口处,他们遇到了另一个人,跟大门口那个人非常相像。于是又重演刚才的一幕。脚步声……那人不安地回头看看,皱起眉头。门开了又关上……他跟着隐形而入的人跑了几步,又朝门里张望了一下,不用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第三层楼梯口值班的第三个人的模样与第二个人如出一辙,故亦是第一个人的翻版。此人抽着呛人的烟卷,玛格丽特经过他身边时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抽烟者像是被扎了一下,从长凳上跳起来,不安地四面张望,又走到栏杆边朝下面看看。这当儿玛格丽特和她的向导已经到了五十号住宅的门口。他们没有按门铃。阿扎泽洛用自备钥匙悄悄把门打开了。
进门后,玛格丽特首先感到惊讶的是,周围就像地洞里那样黑暗。她随手抓住阿扎泽洛的斗篷,以防跌倒。这时远远的高处有一点微火闪亮,像是一盏油灯,离他们越来越近。阿扎泽洛边走边抽掉了玛格丽特腋下的飞刷,那刷子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中。两人踏上一道很宽的阶梯,拾级而上,玛格丽特觉得老是走不到头。她很奇怪,莫斯科一户平常人家的前室里,怎么容得下这样一条走不完、看不到,却又分明能感觉到的奇异楼梯。玛格丽特终于登到了梯顶。她知道自己站在楼梯口的平台上。这时油灯已到了她的面前。灯光照见一张男人的脸——那个拿灯人的脸,他身材瘦长,通体乌黑。这几天不幸邂逅此人的诸君,在这暗淡的油灯光下也能一眼认出他来。他就是科罗维约夫,亦即法戈特。
诚然,科罗维约夫的外表大大改变了。他不再戴那副早该扔进污水坑的破夹鼻眼镜,而是换成了一只单眼镜,在油灯光的闪映下,看见那镜片的玻璃也是碎裂的。他脸上仍是一副恬不知耻的表情,但小胡子稍稍卷起,还抹了些油。他通体乌黑是因为穿了燕尾服。只有胸口一块是白的。
魔法家,合唱指挥,巫师,翻译,鬼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总之,他是科罗维约夫。他向玛格丽特鞠了一躬,把手中的油灯往远处一摆,请她跟他走。阿扎泽洛早已不见了。
“今天晚上太奇怪了,”玛格丽特想,“我做了种种预料,却没料到竟会是这样!他们这儿停电了吗?最奇怪的是这所房子的面积。莫斯科一家普通住宅如何挤得下这么多东西?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尽管科罗维约夫的油灯光很微弱,玛格丽特还是知道她走进了一个带柱廊的宽敞无比的大厅,柱廊里黑魆魆的,乍一看也像没有尽头似的。科罗维约夫停在一张小沙发前,把油灯放上灯架,做个手势请玛格丽特坐下来,自己则站到旁边,以优美的姿势把胳膊肘支在灯架上。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科罗维约夫吱吱地说,“在下科罗维约夫。您一定感到奇怪,这儿怎么不开灯?您必然在想,这是为了节约吧?不,绝对不是。我说的要不是实话,就让今天晚些时候有幸吻您膝盖的随便哪个刽子手,就在这个架子上砍掉我的脑袋。只因为老爷他不喜欢电灯,所以我们要等到最后一刻才开灯。请您相信,到那时候不愁没有灯光。不过我想,灯光还是稍暗一点为好。”
科罗维约夫博得了玛格丽特的好感。他那炒爆豆子似的唠叨声使她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不,我最奇怪的是,这里面怎么容得下这些,”玛格丽特挥手指了指看不见尽头的大厅,说。
科罗维约夫得意地笑了笑,只见他鼻子边皱纹的阴影颤抖了一下。
“再简单不过了!”他答道。“对于熟悉五维空间的人来说,随意扩大住房不过是小菜一碟。甚至可以说,尊敬的女士,要多大就能有多大!”科罗维约夫继续唠叨。“不过我也认识一些人,他们对五维空间一窍不通,一般说,他们对什么都一窍不通,可是这些人在扩大自家的住房方面创造了最了不起的奇迹。听说有一位市区居民,他在土城区得到一套三居室住房之后,不是用什么五维空间之类伤脑筋的办法,而是用一块隔板把一个房间隔成两半,转眼间就有了一套四居室的住房。
“然后他利用这套住房,分别在莫斯科的两个区调换了三居室和两居室的各一套,加起来就有了五间房子。他再用其中的三居室换来了两套单独的两居室,您瞧,他又成了六间房子的主人。当然,这六间房子散落在莫斯科好些个地点。这时候他准备亮出最后的妙招,在报纸上刊登启事,要用分散在莫斯科不同区里的六间房子交换在土城区的一套五居室住房。可惜天不从人愿,他的行动计划功亏一篑了。此人现在或许还有一间什么居室,不过我敢肯定,它不会在莫斯科了。您瞧,这种人多么会钻营。而您还要谈论什么五维空间。”
虽然并非玛格丽特,而是科罗维约夫自己在谈论五维空间,她还是被那个房产贩子的钻营故事逗得开怀大笑。这时科罗维约夫说:
“好了,言归正传吧,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您一定已经猜到我们的主人是谁了。”
玛格丽特心里怦地一跳,点了点头。
“好,好,”科罗维约夫道,“我们讨厌吞吞吐吐和故弄玄虚。我家老爷每年要举行一次舞会。名叫月圆之春舞会,或者叫百王舞会。来的人多极了!”科罗维约夫捂住一边脸颊,好像牙痛似的。“我想,到时候您就知道了。是这么回事,老爷他是单身,这您当然是明白的。所以需要有一位女主人,”科罗维约夫把两手一摊,“您知道,缺少了女主人……”
玛格丽特注意听他讲,尽量不漏一个字。她感到心里一阵阵发冷。她期盼幸福,头都盼晕了。
“按照传统的做法,”科罗维约夫接着说,“首先,女主人的名字必须叫玛格丽特;其次,女主人必须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您瞧,我们在外旅行,现在来到了莫斯科。我们发现莫斯科共有一百二十一个玛格丽特,可是您信不信,”科罗维约夫绝望地一拍大腿,“居然没有一个合适的。直到最后,这份幸运才……”
科罗维约夫意味深长地一笑,躬了躬腰。玛格丽特又感到心里一阵发冷。
“长话短说!”科罗维约夫大声道。“干脆一句话:您是否愿意承担这项义务?”
“我愿意,”玛格丽特坚决地答道。
“这事定了!”科罗维约夫说罢又拿起油灯,“请跟我来。”
他们向圆柱间穿行,最后又到了另一个大厅,里面不知为什么有一股浓郁的柠檬味儿,还听见沙沙的声音,什么东西碰到了玛格丽特的头,她打了个哆嗦。
“您别害怕,”科罗维约夫用讨好的口气安慰道,一面挽起她的胳膊,“这是别格莫特为舞会搞的小玩意儿,不必介意。恕我斗胆向您进一言,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任何时候对任何东西都不要害怕。害怕是不明智的。不瞒您说,这是一场豪华的舞会。我们会看到一些当年拥有无上权力的人物。可是,要跟我有幸侍奉的那一位相比,他们的能力简直微乎其微,想到这一点真让人觉得好笑,照我说,甚至觉得可悲。何况,您自己就是王族的血裔。”
“怎么会是王族血裔?”玛格丽特惊骇地小声问道,向科罗维约夫靠紧了些。
“唉,女王啊,”科罗维约夫调皮地说,又炒爆豆子般唠叨起来,“血统问题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尊敬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去问问那些曾祖母们,特别是那些享有温厚贤良美誉的曾祖母们,您就会发现一个个惊人的秘密。就像一副纸牌,能够洗出许多神奇的花样来,我这样比方丝毫也不为过。有些东西可以完全不受等级的隔阂,甚至能彻底打破国界。我现在只说一句:假如有人告诉一位十六世纪的法国女王,许多年后,她美丽的玄孙之玄孙女竟然被本人挽着胳膊在莫斯科的舞会大厅里漫步,女王陛下一定会非常惊讶。啊,我们到了!”
科罗维约夫吹熄了油灯,那灯即从他手中消失。玛格丽特看见一扇黑门底下露出一条亮光。科罗维约夫轻轻叩门。玛格丽特顿时激动得牙齿打战,背脊发冷。门打开了。原来只是个小房间。玛格丽特看见一张宽大的橡木床,上面堆着些揉皱的脏床单和一个枕头。床前的雕花腿橡木桌上放着枝形大烛台,烛座全是鸟爪形状,七个金烛座上都燃着粗大的蜡烛。此外,桌上还摆着个大象棋盘,棋子雕工极为精美。一小块旧地毯上放着矮矮的长凳。另一张桌子上有个金碗和一座蛇状枝形烛台。房间里闻到一股硫黄和树脂的气味。烛光下满地乱影纵横。
玛格丽特从在场的人中一眼就认出了阿扎泽洛。他站在床架边,穿着燕尾服,这身漂亮打扮可不像他在亚历山大花园初见玛格丽特时那副强盗模样。他毕恭毕敬向玛格丽特鞠了一躬。床边小地毯上坐着那个裸体女巫——就是让可敬的杂耍剧院小吃部主任感到难堪、在出了名的魔法表演之夜幸而被雄鸡惊走的那个格拉。她在一口锅里搅拌着什么东西,弄得满屋都是带硫黄味儿的蒸汽。
除了这两位,棋桌边的高凳上还蹲着一只肥大无比的黑猫,它的左爪上正擎着一个棋子马。
格拉欠身向玛格丽特鞠躬。黑猫也跳下凳子来行礼。它使劲一碰后爪,却把棋子掉在了地上,随即钻到床底下去找它的马。
玛格丽特在迷离的烛影下恍惚所见的这一切把她吓呆了。大木床吸引着她的视线。坐在床上的,正是可怜的伊万在牧首塘公园极力要他相信魔鬼不存在的那个人。此刻,这位不存在的就坐在这张木床上。
他两眼死盯住玛格丽特的脸。右眼深处闪烁着一点金色火花,一眼就能看穿任何人的灵魂。他的左眼像个黑暗空间,那洞口针鼻儿般狭小,却是通往一切黑暗和幽灵之无底深井的入口。沃兰德的脸倾向一边,右嘴角下垂。秃顶的高额头上,与一双剑眉平行地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他脸上的皮肤仿佛晒成了永久的黝黑色。
沃兰德伸开四肢躺在床上,只穿着一件左肩打了补丁的肮脏长睡衣。他把一条裸露的腿蜷在身下,另一条腿伸到矮凳上,格拉正在这条黝黑腿的膝盖上涂抹一种冒烟的油膏。
玛格丽特还清楚看到,在沃兰德敞开的无毛的前胸上挂着一条深色宝石金项链,那宝石精工雕刻成甲虫形状,甲壳上还镌有古老文字。沃兰德身边床上放着一个奇特的地球仪,它安在笨重的底座上,半球照耀着阳光,就像真的地球一样。
沉默了几秒钟。“他在琢磨我,”玛格丽特想,一面用毅力克制双腿的颤抖。
沃兰德终于开口了,他微微一笑,那只火花眼仿佛喷出了火焰:
“欢迎光临,女王。请原谅我这身家常打扮。”
他的嗓音非常低沉,有些音节拖长而嘶哑。
沃兰德从床上拿起一把长剑,弯身用它在床底下搅了搅,说:
“爬出来!棋不下了。有女客。”
“说,千万别这样,”科罗维约夫慌忙凑到玛格丽特耳朵上尖声尖气地说,就像提示台词似的。
“千万别这样……”玛格丽特跟着说。
“老爷……”科罗维约夫在她耳边喘道。
“千万别这样,老爷,”玛格丽特终于控制住自己,轻声然而清晰地说,她还笑了笑:“我恳求您不要中断棋局。我想,如果让象棋杂志把这一局棋公开发表,肯定报酬不菲。”
阿扎泽洛赞许地轻轻咳了一声。沃兰德注视了玛格丽特一眼,像是自言自语道:
“是啊,科罗维约夫说得不错!纸牌洗出了奇妙花样!血统!”
他伸出手,招呼玛格丽特过去。她的赤脚毫无沾地的感觉,就走到了他面前。沃兰德把一只石头样沉重、火焰般炽热的手搭在她肩上,把她拉到身边床头坐下来。
“您如此殷勤可爱,正合我意,我们就不必客套了。”说罢又俯在床边喊道:“你在床底下还要胡闹多久?快爬出来,可恶的小丑!”
“我找不到马,”黑猫在床下用压低的假嗓子答道,“不知它跑哪儿去了,我只找到一只蛤蟆。”
“你以为是在集市广场吗?”沃兰德假装生气地说。“床底下哪来的蛤蟆!把这不值钱的小把戏留到杂耍剧院去玩吧。你要不马上出来,就算你认输了,该死的逃兵。”
“那可不行,老爷!”黑猫嚷道,一下子就钻了出来,爪子里攥着那个马。
“给您介绍一下……”沃兰德刚开口就自己打住了:“不行,这小丑太难看了。您瞧,他在床底下把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黑猫满身灰尘,后腿直立,向玛格丽特鞠了一躬。现在它脖子上系着燕尾服白蝴蝶领结,胸前细皮带上吊着一副珠母色的女式望远镜。它还把胡须染成了金黄色。
“这都像什么呀!”沃兰德大声道。“你干吗把胡子染成金色?你连裤子都没穿,还系什么领结?”
“老爷,猫是不穿裤子的,”黑猫一本正经地答道。“您是不是还要我穿皮靴呢?老爷,只有童话里的猫才穿皮靴。可是,您什么时候见过什么人在舞会上不系领结?我可不想当众丢脸被人家轰出去!大家都要尽量打扮得好些。我挂望远镜也正是这个意思,老爷!”
“那么胡子呢?……”
“我不明白,”黑猫冷冷地反驳道,“为什么阿扎泽洛和科罗维约夫今天就能刮脸搽白粉呢?白粉哪一点比金粉强呢?我不过在胡子上扑了些金粉,如此而已!假如我也刮脸,那就另当别论!可是,一只猫刮掉了胡须成何体统!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这个理。总而言之,”黑猫受了委屈,嗓音有些发颤,“我看这是有意跟我过不去。我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严肃的问题:我能不能参加这场舞会?老爷,您对此有何见教?”
黑猫气呼呼的一肚子委屈,眼看肚皮就要气炸了。
“唉,你这无赖,无赖,”沃兰德摇头道,“每一回你的棋输定了,就要借故耍嘴皮子,像个最蹩脚的桥头骗子。还不快点坐下来,别再胡说八道了!”
“我坐我坐,”黑猫坐下道,“不过,我不同意您后面的说法。我的话绝非胡说八道,像您当着这位太太的面所说的。我的话乃是一连串严密的三段论,即使塞克斯都·恩坡里柯[1]和马尔蒂亚努斯·卡佩拉[2]这样的专家,甚至说不定就连亚里士多德[3]本人,都会对我作出正确的评价。”
“将军!”沃兰德说。
“你瞧,你瞧,”黑猫道,忙举起望远镜来观棋。
“那么,夫人,”沃兰德对玛格丽特说,“我来向您介绍我的随从。这个装疯卖傻的家伙是黑猫别格莫特。阿扎泽洛和科罗维约夫您已经认识了。这是我的女仆格拉,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她服务周到,无所不能。”
美丽的格拉笑盈盈转过她那绿眼睛望着玛格丽特,一面不停地抠出油膏抹到沃兰德的膝盖上。
“人都在这儿了,”沃兰德介绍完毕,这当儿格拉使劲按了一下他的膝盖,他皱了皱眉头,“您瞧,我们这个团体三教九流,人数不多,其实很简单。”他不说话了,伸手转动他面前的地球仪。这个地球仪制作非常奇巧,它转动时蓝色的海洋微微波荡,极地的冰冠雪盖宛然如在目前。
这时,棋盘上正是一片兵荒马乱。穿白袍的王气急败坏地在棋格上直跺脚,绝望地举起了双手。三个持斧钺的白衣雇佣兵惊慌失措地望着那个挥舞长剑驱使他们进攻的军官。前方相连的黑白两格上站着沃兰德一方的两名黑衣骑士,他们胯下的烈马正使劲用蹄子刨着格子的地面。
玛格丽特惊奇极了:那些棋子竟然是活的!
黑猫放下望远镜,在白袍王的背上轻轻推了一下。白王绝望地双手捂住了脸。
“形势不妙啊,亲爱的别格莫特,”科罗维约夫在一旁幸灾乐祸。
“形势严重,但绝不是没有希望,”别格莫特道,“而且,我对最后胜利充满信心,只要好好审时度势就行。”
他审时度势的方式很特别,其实就是对自己的王棋挤眉弄眼做鬼脸。
“这也无济于事,”科罗维约夫说。
“哎呀!”别格莫特突然叫起来。“鹦鹉都飞掉了,我早说过会这样的!”
果然从远处传来一阵纷乱的扑棱声。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一齐奔了出去。
“瞧你们为舞会搞的这些新花样,真见鬼!”沃兰德嘟哝道,仍在看他的地球仪。
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刚走,别格莫特立即大挤其眼。白方王棋终于领会了意图,突然扯下白袍,往格子上一扔,转身从棋盘上跑掉了。那个军官忙把扔下的王袍披到自己身上,占据了王棋的位置。这时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回来了。
“你老是撒谎,”阿扎泽洛睥睨着别格莫特,嘟哝道。
“我确实听见声音了,”黑猫说。
“哎,你们有完没完?”沃兰德问道。“将你的军呢。”
“恩师在上,我是不是听错了,”黑猫道,“没有将军呀,不可能将军呀。”
“我再说一遍,将你王棋的军。”
“老爷,”黑猫操着假嗓子惊慌道,“您是太累了,还没有将军呢!”
“王棋在D-2格,”沃兰德眼睛不看棋盘说。
“老爷,可吓死我了,”黑猫哀号起来,做出害怕的嘴脸,“我的王没有了。”
“怎么回事?”沃兰德莫名其妙,抬眼望望棋盘,只见一个军官背转身用手挡着脸,站在王的格子上。
“唉,你这坏蛋,”沃兰德若有所思地说。
“老爷!容我再用一下逻辑推理,”黑猫两爪抱胸说。“如果一方宣称将军,而对方的王棋已不在棋盘上,那么,将军即为无效。”
“你认不认输?”沃兰德厉声问道。
“请让我想想吧,”黑猫低声下气地说,把前肘支在桌上,两爪抱耳,开始思考。他想了很久,最后说:“我认输。”
“这个顽固坏蛋,吃光他才好,”阿扎泽洛低声说了一句。
“好吧,我认输了,”黑猫道,“我之所以认输,是因为旁边有人忌妒和恶语中伤,我不能在这种气氛里下棋!”他站了起来。那些象棋子自己纷纷走进了棋盒。
“格拉,时间到了,”沃兰德道。格拉随即出去了。他又说:“我的腿痛病发作了,偏偏又有这场舞会。”
“请让我来吧,”玛格丽特轻声请求道。
沃兰德注视着她,把膝盖伸过去。
油膏很烫手,玛格丽特觉得它像一团炽热的岩浆,她没有皱眉头,开始用它揉擦沃兰德的膝盖,尽量不让他感到压痛。
“亲近的人告诉我,这是风湿病,”沃兰德目不转睛地望着玛格丽特说,“然而我很怀疑,这膝痛的毛病可能是一位迷人的女巫留给我的纪念。一五七一年我在布罗肯山[4]魔鬼法坛上认识了她,当时我们挺近乎。”
“啊,这怎么可能!”玛格丽特道。
“微不足道的小毛病!过三百年就好了。人家建议我用各种药,可我只相信祖母的老方子。那个可恶老太婆,我的祖母,她遗留给我的草药真是奇验!顺便问问,您有没有什么痛苦?也许您有伤心事,有苦恼?”
“没有,老爷,绝对没有,”聪明的玛格丽特回答,“现在到了您这儿,我感觉非常好。”
“血统这东西真了不起,”沃兰德高兴地说,但不知他所指何事。“我发现您对我的地球仪感兴趣。”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巧的东西。”
“这东西挺不错。老实说,我不喜欢听新闻广播。播音员总是些连地名都念不准的女孩子。她们三分之一的人口齿不清,好像专门要挑这种人当播音员似的。我的地球仪方便多了,特别是我需准确了解事态的进展。譬如说这块地方,就是紧靠大洋的这一块,看见吗?这地方起火了,发生战争了。您把眼睛凑近些,能看得仔细。”
玛格丽特俯身去看,小方块在她眼前扩大并泛出各种颜色,仿佛一座地貌图。她看见了带子似的河流及岸边的村庄。一座豆粒似的小屋长到了火柴盒的大小。突然升起一股黑烟,小屋的屋顶无声地飞起来,墙壁坍塌了,两层的火柴盒顷刻化为乌有,只剩下一撮黑烟袅袅的废墟。玛格丽特凑得更近些,看清楚地上躺着一个小小女人,她身边的血泊中有个张开双臂的婴儿。
“到此为止,”沃兰德微笑道,“他没有过多造孽。亚巴顿[5]做事总是恰到好处。”
“我不想站在亚巴顿反对的那一方,”玛格丽特说,“他支持哪一方呢?”
“跟您谈得越多,我就越相信您聪明过人,”沃兰德客气地说。“我可以让您放心。亚巴顿非常公正,他对战争双方都一样同情,所以战争后果对双方也总是一样的。亚巴顿,”沃兰德轻轻叫了一声。顿时有个戴黑眼镜的瘦男人从墙壁里走了出来。不知为什么,那副黑眼镜使玛格丽特受了惊吓,她发出低低的尖叫,把脸埋在沃兰德的腿上。“哎,您别这样,”沃兰德大声道,“现代的人太神经质了。”说罢挥手在玛格丽特的背上一拍,直拍得她全身铮铮有声。“您看,他戴着眼镜。而且,亚巴顿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提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更何况有我在此。您是我的客人!我不过想让您看看他罢了。”
亚巴顿兀立不动。
“叫他把眼镜取下来一会儿,行吗?”玛格丽特哆嗦着靠紧沃兰德,好奇地问。
“这可不行,”沃兰德正色道,朝亚巴顿挥了挥手,后者立即消失了。“你有什么话要说,阿扎泽洛?”
“老爷容禀,”阿扎泽洛道,“我们这儿来了两个外人,一个美女哭着喊着要留在女主人身边,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口,请原谅,还有她的一口骟猪。”
“美人行为多怪僻,”沃兰德评价道。
“她是娜塔莎,是娜塔莎,”玛格丽特叫了起来。
“那就让她留在女主人身边。把骟猪带到厨师那儿去!”
“要宰它吗?”玛格丽特吓坏了。“老爷,饶了它吧,它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我楼下的房客。您看,这是个误会,娜塔莎给他也抹了油膏……”
“瞧您说的,”沃兰德道,“见鬼,谁要宰他?我不过让他在厨师那边待一会儿!总不能放猪走进舞会大厅,您说对吧?”
“可不是嘛……”阿扎泽洛跟着说,然后禀道:“老爷,午夜就要到了。”
“好吧,”沃兰德对玛格丽特说,“那就有请了!我预先向您表示感谢。请不要慌张,什么也不要怕。除了水什么也别喝,否则您会浑身发软撑不住的。您该走了!”
玛格丽特从地毯上站起来。这时科罗维约夫已出现在门口。
[1] 塞克斯都·恩坡里柯(公元3世纪初),古希腊哲学家,怀疑论的代表人物。
[2] 马尔蒂亚努斯·卡佩拉,北非人,迦太基律师,创作时期为4世纪末至5世纪初,著有《论修辞》、《论辩证术》等书。
[3] 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学家和科学家,形式逻辑的奠基人,三段论法的创始人。
[4] 德国哈尔茨山有布罗肯峰,海拔1142米,据民间传说,每年五朔节(5月1日)前夜女巫们在该峰狂欢集会。歌德在《浮士德》中描写梅非斯特在“瓦尔普吉斯之夜”带领浮士德上山一节即在此时此地。
[5] 据《新约·启示录》:亚巴顿为“无底坑的使者”、地下蝗虫之王,率领蝗群专事“伤害额上没有神印记的人”。
第二十三章 撒旦的盛大舞会
午夜临近了,得抓紧时间。周围的东西模模糊糊,玛格丽特只看见烛光下有个五颜六色的贮水池。她站到池中,格拉在娜塔莎帮助下,用一种又热又稠的红色液体冲洗她的全身。玛格丽特感到嘴上有咸味,明白她是在洗血浴。她像披上了一件血红的王袍,后来袍子又变成稠而透明的浅红色。玫瑰油的香气使玛格丽特晕眩起来。然后她被扔到一张水晶床上,用宽大的绿叶摩擦全身,直到肌肤闪出光泽。黑猫也窜过来帮忙。它蹲在玛格丽特腿边,使劲擦她的双脚,就像在大街上给人擦皮靴似的。玛格丽特不记得是谁用白玫瑰花瓣为她缝制了鞋子,那双鞋如何自己扣上了金襻儿。冥冥中一股力量将她拉起,让她坐到镜前,她看见头上有一顶镶满钻石的闪亮王冠。科罗维约夫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他拿来一个连着沉重链子的椭圆画框,内有一幅卷毛黑狗的画像。他将此物挂在了玛格丽特的胸前。这件饰物成了女王的重累。她马上感到颈部磨痛,直不起腰来。然而这种不便得到了补偿:从此刻起,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对她格外敬奉有加。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科罗维约夫在水池房的门口嘟哝道。“没法子,需要,需要,需要。女王,请允许我给您最后一个建议。今天来的客人各种各样,可以说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可是您,玛尔戈女王,对其中的任何一位都不能有丝毫的傲慢!我知道,即使您不喜欢谁……也一定不会摆在脸上……不,不,不可以这样想!对方会觉察到,当时就会觉察到的。您必须喜欢他,喜欢他,女王。舞会女主人会因此得到百倍的报偿!还有,不能忽视每一个人。如果没有时间说不上话,哪怕微微一笑,稍稍一回头,怎么都可以,就是不能疏忽怠慢,免得人家为此而憔悴……”
这时,玛格丽特在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的陪伴下出了水池房,步入一片黑暗中。
“我来,我来,”黑猫悄声说,“让我来宣布!”
“你来吧!”科罗维约夫在黑暗中回答。
“舞会开始!”随着黑猫一声刺耳的尖叫,玛格丽特惊呼起来,不得不闭上一会儿眼睛。舞会以它辉煌的灯火、聒耳的声响和浓烈的气味,猛不丁朝她扑面而来。玛格丽特在科罗维约夫的搀扶下,发现自己走进了一片热带森林。好多红肚绿尾鹦鹉在藤蔓上跳来跳去,震耳地大叫:“同喜!同喜!”森林很快走完了,澡堂般的闷热顿时消失,空气变得凉爽起来:他们来到了舞会大厅。这里的圆柱一律用闪亮的黄色石料做成。大厅也和森林一样空荡荡的。只看到圆柱下僵立着几个黑人,全是赤身露体,扎着银白色头巾。玛格丽特带领随从们(阿扎泽洛不知从哪儿钻了进来)飞进大厅时,那些黑人非常激动,黝黑的面孔都变成了暗红色。这时科罗维约夫放开了玛格丽特的手,小声对她说:
“照直朝着郁金香那边!”
玛格丽特的前方升起了一道不高的白色郁金香花墙。她看见花墙后面亮着无数盏小罩灯,灯光里坐着许多穿燕尾服的人,白色的是他们的胸口,黑色的是他们的肩膀。她明白了,这里是舞会之声的源头。小号的吼叫声扑面而来,随即又被一阵激扬的小提琴声冲破,这琴声有如血流,冲洗着她的全身。这支约一百五十人的乐队正在演奏波洛涅兹舞曲[1]。
站在乐队高台上那个穿燕尾服的人,一眼瞥见玛格丽特,顿时脸色刷白,露出微笑,突然举起双手令乐队全体起立。乐队站立着继续演奏,毫不间歇,将玛格丽特拥入一片汹汹的声浪中。指挥台上那个人转过身,双手猛然一摊,对玛格丽特深深鞠躬。她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还不够,还不够,”科罗维约夫悄悄道,“他要彻夜难眠的。快叫一声:‘欢迎您啊,华尔兹之王!’”
玛格丽特喊出这句话吃了一惊:她竟然声若洪钟,压倒了乐队的轰鸣。那人幸福得浑身一颤,左手贴胸,右手继续挥动着白色的指挥棒。
“不够,不够,”科罗维约夫耳语道,“您向左看,那儿是首席小提琴,向那些人点头,让他们以为您认识他们每一个人。这些人都是世界名流。您瞧这位,坐在第一个谱架后面的,他就是维厄唐[2]。对了,很好。我们往前去吧。”
“指挥是谁?”玛格丽特临飞走时问道。
“约翰·施特劳斯[3],”黑猫在一旁嚷起来,“要是别的什么舞会能请到这样的乐队来演奏,就把我吊死在热带森林的藤子上。这支乐队是我请来的!而且各位注意,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称病,没有一个人拒绝。”
又到了一处大厅。这里没有圆柱,只有几道花墙,一边是大红、粉红和乳白的玫瑰花,另一边全是复瓣的山茶花。花墙之间有咝咝歌唱的喷泉;香槟酒在三个酒池里翻着气泡,第一个酒池呈透明的紫色,第二个为红宝石色,第三个是水晶砌的。扎红头巾的黑人在池边奔忙,不断用长柄的银勺子往大口平底酒杯里舀酒。玫瑰花墙的缺口处有露天舞台,一个穿红色燕尾服的人正在台上大发脾气。他面前的爵士乐队不时弄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指挥看见玛格丽特,连忙躬身施礼,双手都碰到了地上。然后他直起腰来,尖叫道:
“哈利路亚!”
那指挥一拍自己的膝盖,又在另一边膝盖上交叉地拍了两下,突然夺过最边上乐手的铙钹,用它在圆柱上猛敲。
玛格丽特向前飞去。波洛涅兹舞曲在背后喧声大作。她看见那位爵士乐师要与波洛涅兹一争高下,不住用铙钹敲打部下的脑袋,吓得他们一个个蹲下躲避,样子滑稽极了。
最后,他们飞上了一个平台。玛格丽特想起来,这就是科罗维约夫在黑暗中拿着油灯迎接她的地方。现在这里的水晶葡萄吊灯强光四射,炫得她睁不开眼。玛格丽特被安置就位。她的左手边放有一个紫水晶的小圆墩子。
“您觉得很累的时候,可以把手放在这上面,”科罗维约夫小声说。
一个黑皮肤的人将一个绣有金色卷毛狗的花枕塞在她的腿边。有人帮助她屈膝,把右腿搁到枕上。玛格丽特四下看了看。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端着架势分立两旁。紧挨着阿扎泽洛的还有三个年轻人,她觉得他们有些像亚巴顿。背后似有一阵冷气拂来。她回头看见一面大理石墙,葡萄酒咝咝地从那墙上冒出来,流进下面一个结冰的池子里。她感到左脚边有个暖呼呼、毛茸茸的东西,原来是别格莫特。
玛格丽特兀立高台,脚下一条铺地毯的宽大梯道通向很远的前方。就像反看望远镜似的,她遥见那远远的下面有个很大的门厅,内有一个特大的壁炉,那黑洞似的阴冷的炉口足可驶进一辆五吨大卡车。门厅里空无一人。灯光刺目的梯道上也空荡荡的。耳畔只有远处传来的管乐之声。他们这样伫立了约一分钟。
“客人在哪儿?”玛格丽特问科罗维约夫。
“会来的,女王,马上就要来了。您别愁没有客人。老实说,我宁愿去劈柴,也不想站在这台子上接待客人。”
“劈柴算啥,”话多的黑猫接过茬儿说,“我倒宁可去当电车售票员,那是世界上最差劲的工作了。”
“一切都要预先准备好,女王,”科罗维约夫解释道,一只眼睛在破镜片后面忽闪着。“不能让最先到场的客人转来转去不知所措,他那合法的泼妇老婆便要小声骂他不该比别人来得早,那可是最糟糕的。那样的舞会就该打发到臭水坑里去,女王。”
“一定要打发到臭水坑里去,”黑猫帮腔道。
“离午夜不过十秒钟了,马上就要开始了,”科罗维约夫说。
玛格丽特觉得这十秒钟过于漫长,时间早该到了,却没有一点动静。突然,下面的大壁炉里轰隆一声响,从炉口蹦出来一副绞架,上面晃悠悠吊着一具快要散架的骸骨。那骸骨脱开绞索掉到地上,变成了一个穿燕尾服和漆皮鞋的黑发美男子。随后壁炉里又飘出一口不很大的烂棺材,棺盖自动掀掉,从中钻出来另一具骸骨。美男子忙跑过去,殷勤地朝它弯起胳膊,第二具骸骨化成了一个头插黑羽毛、脚穿黑鞋子的活泼裸妇人。男女二人挽着手臂快步走上了阶梯。
“第一对客人到!”科罗维约夫大声说。“扎克先生和夫人。女王,我来介绍一下,他可是个很招人喜欢的男人!一个死不改悔的造假币者、叛国犯,也是呱呱叫的炼金术士,因为毒死了国王的情妇而声名远扬,”科罗维约夫对玛格丽特耳语道。“这种事不是谁都有机会干的!您看,他长得多英俊!”
玛格丽特脸色苍白,张大嘴巴望着下面。她看见那绞架和棺材消失在门厅的侧道里。
“同喜!”黑猫直冲着从梯道上来的扎克先生喊道。
这时,底下壁炉里又出现了一具独臂无头的骷髅。它倒地后变成了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
扎克太太已经单腿跪倒在玛格丽特面前,激动得脸色发白,亲吻着玛格丽特的膝盖。
“女王啊,”扎克太太喃喃地说。
“女王同喜!”科罗维约夫喊道。
“女王啊……”美男子扎克先生轻声说。
“我们大家同喜!”黑猫嚎道。
阿扎泽洛的几个年轻伙伴带着呆滞的礼貌笑容,把扎克夫妇挤到一边,请他们去喝端在黑人手里的大杯香槟酒。这时那个穿燕尾服的男人独自顺台阶跑了上来。
“他是罗伯特伯爵,”科罗维约夫悄声告诉玛格丽特,“此公风采依旧。请注意,女王,真是可笑,这一位反其道而行之:他是王后的情夫,毒死了自己的妻子。”
“我们欢迎您,伯爵!”别格莫特叫道。
壁炉里接连出来了三口棺材,纷纷散裂在地上。一个身穿黑袍的人刚刚钻出乌黑的炉口,就被随后赶到的另一个人在背上捅了一刀。下面传来低沉的惨叫声。这时壁炉里又窜出来一具几乎完全腐烂的尸体。玛格丽特不禁微微闭上眼睛。不知是谁的手把装着嗅盐的小瓶递到她的鼻子下。玛格丽特觉得像是娜塔莎的手。梯道上渐渐人满,每级台阶上都站着客人。远远看去他们全都一个样,男人穿燕尾服,女人都裸体,只是她们的鞋子和头上羽毛的颜色不同罢了。
一位瘦弱、文静、像修女一样低眉顺眼的女士朝玛格丽特走来。她穿着一只奇怪的木靴,走路一瘸一拐,脖子上不知何故系着一条绿色的宽带子。
“绿带子是什么人?”玛格丽特木然地问道。
“她是一位最迷人、最体面的女士,”科罗维约夫附耳道,“听我给您介绍:托法娜太太在迷人的那不勒斯少妇和巴勒莫[4]女市民中享有盛名,那些厌倦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尤其欢迎她。妻子厌倦丈夫也是常有的事,女王。”
“是啊,”玛格丽特喑哑地答道,一面朝两个穿燕尾服的男子微笑,他们正依次弯下身来吻她的膝和手。
“公爵,来一杯香槟!同喜!”科罗维约夫一边大声招呼什么人,一边插空继续悄悄告诉玛格丽特:“托法娜太太同情那些可怜的女人,就向她们出售一种小瓶药水。妻子把药水倒进肉汤里,丈夫喝下了肉汤,感谢妻子的恩爱,心中充满幸福。当然,数小时后他开始口渴难忍,躺到床上。过了一天,给丈夫喝肉汤的那不勒斯美妇人便像春风一样自由了。”
“她脚上穿的是什么?”玛格丽特问道,一面不倦地把手伸给那些走到跛脚女士托法娜前头的客人。“脖子上为什么用绿色带子?是脖子的皮肤难看吗?”
“同喜,公爵!”科罗维约夫喊了一声,又轻轻对玛格丽特说:“她的脖子倒很漂亮,不过她在监狱里出了不愉快的事。女王,她脚上穿的是西班牙木靴[5],绿色带子的来历是这样的:狱卒们知道了,有五百来个不如意的郎君永别了那不勒斯和巴勒莫,一气之下就在监狱里把托法娜太太勒死了。”
“黑色女王,我万分荣幸,我太幸福了,”托法娜像修女那样小声说,并想跪下一条腿,西班牙木靴妨碍了她。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忙把她扶起来。
“欢迎您,”玛格丽特回答,又把手伸给了别人。
现在楼梯上自下而上形成了一股人流。玛格丽特不再能看见门厅里的情形。她机械地抬起手又放下,对来宾一律露齿微笑。平台上人声嘈杂。音乐声从刚才经过的舞会大厅里传来,犹如澎湃的海潮。
“瞧这一位,是个挺乏味的女人,”科罗维约夫不再悄声细语,而是大声地说,他知道周围闹哄哄的,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她迷恋各种舞会,而且老是想着抱怨那块手帕。”
玛格丽特从拾级而上的众人里一眼看出了科罗维约夫所指的女人。她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妇,绝美的身材,只是她的眼睛显得惊慌不安,还透出一种不肯罢休的神气。
“什么手帕?”玛格丽特问。
“有人给她派去一名侍女,”科罗维约夫解释道,“这名侍女三十年如一日,夜夜都在床边小桌上放一块手帕。她一醒来就能看到它。她把手帕扔进火炉里,沉在河水里,都无济于事。”
“是什么样的手帕?”玛格丽特轻声问道,仍然不停地抬起手又放下。
“是一块带蓝花边的手帕。事情是这样的:当时她在咖啡馆做女招待,有一天,老板把她叫到库房里去,九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她把孩子抱进树林,用手帕塞住嘴,挖个坑埋掉了。后来她在法庭上说,她养不活那小孩。”
“咖啡馆老板上哪儿去了?”玛格丽特问。
“女王,”黑猫突然在脚边吱吱地说,“请问您:这跟老板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他在树林里弄死了小孩!”
玛格丽特一面向客人微笑和摆动右手,一面用左手的尖指甲掐住了黑猫的耳朵,悄悄对它说:
“你这坏蛋,再敢随便插嘴……”
别格莫特发出一声不像在舞会上的尖叫,呼哧呼哧地说:
“女王……耳朵会掐肿的……耳朵肿了怎么参加舞会啊?……我是就法律……法律的观点而言……不说了,不说了……您别把我当做猫,就当我是条鱼吧,别掐耳朵了。”
玛格丽特松开了手。这时,那双带着不肯罢休神气的阴郁的眼睛已来到面前。
“女王啊女主人,承蒙邀请我参加盛大的月圆舞会,我感到幸福!”
“我很高兴见到您,非常高兴,”玛格丽特答道。“您喜欢香槟酒吗?”
“您在做什么呀?!”科罗维约夫凑在玛格丽特耳边使劲地小声喊道。“后面的人就要堵住了!”
“我喜欢,”那女人用恳求的语气道,忽又木呆呆地连声说:“弗丽达,弗丽达,弗丽达!我叫弗丽达,啊,女王!”
“弗丽达,今晚您一醉方休,什么也别去想了,”玛格丽特道。
弗丽达向玛格丽特伸出双手,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很灵巧地抓住她的胳膊,她马上被夹在了拥挤的人群中。
人们蜂拥而上,仿佛在向玛格丽特站立的高台发起冲击。女人的裸体夹杂在穿燕尾服的男人中间,那些黝黑的、白皙的、咖啡豆色的和乌黑的躯体纷纷向平台上飘来。她们的头发是火红的、漆黑的、深棕的、亚麻色的——这一片五色斑斓的头发里,还有无数颗宝石在流光溢彩,闪烁出缭乱的火花。在冲上来的男人队伍里,仿佛有人洒下了许多晶亮的光点——那是他们领扣上的钻石在胸前迸射的光芒。现在玛格丽特每一秒钟都感到有嘴唇接触她的膝盖,每一秒钟她都要伸手去让人亲吻,她的亲切笑脸仿佛凝成了一个面具。
“同喜!”科罗维约夫单调地喊着,“我们同喜!女王同喜!”
“女王同喜!”阿扎泽洛在背后齉声齉气地说。
“同喜!”黑猫叫道。
“这位是侯爵小姐,”科罗维约夫喃喃道,“为争夺遗产毒死了父亲和两双兄弟姐妹!女王同喜!这位是明金娜夫人,啊,她真漂亮!就是有些神经过敏。她何必要用烫发钳子烧侍女的脸呢!当然,在这种情况下人家就一刀宰了她!女王同喜!女王请注意一下:这位是鲁道夫皇帝[6],他也是巫师和炼金术士。这又是一位炼金术士,却被绞死了。哎哟,这不是她吗!唉,她在斯特拉斯堡[7]开了一家多么奇妙的妓院!我们同喜!这位是莫斯科的女裁缝。我们大家都爱她那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她拥有一家成衣铺,想了个非常可笑的点子:在墙壁上钻两个小圆窟窿……”
“女顾客们就不知道吗?”玛格丽特问。
“她们个个都知道,女王,”科罗维约夫回答,“同喜!瞧这位二十岁的小伙子,他从小就喜欢奇思妙想,是个幻想家和怪家伙。一个姑娘爱上了他,竟被他转手卖到了窑子里。”
客人像一条由下而上流不完的河,大壁炉就是河的发端,不断地向它提供水源。这样过了一小时,又一小时。玛格丽特觉得她戴的链子比先前沉重了。手臂的感觉也有些异样,每次抬起她都要皱一下眉头。科罗维约夫的有趣介绍不再吸引她。那些白脸、黑脸、吊眼梢的蒙古式脸现在看起来已无甚差别,有时它们全混在了一起,不知为什么,这些面孔之间的空气也颤抖和流动起来。玛格丽特的右臂突然针扎似的一阵刺痛,她咬咬牙,把臂肘搁在紫晶墩上。背后大厅里传来了沙沙的声音,像是许多翅膀在蹭刮墙壁,她知道那是一支闻所未闻的宾客大军在翩翩起舞,她觉得连那奇异大厅里的厚实而晶莹剔透的大理石拼花地面也在有节奏地跳动。
现在,无论是盖约·恺撒·卡利古拉[8],还是梅萨利纳[9],都不复引起玛格丽特的兴趣。同样如此的还有那些国王、公爵、男伴、自杀者、投毒女人、绞刑犯、皮条客、狱卒、赌棍、刽子手、告密者、叛徒、疯子、暗探和强奸幼女者。这些人的姓名在她脑中搅成了一团,他们的脸粘到一起,变成了一块大饼。只有其中一个人的脸,长着真的火红色大胡子,令她非常痛苦地单独留在了记忆里,这是马柳塔·斯库拉托夫[10]的脸。玛格丽特的腿发软,她怕自己随时会哭出来。最痛苦的是被客人亲吻的右膝盖。尽管娜塔莎不时拿海绵来涂抹一种香液,膝盖还是肿胀发青了。第三个小时将尽时,玛格丽特不抱任何希望朝下面看了一眼,不禁高兴得打了个哆嗦:人流变得稀疏了。
“舞会来客的规律都是一样的,女王,”科罗维约夫道,“现在高潮过去了。我发誓,只要坚持最后几分钟就行了。那是一班布罗肯峰的浪荡子,他们总是最后到场。没错,就是他们。两个喝醉酒的吸血僵尸……全到齐了?不,又来了一个。不对,是两个!”
最后两名客人历阶而上。
“哎,其中一个有些眼生,”科罗维约夫眯起单镜片后面的眼睛说,“对了,对了,阿扎泽洛拜访过他,还跟他一起喝白兰地来着。当时他很害怕另一个人揭他的底,阿扎泽洛给他出主意摆脱那个人。后来他就叫手下的朋友在办公室墙壁上喷洒了毒药。”
“他叫什么名字?”玛格丽特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科罗维约夫说,“这要问阿扎泽洛。”
“跟他一起的是谁?”
“就是他那个得力的部下。同喜!”科罗维约夫向最后两位客人喊道。
梯道上已空无一人。为了把握起见,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壁炉里不再有人出来。
“还得去,还得去,玛戈女王,”科罗维约夫又在旁边小声说,“要到各个大厅里飞一圈,别让贵客们感到冷落。”
玛格丽特又飞出了水池房。郁金香花丛后边的露天舞台上,华尔兹之王的乐队现在换成了一支疯狂的猿猴爵士乐队。指挥是一头长着毛茸茸络腮胡子的巨大猩猩,它拿着把小号,在台上笨拙地跳来跳去。许多猩猩坐成一排,吹奏着亮闪闪的小号。它们肩上还站着几只拉手风琴的顽皮的黑猩猩。两头生着狮子般长鬣毛的阿拉伯狒狒各弹一架钢琴,同时有长臂猿、山魈和长尾猴在击鼓、拉提琴、吹萨克管,把钢琴声完全淹没在一片咚咚、吱吱和隆隆之中。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无数舞者成双成对,仿佛融成了一体,以极其灵巧娴熟的动作朝同一方向旋转前进,势如排山倒海,所向披靡。彩缎做的蝴蝶一只只活了起来,在舞者大军的头上穿梭飞掠。鲜花从天棚上纷纷撒落。电灯熄灭时,便有无数只萤火虫在柱冠上闪亮,空中飘游着点点磷火。
然后,玛格丽特来到一个极大的贮酒池边,四面柱廊环绕,一巨型黑色尼普顿[11]雕像口吐大股淡红色的酒液。池中升腾着香槟酒醉人的醇香。这里是一派自在行乐的景象。女士们嘻嘻哈哈扔掉鞋子,把手提包交给自己的男伴或拿着床单侍候的黑人,叫喊着像燕子般飞身跃入池中。带泡沫的酒柱随之高高溅起。灯光透过满池酒液把池底照得火红。这火红里掠动着一道道银白闪光,那是泳者的身体。女士们出池时皆已酩酊入醉乡。柱廊下笑声聒耳,闹哄哄的就像在澡堂里一样。
在这片混乱中,玛格丽特只记住了一张醉醺醺的女人脸,那脸上有一双茫然的——茫然中仍带着祈求的眼睛。她还记住了一个名字“弗丽达”!玛格丽特被酒气熏得头晕起来,她想离开,却被黑猫在酒池里玩的花样吸引住了。别格莫特在尼普顿的大嘴边作起法来。只见池中香槟酒汹涌着发出咝咝声和轰鸣声,转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尼普顿开始喷吐一种不起泡沫的暗黄色浪涛。女士们发出一阵尖嘶和喊叫:
“白兰地!”她们纷纷从池边向柱廊里跑去。不一会儿酒池已经注满。黑猫在空中连翻三个跟斗,扑通一声一头扎进了微波荡漾的白兰地。它钻上来时哧哧地喷着气,领结被浸泡得变了形,胡子上的金颜色以及望远镜都不见了。决意效法别格莫特的唯有那个标新立异的女裁缝及其男伴——一个陌生的年轻混血儿。他俩双双投入了池中。这时科罗维约夫挽起玛格丽特的胳膊,同她离开了沐浴的人们。
玛格丽特觉得她飞过了一个地方,看见石砌的大池塘里牡蛎堆积如山。她又经过了另一处,隔着玻璃地面能看到地狱里的熊熊炉火及忙碌其间的白衣魔鬼厨师。然后她恍恍惚惚,眼前出现了阴暗的地下室,里面点着油灯,几个姑娘从通红的炭火上把咝咝冒油的烤肉拿给客人享用,客人们在大杯饮酒祝她健康。后来她还看见白熊在露天舞台上拉手风琴跳卡马林舞[12],火怪在壁炉里毫不灼伤地表演魔术……玛格丽特再次感到力量衰竭。
“最后一次出场,”科罗维约夫有些担心地悄悄对她说,“然后我们就自由了。”
她在科罗维约夫陪同下又回到了舞会大厅。此时跳舞已经停止。不计其数的客人都拥挤在圆柱下面,空出了大厅中央的地方——那儿出现了一座高台。玛格丽特不记得谁把她扶了上去。她刚一登台,就听见哪儿在敲午夜的钟声。她很奇怪,按时间早该是下半夜了。不知在何处的时钟敲完了最后一响,大群的客人立刻鸦雀无声。这时玛格丽特又看到了沃兰德。簇拥他走过来的是亚巴顿、阿扎泽洛和几个貌似亚巴顿的黑衣年轻人。玛格丽特这才注意到,在她的对面也为沃兰德准备了一座高台。但沃兰德没有站到台上。玛格丽特惊讶极了,在舞会最后的盛大出场式上,沃兰德竟然是卧室里的那身打扮。他仍旧穿着有补丁的肮脏衬衫和歪后跟的夜间便鞋。出鞘的长剑被他当成了支撑身体的拐杖。他一瘸一拐走到自己的高台下站住了。阿扎泽洛立即端着盘子来到跟前,玛格丽特瞥见那盘中物乃是一个磕掉了门牙的斩下的人头。大厅里仍然一片死寂。这死寂只有一次被打破,那是远远传来的一阵牛头不对马嘴的铃声,就像大门口响起了电铃那样。
“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沃兰德声音不高,对那人头说。死人的眼皮微微张开了。玛格丽特打了个寒噤,她看见了一对有思想和有痛苦的活生生的眼睛。“一切都应验了,岂不是吗?”沃兰德望着人头的眼睛说下去。“脑袋被女人轧掉,会议没有开成,我住进你的家,这些都成了事实。而事实是世界上最雄辩的东西。不过我们现在最关心的不是既成的事实,而是以后的事情。您总是热心宣扬一种理论:人被砍掉脑袋后生命就会终止,人就变成灰烬而不存在了。今天当着诸位来宾的面,尽管他们本身就证明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理论,我还是很高兴地告诉您:您的理论相当深刻而且机智。本来嘛,一切理论都是相对存在的,其中也包括这样的理论:一个人信仰什么,他就会得到什么。让这一点也成为事实吧!您将不复存在,而我将乐于用您变成的酒樽为存在而痛饮。”沃兰德说罢举起了长剑。顿时那人头的顶部开始发黑和皱缩并一块块碎落下来,随后眼睛也消失了。不多会儿,玛格丽特看见盘子上托着一尊带金脚的牙黄色颅骨,眼窝里嵌着绿宝石,牙齿都变成了珍珠。天灵盖从合缝的地方掀掉了。
“马上就到,老爷,”科罗维约夫看到沃兰德疑问的眼光,忙过来说,“他就会来到您面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我听见他的漆皮鞋在吱吱响,听见他喝完了今生最后一杯香槟酒,把高脚杯放到桌子上的声音。请看,他来了。”
一位新客人独自走进大厅朝沃兰德而来。客人的外表和其他许多男宾毫无二致,只是远远就看见,他紧张得连路都走不稳。他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两眼惊慌四顾。不用说,这里的一切都把他惊呆了,当然,尤其是沃兰德的这身打扮。
然而客人受到了极为亲切的欢迎。
“啊,亲爱的迈格利男爵,”沃兰德笑容可掬,对目瞪口呆的客人说,“我荣幸地向各位介绍,”他又向在场的人道,“这位可敬的迈格利男爵在游艺娱乐管理委员会任职,专门负责向外国游客介绍首都的名胜古迹。”
玛格丽特怔住了,她忽然认出了这个迈格利。在莫斯科的剧院和餐馆里她不止一次遇见过此人。“等一等……”玛格丽特在想,“这么说,他也死了吗?”事情马上就有了分晓。
“这位可爱的男爵真是很可爱,”沃兰德笑嘻嘻地接着说,“他听说我到了莫斯科,马上就打电话来要为我提供专门服务,也就是为我介绍名胜古迹。当然,今晚我荣幸地把他也请来了。”
这当儿玛格丽特看见阿扎泽洛把放颅骨的盘子交给了科罗维约夫。
“噢,男爵,顺便说说,”沃兰德突然压低嗓子亲昵地说,“现在外面风言风语,说您这个人非常好奇又非常饶舌,这两样加在一起已经引起了公众的注意。造谣的人还说您是告密者、奸细什么的。有人甚至预计,您不出一个月就会因此落得个悲惨下场。所以,我们决定帮助您摆脱痛苦的等待——利用您自己提供的机会:您不是一再要到我家来作客,其实是来尽可能干那偷听偷看的勾当吗?”
男爵的脸色变得惨白,比生来就特别苍白的亚巴顿尚有过之。随后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亚巴顿走到男爵面前,把自己的眼镜很快摘下又戴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什么东西在阿扎泽洛手中一闪,听到拍手似的一声响,男爵便慢慢仰倒下去,鲜血从他的胸口喷出来,染红了浆洗挺括的衬衣和坎肩。科罗维约夫用颅骨去接那汩汩的血流,接满后就呈给沃兰德。这时男爵的尸体已倒在地上。
“先生们,为你们的健康干杯,”沃兰德声音不高,他举起颅骨酒樽,送到唇边。
仿佛昆虫蜕变似的,沃兰德整个儿变了样。补丁衬衣和歪跟便鞋都不见了。此时他身穿黑色披风,腰挎一柄钢剑,快步走到玛格丽特面前,递过酒樽,命令道:
“喝吧!”
玛格丽特头晕起来,踉跄了一下,酒樽已凑到她的唇边,同时有几个人——她分不清是哪几个——的声音凑在她两边耳朵上说:
“别害怕,女王……别害怕,女王,鲜血早已流入地下,流到的地方已经结出了一串串葡萄。”
玛格丽特闭着眼呷了一口,只觉一股甜流沁遍了全身血管,随即耳鸣起来。她仿佛听见了公鸡震耳的啼叫,什么地方在演奏进行曲。这时大批的客人开始改变模样,穿燕尾服的男人和女人们又散落为一具具骸骨。玛格丽特眼见整个大厅的人化成了一片腐朽,随后空中便飘出了墓穴的气味。圆柱坍塌了,灯火熄灭了,所有的东西都缩小了,什么喷水池、郁金香、山茶花,统统都无影无踪了。一切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珠宝商遗孀家的普通客厅。半掩的房门里透出一道亮光。玛格丽特便从这扇房门走了进去。
[1] 波洛涅兹舞源自波兰民间,后成为一些欧洲国家的宫廷舞。
[2] 亨利·维厄唐(1820—1881),比利时小提琴家,作曲家。1845年至1852年在俄国演奏和教学。
[3] 约翰·施特劳斯(1825—1899),奥地利作曲家、小提琴家和指挥家,著名圆舞曲《蓝色多瑙河》、《维也纳森林的故事》的作者。
[4] 那不勒斯和巴勒莫均为意大利滨海城市。
[5] 一种监狱刑具。
[6] 可能是指鲁道夫一世(1218—1291),日耳曼皇帝,哈布斯堡王朝的创始者。
[7] 斯特拉斯堡为法国港口城市,中世纪时曾隶属日耳曼王国。
[8] 盖约·恺撒·卡利古拉(12—41),37年起为罗马皇帝,后为禁卫军所杀。
[9] 梅萨利纳·瓦莱里娅(约22—48),罗马皇帝克劳狄的第三个妻子,以淫乱和阴险闻名,后被克劳狄处死。
[10] 马柳塔·斯库拉托夫(?—1573),俄皇伊万四世的亲信权臣,参与谋杀沙皇政敌多人,在战争中血腥屠杀平民。后战死。
[11] 尼普顿原为罗马神话中的水神,后与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混同为海神。
[12] 一种俄罗斯民间舞。
第二十四章 解脱大师
沃兰德的卧室里还是舞会前的老样子。他仍旧穿着衬衣坐在床上。只是格拉不再帮他揉腿了,而是在那张棋桌上安排晚餐。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已脱掉燕尾服坐在餐桌边。黑猫不用说跟他俩挨在一起,它的领结完全变成了一块脏抹布,它就是舍不得摘下来。玛格丽特摇摇晃晃走到桌边,把身子靠在上面。沃兰德像先前那样招手让她过去坐到他身旁。
“怎么样,把您累坏了吧?”沃兰德问道。
“噢不,老爷,”玛格丽特答道,声音轻极了。
“诺布列斯奥布利什[1],”黑猫说着就用细高脚杯给玛格丽特倒了一杯透明的液体。
“这是伏特加吗?”玛格丽特有气无力地问。
黑猫委屈得在椅子上蹿了一下。
“瞧您说的,女王,”它嘶哑地说,“难道我会给女士斟伏特加吗?这可是纯酒精!”
玛格丽特笑笑,想推开酒杯。
“太惊人了!大家都神魂颠倒,情意绵绵,五体投地!多么恰如其分,多么得心应手!太迷人,太有魅力了!”科罗维约夫炒爆豆子般说了一通。
沃兰德默默地和玛格丽特碰了一下杯。玛格丽特遵命一饮而尽,心想这酒精会要了她的命。然而事情并不那样糟糕。她觉得腹中涌起了一股暖流,有个软东西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她就像大睡方起,神清气爽,精力恢复,而且饿得跟一头狼似的。想到昨天早晨起就没吃过东西,她更是饥火中烧,便开始大嚼鱼子。
别格莫特切下一片菠萝,洒了点盐和胡椒面,吃下去后又耍威风一口喝干了第二杯酒精,大伙鼓起掌来。
玛格丽特也喝了第二杯。她觉得枝形烛台上的蜡烛更亮,壁炉里的火焰更旺了。她没有一点醉意,用洁白的牙齿嚼着肉块,咂着鲜美的肉汁,同时看到别格莫特怎样往牡蛎上抹芥末。
“加上葡萄更好,”格拉小声说,在黑猫的肋上捅了一下。
“请您别教训我,”别格莫特道,“我吃过筵席,您放心,吃过!”
“啊,像这样无拘无束的晚餐,坐在壁炉边,跟自己人在一起,多么惬意……”科罗维约夫用刺耳的颤音说。
“不,法戈特,”黑猫道,“舞会那才叫美,才叫气派。”
“我看一点也不美,也不气派,”沃兰德说,“那些傻乎乎的狗熊,还有酒吧里的老虎,吼叫起来简直要让我发作偏头痛。”
“是,老爷,”黑猫说,“既然您认为不气派,我这就改持您的观点。”
“你仔细着!”沃兰德说。
“一句笑谈,”黑猫忙恭顺地说,“至于那些老虎,我叫人把它们烤了吧。”
“老虎肉不能吃,”格拉说。
“您这样认为吗?请听我讲,”黑猫得意地眯起眼睛,讲起它有一次在沙漠上流浪了十九天,吃的全是他打死的老虎的肉。大伙津津有味地听了这个动人故事,黑猫刚一讲完,就异口同声地嚷道:
“撒谎!”
“这谎言里最有意思的就是,它从头到尾没有一句真话,”沃兰德说。
“啊,怎么?我撒谎?”黑猫提高了嗓门,大伙以为它要反驳,不想它只小声说了一句:“历史自有公论。”
“请告诉我,”伏特加让玛戈女王长了精神,她问阿扎泽洛道,“您开枪打死了那个过去的男爵吗?”
“当然,”阿扎泽洛答道,“怎么能不毙了他呢?他是一定该枪毙的。”
“当时我吓了一跳!”玛格丽特大声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一点也不突然,”阿扎泽洛辩解道。科罗维约夫在一边叫起苦来:
“岂能不吓一跳?我两条腿直打哆嗦呢!砰的一枪,男爵就倒下了!”
“我差一点就歇斯底里大发作了,”黑猫附和道,一面舔着勺子上的鱼子。
“我还有一事不明,”玛格丽特道,两眼闪烁着金星,那是水晶杯上的反光,“这地方奏起音乐来,舞会的动静又那样大,难道外面就听不见吗?”
“绝对听不见,女王,”科罗维约夫向她解释,“必须做到让外面听不见,这种事得布置得很周密。”
“可不是嘛……那个人就待在楼梯上……我和阿扎泽洛来的时候……单元门口还有一个……我想,他在监视你们这所房子……”
“没错,没错!”科罗维约夫高声道,“您说得不错,亲爱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证实了我的怀疑。是的,他在监视这所住宅。起先我还当他是个心不在焉的编外副教授[2],或者在楼梯上苦苦等待的恋人。都不对,都不对!我心里就在犯嘀咕!啊!原来他是在监视住宅!单元门口那个人也是!还有大门过道里的家伙,都是干这个的!”
“要是有人来逮捕你们,又会怎么样?”玛格丽特问。
“一定会有人来,迷人的女王,一定会来的!”科罗维约夫说。“我心里有预感,他们会来,当然,不是现在,到时候就肯定会来。不过我想,也搞不出什么名堂的。”
“唉,那个男爵倒下去,可把我吓坏了,”玛格丽特平生第一次目睹杀人场面,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您的枪法一定很好吧?”
“还行,”阿扎泽洛答道。
“多少步开外?”玛格丽特的问题不很明确。
“那要看情况,”阿扎泽洛在行地回答,“用锤子砸批评家拉通斯基的玻璃窗是一回事,打中他的心脏可完全是另一回事。”
“打中心脏!”玛格丽特惊叫起来,不知为什么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打中心脏!”她哑声又说了一次。
“这个批评家拉通斯基是什么人?”沃兰德眯眼望着玛格丽特问道。
阿扎泽洛、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玛格丽特红着脸答道:
“他是个批评家。今晚我把他家里全砸了。”
“竟然如此!为什么?”
“老爷,他毁了一位大师,”玛格丽特解释道。
“您何必亲自动手呢?”
“老爷,请让我去吧,”黑猫跳起来高兴地嚷道。
“坐着吧你,”阿扎泽洛嘟哝道,也站了起来,“我自己马上去一趟……”
“不!”玛格丽特叫了起来。“不,求您了,老爷,不要这样。”
“随您的便吧,”沃兰德说。阿扎泽洛又坐了回去。
“刚才我们讲到哪儿了,尊贵的玛戈女王?”科罗维约夫道。“对了,是心脏。他能打中心脏,”科罗维约夫伸出长长的手指头指向阿扎泽洛,“而且能选择打哪个心房,哪个心室。”
玛格丽特一下子没有听懂,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惊奇道:
“心房和心室都包在里面呀!”
“亲爱的,”科罗维约夫用刺耳的颤音说,“包在里面才见真功夫!这就是奥妙所在!露在外面的目标谁打不中呢!”
科罗维约夫从桌屉里拿出一张黑桃七纸牌,把它递给玛格丽特,请她在任一个牌点上用指甲画出记号。玛格丽特画了右上方的一个点。格拉把牌塞到枕头底下,叫了声:
“好了!”
阿扎泽洛背朝枕头坐着,从燕尾服裤袋里掏出一支乌黑的自动手枪,把枪筒搁在肩上,不用转身就开了一枪。玛格丽特吓了一跳,但觉得好玩。他们从打穿了的枕头下抽出那张牌,在画过记号的牌点上发现了弹孔。
“您手里拿枪的时候我可不想遇见您,”玛格丽特卖弄风情地瞟瞟阿扎泽洛,对他说。她向来爱慕施展绝技的人。
“尊敬的女王,”科罗维约夫尖嘶道,“他手里不拿枪的时候,我也不劝别人去遇见他!我以前合唱指挥和领唱人的名誉担保,谁都不会恭喜那个遇见他的人。”
射击试验时愁眉苦脸坐在一旁的黑猫突然宣布:
“我要打破黑桃七的记录。”
阿扎泽洛对此吼了一句什么话。黑猫执意要用两支而不是一支手枪。阿扎泽洛从另一边后裤兜里又拔出一支手枪,轻蔑地撇着嘴巴,连同第一支一并递给了牛皮大王。然后有人在黑桃七上划了两处记号。黑猫转身背对枕头,准备了很长时间。玛格丽特望着壁炉架上那只打盹的猫头鹰,捂上耳朵坐待枪响。黑猫双枪齐发,格拉立刻尖叫起来,猫头鹰中弹毙命,栽下壁炉,座钟被打坏了,不走了。格拉手上流着血,大吼一声揪住了黑猫的脊毛。黑猫则抓住她的头发,互相扭作一团滚倒在地。桌上一只高脚杯掉下来砸碎了。
“这女鬼疯了,快拉开她!”黑猫号叫着在格拉胯下挣扎。斗殴者被拉开了。科罗维约夫在格拉被打穿的手指头上吹了口气,伤口马上愈合了。
“只要有人在旁边说话,我就无法射击!”别格莫特嚷着,将一大把揪下来的脊毛安回原处。
“我敢打赌,”沃兰德笑着对玛格丽特说,“它是故意这么干的。它的枪法本来不错。”
格拉和黑猫言归于好。为了表示和解,两人接了吻。枕下的纸牌被拿出来检视。除了阿扎泽洛留下的弹孔,所有的牌点都好好的。
“这不可能,”黑猫还不嘴软,把牌迎着烛台的光看了半天。
快乐的晚餐继续进行。蜡烛在烛台上流着烛泪。轻浪般的暖气从壁炉中涌出,驱散潮湿,带着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玛格丽特酒足饭饱,怡然自得,望着阿扎泽洛雪茄上的青烟袅袅飘进壁炉,黑猫在用剑尖挑那些烟圈玩。她现在哪儿也不想去,虽然算算时间已经很晚,看样子快到早晨六点钟了。玛格丽特利用一个间隙,怯生生地对沃兰德说:
“也许,我该走了……不早了。”
“您忙着上哪儿去?”沃兰德客气地问道,语气有些冷淡。其余的人一声不吭,装作只顾看烟圈的样子。
“是的,该走了,”感到场面尴尬的玛格丽特又说了一遍,转身像要找件斗篷或披肩。她突然感到赤身裸体很不自在。她从桌边站了起来。沃兰德默默从床上拿起他那件破旧油污的长袍,科罗维约夫忙把它披到玛格丽特的肩上。
“感谢您,老爷,”玛格丽特声音极轻,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沃兰德。后者仅回以礼貌的淡淡一笑。苦恼的阴云顿时袭上玛格丽特的心头。她觉得受骗上当了。看来谁也不打算提议对她在舞会上的辛苦给予什么奖赏,谁也无意留客。她很清楚,她现在已无处可去。再回到那幢小楼的一闪念使她绝望得五内如焚。要自己开口吗?按照阿扎泽洛在亚历山大花园出的那个诱人主意?“不,我绝不!”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再见吧,老爷,”她说出声来,可心里在想:“从这里一出去,我就到河边投水自尽。”
“您且坐下,”沃兰德突然用命令的口气说。玛格丽特脸色一变,坐了下来。“临别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不,我没有,老爷,”玛格丽特骄傲地回答,“除非您还需要我做什么,我乐于奉行您的一切指示。我一点也不累,我在舞会上很快乐。如果舞会继续开下去,我愿意让几千个绞刑犯和杀人凶手再来吻我的膝盖,”玛格丽特泪眼模糊地望着沃兰德,说出这番话来。
“对!您说得完全对!”沃兰德声若洪钟,骇人地吼道。“就该这样!”
“就该这样!”沃兰德的随从们回声似的跟着说。
“我们是在考验您,”沃兰德继续说,“您永远不要乞求任何东西!永远不要,特别是向那些比您强大的人乞求。他们会自己向您提出来,并能给予您一切!请坐吧,高傲的女人!”沃兰德扯下玛格丽特身上那件很沉的长袍,她重又坐到了他身边的床头。“好吧,玛戈,”沃兰德的声音缓和下来,“今晚您帮我当了女主人,为此您想得到什么?您赤身裸体开完整场舞会,您要求怎样的酬劳?怎样估价您的膝盖?您所谓绞刑犯的那些客人给您造成了哪些损失?您说吧!现在可以畅所欲言,因为是我请您这样做的。”
玛格丽特的心怦怦直跳,她深深叹了口气,开始有所考虑。
“大胆说吧!”沃兰德鼓励道。“发挥您的想象力,努力想象吧!有人目睹了不可救药的恶棍男爵当场被杀,凭这个也该得到奖赏,何况此人还是个女人。说吧!”
玛格丽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正要说出那久藏心底早已想好了的话,突然脸色发白,瞪大眼睛,张口不能言。“弗丽达!弗丽达!弗丽达!”有个喋喋不休、苦苦哀求的声音在她耳边喊叫起来。“我叫弗丽达!”玛格丽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请求您一件事?”
“可以要求,要求,夫人,”沃兰德会意地微笑道,“可以要求一件事!”
啊,沃兰德多么巧妙而明确地点出了玛格丽特的“一件事”!玛格丽特又叹了口气,说:
“我要让弗丽达不再看到那块她用来闷死亲生孩子的手帕。”
黑猫两眼往上一翻,大声叹了口气,但是没敢插话,它显然还记得舞会上被拧耳朵的事。沃兰德冷笑道:
“您绝不可能接受那个蠢女人弗丽达的贿赂,那会有损女王的尊严。既然如此,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看来只好多弄些破布条,把我这间卧室的大小缝隙全都堵上!”
“老爷,您指的是什么?”玛格丽特惊奇道,她实在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老爷,我完全赞成您的意见,”黑猫终于插话了,“就是该用破布条。”说罢愤愤地用爪子敲了一下桌面。
“我指的是慈善心,”沃兰德解释道,两眼依旧火辣辣地盯着玛格丽特。“有时候它会突然偷偷地钻进最小的缝隙。所以我说要用破布条。”
“我也是这个意思!”黑猫高声说。为防万一,它侧身避开玛格丽特,并用涂成粉红色的爪子护住两只耳朵。
“滚开,”沃兰德对它说。
“我还没喝咖啡呢,”黑猫答道,“干吗叫我走?老爷,难道在过节的晚上还要把吃饭的客人分成两等吗?就像那个愁眉苦脸的守财奴小吃部主任所说的,一些人是头等新鲜的,而另一些人是二等新鲜的吗?”
“住嘴,”沃兰德命令道。又问玛格丽特:“看样子,您是个大善人?道德高尚的人?”
“不,”玛格丽特使劲否认道,“我知道,跟您谈话必须开诚布公。坦率告诉您:我只是个轻率的人。我代弗丽达向您求情,只是因为我一时失言让她产生了坚定的希望。她在等待,老爷,她相信我有能力。倘若她的希望落空,我就会陷入可怕的处境,从此一生不得安宁。事已至此,有什么法子!”
“噢,明白了,”沃兰德说。
“您可以做这件事吗?”玛格丽特低声问道。
“绝对不行,”沃兰德回答,“亲爱的女王,这里面弄得有点混乱了。每个部门都应该各司其职。我不否认,我们的能力相当巨大,比某些不太聪明的人所认为的要大得多……”
“是啊,要大得多,”黑猫忍不住又插嘴,显然为他们的能力感到自豪。
“住嘴,见你鬼去!”沃兰德喝住它,接着对玛格丽特说:“像我刚才所说,本来是别的部门的事,由我去做又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不做,还是您自己做吧。”
“我的话能灵验吗?”
阿扎泽洛讥诮地向玛格丽特乜斜着那只瞎眼,悄悄摇了摇红发的脑袋,嗤了一声鼻子。
“您自己做吧,真是烦人,”沃兰德嘟哝道,一面转动地球仪,开始察看球上的某个细部,像是跟玛格丽特谈话的同时他还在忙别的事情。
“快叫弗丽达,”科罗维约夫悄声提示她。
“弗丽达!”玛格丽特尖叫了一声。
房门大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女人跑了进来。她毫无醉态,瞪着两只疯狂的眼睛,向玛格丽特伸出双手。玛格丽特庄严地说:
“你被宽恕了。以后不会送手帕了。”
弗丽达号叫一声,摊开手脚扑倒在玛格丽特面前。沃兰德一挥手,弗丽达便从眼前消失了。
“感谢您,我告辞了,”玛格丽特说着站起来。
“我说,别格莫特,”沃兰德开口道,“一个不切实际的人行为不慎,这大过节的夜晚,我们也不能就此占人家的便宜。”又回头对玛格丽特说:“刚才这件事不算数,因为我没有插手。您为自己要求什么呢?”
众人沉默。还是科罗维约夫附耳对玛格丽特说:
“最尊贵的夫人,我劝您这一次可要明智些!别让幸运之神擦肩而过!”
“我要求把我的情人,大师,现在立刻就还给我,”玛格丽特说完,脸都抽搐得变了样。
房间里蓦地刮进一阵风来,刮低了枝形烛台上的烛焰。沉重的窗帘拉开了。窗户随之敞开,露出了遥远高天上一轮午夜的、而非早晨的圆月。月光铺在窗台与地板之间,就像一块幽绿的方巾,这光巾中出现了一个人,他就是伊万的深夜访客、自称大师的那个人。他依然一身医院打扮,长袍,便鞋,始终戴着那顶黑色小帽,不曾刮洗的面孔难看地痉挛着。他疯态地、惊恐地瞟着烛火。月光如注,在他的周围闪烁着浪花似的银辉。
玛格丽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呻吟起来,两手一拍,向他奔过去。她吻他的额和唇,偎在他那满是胡茬的脸上,抑制已久的泪水顺着两颊泉涌而下,嘴里只是毫无意义地反复说着一个字:
“你……你……你……”
大师推开了她,喑哑地说:
“不要哭,玛戈,不要折磨我。我病得很重。”他抓住窗台,像要跳窗逃走,一面龇出牙齿注视着坐在房里的人,喊道:“别害怕,玛戈!我又产生幻觉了。”
玛格丽特哭得喘不过气来,抽抽搭搭地小声说:
“不,不,不,什么也不要怕!我和你在一起!我和你在一起!”
科罗维约夫机灵地悄悄塞过一把椅子,大师坐下了,玛格丽特扑过去跪在病人身边,紧紧依偎在他的腰上不再出声。她在激动时未曾发觉,她裸露的身体突然穿上了一件黑缎子披风。这时病人垂下了脑袋,开始用病态阴郁的眼睛注视地板。
“是啊,”沃兰德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把他弄成了这样。”随即吩咐科罗维约夫:“骑士,给这个人喝一点东西。”
玛格丽特嗓音发颤地恳求大师:
“喝吧,喝吧。你害怕?不怕,不怕,相信我,他们会帮助你的。”
病人拿过杯子一口喝下,他的手发抖,把空杯子掉在脚边打碎了。
“好了!好了!”科罗维约夫小声对玛格丽特说。“您瞧,他已经恢复知觉了。”
病人的眼神确实不再那样古怪和惊慌不安了。
“玛戈,是你吗?”月光客人问道。
“是我,你别怀疑,”玛格丽特回答。
“再给他一杯!”沃兰德命令道。
喝下第二杯后,大师的眼睛变得有生气和理性了。
“瞧,这就完全不一样了,”沃兰德眯起眼睛说,“现在我们来谈谈吧。您是什么人?”
“我现在什么人也不是,”大师咧嘴苦笑道。
“刚才您从哪儿来?”
“从医院,我是精神病人,”来客回答。
玛格丽特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又哭了。后来她擦掉眼泪,喊道:
“这话多么可怕!这话多么可怕!老爷,我可以预先告诉您,他是一位大师。请治好他的病吧,他值得您这样做。”
沃兰德问来客:
“您知道您在跟谁谈话吗?知道您待在谁的地方吗?”
“知道,”大师说,“在疯人院我隔壁病房里有个男孩子,名叫流浪者伊万,他对我讲了您的事。”
“是啊,是啊,”沃兰德道,“我有幸在牧首塘公园见过这位年轻人。他硬证明我不存在,差点没把我也弄疯了!您是否相信,这真的是我?”
“只好相信,”来客道,“当然,要是把您当成某种幻觉的产物,心里会踏实得多。噢,对不起,”大师自觉失言,忙说。
“好吧,既然踏实得多,那就这样认为吧,”沃兰德倒很客气。
“不,不,”玛格丽特吓坏了,摇摇大师的肩膀,“清醒些!在你面前的就是他!”
黑猫也插进来说:
“我才真像是幻觉的产物。您在月光下看看我的侧面像吧。”黑猫走进月亮的光柱中,正想说什么,听见旁边的人叫它住嘴,只好答应道:“好,好,我住嘴。我是沉默的幻觉产物,”就不吱声了。
“请告诉我,为什么玛格丽特叫您大师?”沃兰德问。
来人冷笑道:
“情有可原的弱点。她对我写的小说评价过高。”
“什么样的小说?”
“关于本丢·彼拉多的小说。”
沃兰德纵声大笑,有如雷鸣。烛焰又开始跳动,桌上的餐具叮当乱响。但没有人对这笑声感到恐惧和惊讶。别格莫特不知为什么鼓起掌来。
“关于什么,什么?关于谁?”沃兰德止住笑,又问。“当今现在?这太惊人了!您就找不到别的题材吗?拿出来让我看看,”说罢手掌朝上伸出一只手。
“很遗憾,我拿不出来,”大师道,“我把它扔进火炉烧掉了。”
“对不起,我不相信,”沃兰德道,“这不可能。手稿是烧不掉的。”他转身命别格莫特:“喂,别格莫特,把小说拿过来吧。”
黑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大家看见,它是坐在厚厚的一叠文稿上。黑猫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躬身呈给沃兰德。玛格丽特浑身哆嗦,激动得眼泪汪汪,叫喊道:“是手稿!是手稿!”
她扑向沃兰德,欣喜欲狂地说:
“您是万能的!您是万能的!”
沃兰德接过手稿,看了看正反面,把它放在一边,脸上没有笑容,也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大师。不知为什么,这时大师又陷入了苦恼和不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双臂使劲弯向背后,浑身战栗着,向那远远的月亮嘟哝道:
“即使在深夜的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为什么要来惊扰我呢?诸神啊,诸神……”
玛格丽特一把抓住他的病号服,紧紧贴着他,自己也苦恼地哭诉起来:
“上帝啊,为什么你吃药也无效啊?”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科罗维约夫在大师周围转来转去,悄悄对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再喝一小杯,我陪您一块儿喝。”
小杯子在月光下眨眼似的闪了一下。这一杯真见效。大师被按回到椅子上,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
“现在全明白了,”沃兰德用长手指敲敲那本手稿说。
“完全明白了,”黑猫附和道,忘记了它是沉默的幻觉产物,“现在我对这部作品的主线已经了如指掌。你在说什么,阿扎泽洛?”它问默不作声的阿扎泽洛。
“我在说,”阿扎泽洛齉声道,“最好把你丢进河里淹死。”
“阿扎泽洛,你发发慈悲吧,”黑猫说,“别让主公起这样的念头。否则我会每天夜里像这可怜的大师一样穿着月光服来找你,向你点头招手叫你跟我走,你信不信?到那时候你又会怎么样,啊?”
“哎,玛格丽特,”沃兰德又加入谈话,“全都说出来吧,您需要什么?”
玛格丽特两眼闪光,向沃兰德恳求道:
“能让我和他私下商量一下吗?”
沃兰德首肯。玛格丽特凑到大师耳边,向他说了一会悄悄话。听见大师答道:
“不,为时已晚。除了想见到你,今生我已一无所求。再劝你一句,离开我吧。跟着我你会毁了的。”
“不,我不离开你,”玛格丽特回答,然后转身对沃兰德说:“请您让我们重回阿尔巴特街胡同的地下室,让灯光再亮起来,让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样子。”
大师不禁笑起来,搂住她那一头早已披散的鬈发,对沃兰德道:
“唉,阁下,您别听这可怜女人的话。地下室里早已住着别人,何况,根本不可能让一切回到原来的样子。”他把脸贴住女友的头,拥抱着她,喃喃地说:“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
“您说不可能吗?”沃兰德道。“言之有理。不过我们可以试试。阿扎泽洛!”
话音刚落,从天花板上嗵地掉下来一个人。此人只穿一身内衣裤,却头戴鸭舌帽,提着小皮箱。他两腿打弯,浑身乱颤,惊惶万状,迹近疯癫。
“是莫加雷奇吗?”阿扎泽洛问那个从天而降的人。
“我是阿洛伊济·莫加雷奇,”那人战兢兢答道。
“是您看了拉通斯基评论这个人的小说的文章,就打报告揭发这个人私藏非法文学作品,是不是?”阿扎泽洛问道。
新来乍到的男公民立刻脸色发青,流下了悔过的眼泪。
“是您想搬到他的房子里去住,对不对?”阿扎泽洛齉声齉气地问,态度尽量显得亲切。
房间里听见猫的咝咝发怒声。玛格丽特号叫着用指甲去抠莫加雷奇的脸:
“叫你尝尝女巫的厉害!”
房间里顿时乱作一团。
“你在做什么呀,玛戈,”大师痛苦地叫起来,“别丢人!”
“我反对,这不是丢人!”黑猫叫道。
科罗维约夫把玛格丽特拉开了。
“我安装了浴缸,”莫加雷奇喊道,他满脸是血,牙齿打战,吓得胡言乱语起来:“我粉刷过……用了白矾……”
“安装了浴缸很好,”阿扎泽洛称赞道,“他回去要洗澡的。”随即又断喝一声:“滚!”
莫加雷奇翻了个跟头,两脚朝天地飞出了沃兰德卧室的窗口。
大师瞠目以视,自言自语道:
“看样子,这比伊万所讲的还要厉害!”他惊骇万状地东张西望,最后对黑猫说:
“对不起……你……您……”他心慌意乱,不知道对猫该称“你”还是“您”,“您就是乘坐电车的那位猫吗?”
“在下正是,”黑猫得意地承认道,“很高兴听到您如此客气地称呼一只猫。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对猫都称‘你’,虽说从来没有哪只猫跟哪个人喝过交谊酒[3]。”
“我觉得,您不太像猫,”大师有些犹豫地说,又怯生生地对沃兰德道:“医院里总会发现我不在的。”
“他们什么也不会发现!”科罗维约夫安慰大师道,他手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本子和一些纸。“这是您的病历吗?”
“是。”
科罗维约夫随手把病历扔进了壁炉。
“证明文件没有了,人也就不存在了,”科罗维约夫满意地说,“再看这个,是不是房东的户口登记簿?”
“是……的。”
“登记的是谁?阿洛伊济·莫加雷奇?”科罗维约夫朝户口簿里吹了口气。“您瞧,名字没有了,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房东问起来,您就告诉他,阿洛伊济这个人是他在梦里见到的。莫加雷奇?哪个莫加雷奇?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莫加雷奇。”说话间那本用带子拴好的户口簿从科罗维约夫手中不翼而飞,他说:“这会儿户口簿已经放在房东的桌屉里了。”
“您说得对,没有证件就没有人,”大师道,科罗维约夫办事如此周到令他惊讶万分,“现在我没有了证件,也就没有我这个人了。”
“对不起,”科罗维约夫说,“这是您的幻觉在作怪,瞧,您的证件在这儿。”他把一本证件递给了大师,又闭上眼睛讨好地对玛格丽特小声说:“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这些东西是您的财产。”说着便将一个页边烧焦的练习本,一枝干枯的玫瑰花,一张照片,尤其郑重其事地将那个存折,一并交给了玛格丽特。“这是您的一万卢布存款,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我们可不要别人的东西。”
“我宁愿爪子干瘪了,也不会碰一碰别人的东西,”黑猫傲然地说,它正在踩一只皮箱,要把那部招灾惹祸的小说手稿全都塞进那只箱子里。
“还有您的证件,”科罗维约夫也递给玛格丽特一本证件,然后恭恭敬敬地禀告沃兰德:“老爷,全都办好了!”
“不,还没有,”沃兰德把眼睛离开地球仪说。“亲爱的夫人,如何安置您的随从呢?我个人并不需要她。”
这时娜塔莎从敞开的门跑了进来。她仍然赤裸着身体,两手一拍,向玛格丽特喊道:
“祝你们幸福,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她向大师点点头,又对玛格丽特说:“您上他那儿去,我都知道。”
“家庭女工无所不知,”黑猫意味深长地扬起爪子道,“当她们都是瞎子,那可错了。”
“你想怎么样,娜塔莎?”玛格丽特问。“你还是回到小楼去吧。”
“亲爱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娜塔莎恳求道,并双膝跪下,“您求求他们,”她瞟了一眼沃兰德,“把我留下来当一名女巫吧。我再也不回那幢小楼了!我不嫁什么工程师也不嫁技术员!昨晚在舞会上扎克先生向我求婚了。”娜塔莎松开拳头,让她看了看手里的几枚金币。
玛格丽特向沃兰德投去询问的目光。后者点了点头。娜塔莎扑过去搂住玛格丽特的脖子,给她一个响吻,发出得意的尖叫,从窗口飞走了。
娜塔莎刚走又来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已恢复了人形,但神情异常忧郁,甚至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这个人我非常乐意放行,”沃兰德厌恶地望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道,“非常乐意,他在这里是多余的。”
“恳请您为我出具一份证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怯生生地四面张望,但语气很是固执,“证明我在什么地方过的夜。”
“要证明做什么用?”黑猫厉声问道。
“提交给警方和我的夫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毫不含糊地回答。
“我们一般不出具证明,”黑猫皱眉道,“好吧,这一次就为您破个例。”
没等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明白过来,裸体的格拉就坐到了打字机旁。黑猫口授道:
“兹证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昨夜系在撒旦的舞会上度过;该持证人作为运输工具前来。格拉,在‘运输工具’后面加括号!里面注明‘骟猪’。署名:别格莫特。”
“日期呢?”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用尖溜溜的嗓音问。
“我们不写日期,带日期的文件会失效的,”黑猫答道,一挥那张纸,不知从哪儿抓到一枚印章,煞有介事地往上面哈了哈气,在纸上盖了“付讫”二字,将证明交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后者接过后立即消失了。在他站的地方又出现了一位新的不速之客。
“还有谁?”沃兰德一只手挡住烛光,厌烦地问道。
瓦列努哈垂着头,叹了口气,低声说:
“放我回去吧。我不能当吸血鬼。那一次我跟格拉差点儿没把里姆斯基弄死!我没有嗜血成性。放了我吧。”
“他在胡说些什么?”沃兰德皱起眉头问。“哪个里姆斯基?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老爷,不用您操心了,”阿扎泽洛应道,又对瓦列努哈说:“不要在电话里讲粗话。不要在电话里扯谎。明白吗?以后您不再犯了吧?”
瓦列努哈简直乐晕了头,顿时容光焕发,不知所云地嘟囔起来:
“我真诚地……我是说,您老……现在马上,午饭后就……”瓦列努哈双手捂胸,哀哀地望着阿扎泽洛。
“好了,回家去吧,”阿扎泽洛说罢,瓦列努哈的身影立即融化了。
“现在让我单独和他俩待一会儿,”沃兰德指着大师和玛格丽特吩咐左右道。
沃兰德的命令立即执行了。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大师:
“这么说,要回阿尔巴特街的地下室?谁来写作呢?还有幻想和灵感吗?”
“我不会有任何幻想,也没有灵感了,”大师答道,“除了她,我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关心,”他又把手放在玛格丽特的头上,“他们把我毁了。我感到寂寞,我想回地下室去。”
“那么您的小说,彼拉多呢?”
“我憎恨那部小说,”大师道,“它让我吃尽了苦头。”
“我求你了,”玛格丽特哀哀地说,“别这样说。你干吗要折磨我?你知道我把整个性命都投进了你的这项工作。”她又对沃兰德道:“老爷,您别听他的,他受的苦太多了。”
“总得写点什么吧?”沃兰德说。“要是总督大人没有什么可写了,就写那个阿洛伊济也行。”
大师一笑。
“拉普雄尼科娃不会答应出版的,何况那种东西也没有意思。”
“你们何以为生呢?只好受穷了。”
“我情愿,我情愿,”大师答道,把玛格丽特拉到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说:“她会醒悟过来,离开我的……”
“我看未必,”沃兰德嘟哝道,又说:“如此说来,一个写完了本丢·彼拉多故事的人,现在要回到地下室去,在那儿长伴孤灯,安贫乐道了?”
玛格丽特脱开大师的搂抱,非常热切地说: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把最吸引人的事情悄悄告诉了他,可是他拒绝了。”
“我知道您对他说了什么,”沃兰德道,“那不是最吸引人的。我来告诉您,”他笑着对大师说:“您的小说还会给您带来意外的礼物。”
“那就太糟了,”大师道。
“不,不,不会那样,”沃兰德道,“再也不会发生可怕的事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一切都办妥了。您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瞧您说的,啊,哪儿的话,老爷!”
“这东西给您做个纪念,收下吧,”沃兰德说着,从枕头下拿出一块不大的马掌形金器,上面镶满了钻石。
“不,不,这是从何说起!”
“您想跟我吵架吗?”沃兰德笑道。
披风上没有口袋,玛格丽特只好把马掌金包扎在一块餐巾里。这时她觉得周围有些奇怪,回头望望窗外,依然一轮皓月当空,便问:
“我弄不明白……怎么老是在半夜里,按说天早该亮了?”
“节日的午夜延长一点好,”沃兰德道。“好了,祝你们幸福。”
玛格丽特像祈祷那样朝沃兰德伸出双手,但没敢走近他,只是轻声呼喊道:
“告别了!告别了!”
“再见,”沃兰德说。
玛格丽特披着黑披风,大师身穿医院长袍,两人离开卧室,来到珠宝商遗孀住宅的过道里。这里有烛光照明,沃兰德的随从人员在等候他们。走出过道时,格拉提着那只装有小说手稿和玛格丽特的小小家私的皮箱,黑猫在旁相助。到了门口,科罗维约夫鞠躬告辞,随即不见了。其余人员继续送客下楼。楼梯上空无一人,经过三楼楼梯口时听见有物坠地之声,不甚响亮,大家没有在意。及至六单元出口处,阿扎泽洛朝天上吹了口气。一行人刚走进没有月光的院子,就发现台阶上睡着一个人,即穿皮靴戴鸭舌帽的那个人,看样子睡得很熟。大门边停着一辆熄掉前灯的黑色大汽车,驾驶室的玻璃上模糊显出白嘴鸦司机的侧影。
刚要上车,玛格丽特忽然小声惊叫起来:
“天哪,我把马掌金丢了!”
“您先上车等我,”阿扎泽洛说,“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就来。”说罢又进了单元楼道。
事有凑巧:玛格丽特一行人出门前不久,从四十八号宅,即珠宝商遗孀家楼下的那一家走出来一个拿着手提包和白铁盖桶的瘦女人。她就是星期三在公园旋转门口洒了葵花子油而致别尔利奥兹死命的那个安努什卡。
谁也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女人在莫斯科究竟干些什么和靠什么生活。只有一点是清楚的:人们每天都看到她拿着白铁盖桶或者手提包,或者两样都拿,出没于煤油铺、菜市场、大楼的门口或楼梯上,当然,最常见到她的地方还是四十八号宅的厨房间,因为她就住在那所房子里。此外,人们尤其清楚的是:只要安努什卡在哪儿或一到哪儿,那地方顿时就要出乱子,所以她的绰号叫做“瘟神”。
不知为什么,瘟神安努什卡平时起得特别早。今天她鬼使神差的,天不亮地不亮,不过十二点钟就起了床。她拿钥匙开了门,先把鼻子伸出去,然后才探出整个身体。她带上门正打算上哪儿去,忽听得五楼楼梯边一声门响,有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那人直滚到她身上,她被撞到一旁,后脑勺咚地碰在墙上。
“活见鬼,你穿着内裤往哪儿乱窜?”安努什卡捂住后脑勺尖叫起来。那个穿内裤戴便帽提皮箱的人闭着眼睛,阴阳怪气、没睡醒似的对她说:
“热水器!白矾!刷一次白得多少钱啊!”又哭喊了一声:“滚蛋!”自己拔腿就跑,不是向楼下,反而向楼上,跑到上次被经济学家踢掉了玻璃的那个窗口,两脚朝天向院子里倒栽下去。安努什卡忘记了后脑勺痛,惊呼一声直奔窗口,趴在平台上伸出脑袋,想在路灯下的沥青铺的院子里看到那个摔死了的拿皮箱的人。然而沥青地面上什么也没有。
安努什卡只好设想那个睡眼惺忪的怪人像鸟儿飞出大楼不见了。她画了个十字,心想:“五十号果然如此!怪不得别人都在议论它!这一户可真行啊!”
刚想到这儿,楼上的房门又一响,又有人跑了下来。安努什卡忙把身子贴在墙上。她看见一个相当体面的大胡子男人,只是脸长得有点像小猪,从她身边窜过去,也跟第一个人那样脑袋朝下飞出了大楼的窗口,他也不怕摔死在沥青地上。安努什卡忘记了该出门办事的茬儿,只顾站在楼梯上画十字,唉声叹气,自言自语。
过了不大工夫,第三个人跑下来了。这是个圆脸汉子,没留大胡子,脸刮得挺干净,身穿托翁衫,也从那窗口飘了出去。
安努什卡这个人不简单,她好奇心重,决定再等等看,也许还会发生什么奇异之事。上面的房门又打开了。这次是一帮人下楼,他们没有奔跑,而是像平常人那样走下来。安努什卡忙离开窗户,跑回楼下自家的门口,很快打开门躲了进去,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门缝和门缝里一只被好奇心煎熬得热辣辣闪光的眼睛。
一个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男人,穿着件长袍,头戴小黑帽,怪里怪气像个病人,又不很像,在一位年轻太太的小心搀扶下蹒跚着走下楼来。昏暗中安努什卡觉得那女的身披黑色教袍,脚上像是没穿鞋子,又像穿着一双透明的碎瓣儿鞋,显然是进口货。呸!什么碎瓣儿鞋!那女人压根儿就没穿衣服!教袍就披在光身子上。“这一户可真行啊!”安努什卡想到明天要把这些怪事告诉左邻右舍,心里不禁乐开了花。
跟在奇装太太身后的也是个一丝不挂的年轻女人,手提一只小皮箱,一头肥大的黑猫在皮箱前后窜来窜去。安努什卡揉揉眼睛,差点尖叫起来。
走在最后面的是个矮个子独眼跛腿外国人,他没穿上装,只穿着白色燕尾服坎肩,打着领结。一行人经过安努什卡的门口下楼去了。这时听见楼梯口有什么东西咚地掉在地上。安努什卡等脚步声远了,像条蛇似的从门后爬出来。她把盖桶靠墙放好,趴到楼梯口伸手去摸。她抓到了一个餐巾包裹的重物件,打开一看,惊得目瞪口呆。安努什卡把宝物凑到眼前细瞧,两眼像狼那样闪出火花,脑袋里顿时翻腾起来:“我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找我侄儿去?要不就把它锯成小块……钻石可以抠出来……论颗卖:到彼得罗夫卡卖一颗,斯摩棱斯克市场卖一颗……我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安努什卡把捡到的东西揣进怀里,拿起盖桶准备溜回家而不去逛街了。这时她面前突然出现了那个没穿上装只穿白坎肩的人,鬼知道他从哪儿冒出来的。那人悄声说:
“把马掌金和餐巾给我。”
“什么餐巾马掌金的?”安努什卡问道,装得像极了。“我不知道什么餐巾。您怎么了,公民,喝醉了吗?”
穿白坎肩的人不再多说,伸出像公共汽车把手那样硬而冷的手指,一把掐住安努什卡的喉咙,完全断绝了她胸腔的气路。盖桶脱手锵地掉在地上。没穿上装的外国人让安努什卡憋了一会儿,才松开她的脖子。安努什卡大吸了一口气,忙赔笑脸道:
“嗐,您说那个马掌啊,这就给您!这东西原来是您的?我看它用餐巾包着……就特意捡起来,免得被人家拿走了,否则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外国人拿到了马掌金和餐巾,便向安努什卡一次次并足鞠躬,和她紧紧握手,带着浓重的外国腔向她表示热烈的感谢:
“夫人,我向您深致谢意。这个马掌是我的珍贵纪念品。多亏您保存了它,为此请允许我送给您二百卢布。”他马上从坎肩兜里掏出钱来给了她。
安努什卡拼命做出笑脸,连声喊道:
“哎呀呀,太谢谢您啦!梅尔西!梅尔西!”
慷慨的外国人一步就滑下了一层楼梯,在离开大楼前,他从底下完全不带外国腔地向楼上喊道:
“你这老刁婆!下次捡到别人东西要交给民警局,别往自己怀里揣!”
安努什卡被楼梯上发生的事弄得满脑子乱糟糟和嗡嗡叫,她还在下意识地可劲儿喊着:“梅尔西!梅尔西!梅尔西!”而外国人早已无影无踪了。
院子里也看不到那辆汽车。阿扎泽洛把沃兰德的礼物交还给玛格丽特,问她坐得是否舒服,并跟她道别。格拉和玛格丽特接了响吻。黑猫亲了她的手。送行的人向呆坐在角落里的大师挥手致意,也向白嘴鸦挥了挥手。他们回去嫌爬楼梯麻烦,转眼便在空气中融化了。鸦司机开亮前灯,从昏睡在门洞里的那个人身边驶出了大门。花园街上仍是不眠之夜,黑色大汽车的灯光消失在闹市的灯火中。
一小时后,他们回到了阿尔巴特街旁的胡同内那座楼房的地下室里。外间的一切如故,还是去年那可怕的秋夜的样子。桌上仍旧铺着天鹅绒台布,罩灯旁的小花瓶里插着一束铃兰。玛格丽特坐在灯下低声哭泣,她的内心受到了震撼也充满了幸福。她面前桌上放着那本烧坏的练习簿,旁边是高高一摞完好无缺的手稿本。整座房子悄然无声。大师躺在里间的小沙发上,盖着医院的长袍酣然睡去。他的呼吸很平稳,听不到一点声音。
玛格丽特哭罢,开始翻阅那些完好如初的稿本,找到了她在克里姆林宫墙下跟阿扎泽洛见面前反复阅读的那一节。她没有睡意,深情地摩挲着手稿,仿佛在爱抚一只猫,将那稿本反复把玩,瞧瞧扉页又翻翻末页。她蓦地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一切都是魔法,文稿会从眼前消失,她将重回那独幢小楼的卧室,一觉醒来后只有去投河自尽。然而这不过是最后的可怕一念,不过是她长期来所受苦难的余音回响罢了。什么也不会消失。万能的沃兰德是真正万能的。玛格丽特地翻着那些纸页,不住地察看它,亲吻它,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它。她没完没了地这样做,哪怕直到天亮。她又重温起那一段文字来:
“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笼罩了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是啊,黑暗……”
[1] 法国谚语Noblesse oblige的俄语音译,意为:是贵族就得行为高尚。
[2] 旧俄及某些西欧国家高等学校的编外教师的职称。
[3] 喝交谊酒指彼此饮酒接吻,从此以“你”相称,不再称“您”。
第二十五章 总督设法救犹大
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笼罩了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圣殿和可怖的安东尼塔楼之间的几座吊桥都不见了。无边无底的黑暗从天而降,吞没了赛马场上那些带翅膀的神像,吞没了围墙上开有射孔的哈斯莫尼宫,吞没了一处处集市、一排排板棚、大街小巷和池塘……伟大的耶路撒冷城消失了,就像世上不曾有过它一样。黑暗吞噬了一切,使耶路撒冷城内外所有的生灵都惶悚不安。新春尼散月十四日薄暮时分,从海上飘来了一片奇异的乌云。
黑压压的乌云飘到秃山上,刽子手们便匆忙刺杀了死刑犯。它飘到耶路撒冷圣殿的上面,又像滚滚浓烟泻下山冈,淹没了整个下城。它流入居民的小窗,从弯弯曲曲的街道上将人们赶回家中。它不急于释放水分而是发出闪光。当火光撕破黑糊糊的烟雾,那金鳞灿烂的宏伟圣殿便仿佛从一片乌黑中冲天飞起。在火光熄灭的刹那间,它重又沉入黑暗的深渊。它一次次飞起又坠落,每一次坠落都伴随着天崩地裂般的隆隆巨响。
同时在另一个地方,摇曳不定的闪光把圣殿对面西冈上的大希律王宫从无边的黑暗中显露出来。那些可怕的盲眼饰金雕像似乎一齐高举着双手飞向漆黑的天空。天上的火光又熄灭了,随着几声沉闷的雷鸣,金色神像重又被驱入黑暗之中。
大雨突然瓢泼而下。雷雨又变成一场飓风。这时,在王宫花园的大理石长椅边,就在近午时总督和祭司长谈话的地方,随着一声炮轰般的巨响,一棵柏树像芦苇似的被折断了。水雾和冰雹夹着刮断的玫瑰花、玉兰叶、小树枝和沙石一齐飞到阳台的廊柱下。飓风在肆意蹂躏着花园。
这时廊柱下面只有一个人,他就是总督。
总督没坐安乐椅,而是躺在卧榻上。旁边的矮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和几大罐葡萄酒。矮桌的另一边空着另一张卧榻。总督脚边有一汪血红的酒浆和酒罐的碎片。男仆在雷雨前给总督上餐时,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慌了手脚,以为什么地方伺候不周。总督大怒,将酒罐摔碎在拼花地坪上,呵斥道:
“上酒为什么不看我的脸?难道你偷了东西不成?”
非洲男仆脸色发灰,眼中露出死亡般的恐惧,他瑟瑟发抖,险些又砸了一只酒罐。幸好总督的震怒来得快去得也快。男仆连忙上前收拾碎片和擦地上的酒,总督向他摆摆手,黑奴退去,地上便留下了那汪酒。
现在飓风大作,男仆躲在一座裸体垂头白女人雕像的壁龛下。他害怕总督看他不顺眼,又担心总督叫他时听不见。
在雷雨的昏暗中,总督倚在卧榻上自斟自饮。他一口口慢慢地喝着,时而掰几小块面包细嚼慢咽,嘬几个牡蛎,吃一片柠檬,再喝一口酒。
如果没有雨水喧嚣,没有这似乎要击穿殿顶的雷声,没有冰雹敲打阳台的台阶,就能听见总督此刻正在喃喃自语。如果闪电能够持久照亮,细心的观察者就会发现总督的双眼由于近日失眠和饮酒而红肿了。总督脸上的表情显得急躁不安,他望望浸在地上红色残酒里的两朵白玫瑰花,又不住回头去看花园里的雨雾和飞沙,他显然在等什么人,而且是急不可耐。
过了些时候,总督眼前的雨幔变得稀薄了,肆虐的飓风开始减弱,树枝不再断落,电闪雷鸣也逐渐稀疏。飘浮在耶路撒冷上空的不再是镶着白边的紫色大幕,而只是一片普通的灰色云尾。雷雨已朝死海方向移去。
现在耳中可以分辨出雨声和流水声了。那水顺着斜槽并直接从阶沿上漫泻下去,总督中午就是从这道台阶走向广场去宣判的。一直被淹没的喷泉声终于又清晰可闻了。周围变得明亮起来。飘向东方的灰色云幕上已经露出了几块蓝天。
雨势完全减弱。透过小雨,总督隐约听见远方传来的军号声和几百只马蹄的声。他动了动身子,脸上有了精神。这是骑兵团从秃山回来了。听动静部队已到了曾举行宣判的广场。
总督终于听到了期待已久的脚步声。有人啪嗒啪嗒地顺着石阶向花园上层平台、向阳台走过来。总督伸长了脖子,炯炯发光的眼睛流露出喜悦。
从两座大理石雄狮像之间先是露出了一颗戴风帽的脑袋,随后是这个人全身,他那件紧贴在身上的斗篷完全湿透了。此人就是宣判前和总督在王宫暗室里窃语、行刑时坐在三足凳上摆弄小树枝的那个人。
戴风帽的人不管脚下的积水,径直穿过花园平台走上阳台的拼花地坪。他举起一只手,用悦耳的嗓音高声说:
“愿总督健康快乐!”来人说的是拉丁语。
“诸神啊!”彼拉多大声道。“看您全身都湿透了!风雨太大了是吧?啊?请您马上到我那儿换件衣服,请吧!”
来人揭下风帽,露出湿漉漉的脑袋,湿发都粘在前额上,刮得光光的脸上浮着恭敬的微笑。他谢绝更衣,说这点小雨对他无妨。
“我不要听这个,”彼拉多道,拍了一下手,几名躲着他的仆人应声而至。他命仆役伺候那人更衣,随后端上热菜。来人很快擦干了头发,换过衣鞋,打点整齐。不消一会儿,他穿着干净凉鞋,身披深红色军装斗篷,头发捋得平平的,又回到了阳台上。
这时,太阳又重返耶路撒冷,在沉入地中海前向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送来一片夕晖,把金黄的光线洒在阳台的台阶上。喷泉完全恢复了活力,重新放声高唱。鸽子又飞到沙地上,咕咕叫着在断枝间跳来跳去,在潮湿的沙土里啄食。地坪上一汪残红已经擦去,酒罐的碎片打扫干净,矮桌上摆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熟肉。
“我听候总督的吩咐,”来人走向桌边说。
“先别听什么吩咐,坐下来喝杯酒吧,”彼拉多指指对面的卧榻客气道。
来人上了卧榻,仆人给他倒了一大杯醇浓的红葡萄酒。另一名仆人俯向彼拉多肩头,把总督的杯子也斟满了。总督一摆手,二仆退下。来人吃喝时,彼拉多小口呷着酒,不时眯眼望望这位客人。来客是个中年人,圆圆的脸膛端正可人,长着一个肉鼻子,头发的颜色难以确定,擦掉雨水后显得很光亮。说不准他是哪个民族的人。此人主要的相貌特征,也许就是他脸上的那副和善表情。不过这种表情常常被他的眼睛,确切些说不是眼睛,而是被他看人的习惯方式搅乱了。他通常把一双小眼睛藏在微微张开、似乎有些浮肿的怪样的眼皮底下,使得眼缝里闪烁着一种没有恶意的狡黠的光。看上去这位客人颇有些幽默感。但有时他熄掉幽默的闪光,将眼睑完全睁开,突然逼视对方,仿佛要一眼看清楚对方鼻子上一个不易发现的小污点。瞬间之后眼皮重新垂下,形成细缝,从中又闪出和善而狡黠的智慧之光。
来客没有谢绝第二杯酒。他津津有味地嘬了几个牡蛎,尝了尝炖蔬菜,吃了一块肉。
客人吃饱后称赞酒好:
“这葡萄酒好极了,总督,是不是‘法隆’?”
“是三十年的‘采库巴’,”总督亲切地答道。
客人一手贴胸行礼,婉谢主人的劝食,说已经吃饱了。彼拉多自斟了一杯酒,客人依样也斟满一杯。宾主往各自的肉盘中倒入些许酒,总督举杯高声说:
“为我们,为你,罗马人之父、最亲爱最优秀的罗马皇帝陛下,干杯!”
二人将酒喝完。非洲仆人撤去菜肴,留下了水果和酒罐。总督又挥退仆人,柱廊里便只剩下他和来客。
“那么,”彼拉多轻声说,“关于本城的民情您有何见告?”
他不觉转眼向下方望去,在花园的层层露台后边,那些柱廊和屋舍平顶上还留着一抹金色残照。
“总督,我认为耶路撒冷现在民心稳定,”客人答道。
“能保证不再发生骚乱吗?”
“世界上只有一点能保证,”客人亲切地望望总督说,“那就是伟大恺撒的威力。”
“愿诸神赐他长寿,永保天下太平,”彼拉多紧接着说。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您认为现在可以撤军了吗?”
“我以为可以撤走闪击军团的大队,”客人道,“最好在全城举行一次临别阅兵。”
“这个主意很好,”总督赞许道,“后天我就让大队撤离,我自己也离开此地。我以供奉十二尊神的盛宴和拉瑞斯[1]向您发誓,我愿付出巨大代价,巴不得今天就能撤军走人。”
“总督不喜欢耶路撒冷?”客人温和地问道。
“可别这样讲,”总督笑道,“不过,这儿恐怕是世上最不可救药的地方。自然环境更不必说了!我每次来都要生病。这还不算,再加上这些大小节日、魔法师、巫师、变戏法的、一群群的朝圣者……都是宗教狂,宗教狂!今年他们忽然又在等待什么弥赛亚[2],闹得不可开交!每一分钟你都可能目睹讨厌的流血事件。每时每刻都要走马灯似的调动军队,阅读告密信和诬陷材料,而其中半数都是针对你本人的!您看,这多么无聊啊。若不是皇命在身……”
“是啊,这里的节庆麻烦很多,”客人同意道。
“真盼望这些节日快点结束,”彼拉多愤愤地说,“我就能回到恺撒利亚去了。说真的,希律王的这些荒唐建筑,”总督向柱廊挥了挥手,方知他指的就是这座宫殿,“简直要让我发疯。我不能在里面过夜。世界上从未有过如此怪异的建筑。好了,言归正传吧。先说说,那个该死的巴拉巴还让您担心吗?”
这时,客人将他那特别的目光投到总督的脸颊上。总督正皱着眉头,厌倦地望着脚下远远那一片暮色苍茫的城池。
“可以认为,巴拉巴现在变得像羔羊一样,不会伤人了,”客人道,圆脸上出现了皱纹,“如今他难以造反。”
“太出名了是不是?”彼拉多冷笑道。
“总督看问题总是入木三分!”
“不过,至少应该……”总督还有些担心地说,并举起了他那戴着黑宝石戒指的细长手指头。
“啊,总督尽可放心,只要我在犹太,巴拉巴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监视的。”
“这我就放心了。有您在此,我永远放心。”
“总督过奖!”
“现在请您通报一下死刑的情况,”总督说。
“总督想知道哪方面的?”
“民众有没有愤怒的表现?这当然是最重要的。”
“没有任何愤怒表现,”客人回答。
“很好。您亲自确认罪犯都死了吗?”
“这一点请总督相信我。”
“告诉我……吊上木架之前给犯人喝水了吗?”
“给了。但是他,”说到这儿客人闭上了眼睛,“他拒绝喝水。”
“他是谁?”彼拉多问。
“对不起,总督大人!”客人大声道。“我没说吗?就是那个加利利拿撒勒人。”
“狂人!”彼拉多道,不知为什么脸上出现怪相,左眼下的一条青筋抽搐起来。“宁愿让太阳晒死!他为何拒绝合法得到的东西呢?他当时有怎样的表露?”
“他说了声谢谢,还说他不怪罪处死他的人,”客人又闭上眼睛答道。
“不怪罪谁?”彼拉多低声问。
“这个他没有说,总督大人。”
“他没有向士兵们布道吗?”
“没有,总督大人,这一次他的话不多。他只说,他认为人类最大的毛病之一就是怯懦。”
“他针对什么而言?”客人突然听见对方的声音在发颤。
“不得而知。总之他就像平时那样,行为很古怪。”
“怪在哪里?”
“他老是要看周围一个个人的眼睛,脸上始终带着那副不知所措的笑容。”
“就这些吗?”总督声音嘶哑地问。
“就这些了。”
总督咚地一酒杯,自己斟上葡萄酒,一饮而尽,说:
“问题就在于,虽然我们没有发现,至少眼下没有发现他的信徒或追随者,但不能保证这种人完全不存在。”
客人低下头,仔细听着。
“所以,为了防止意外,”总督继续说,“请您立即把三具死囚尸体悄悄弄走,秘密掩埋,让他们永远销声匿迹。”
“遵命,总督大人,”客人起身道。“此事复杂而且关系重大,请允许我就此告辞。”
“慢,请再稍坐片刻,”彼拉多做了个留客手势,“还有两件事情。先说第一件。您身居犹太总督的秘密卫队长之职,任务繁巨,屡建大功,我很高兴将这一点呈报给罗马当局。”
客人脸上一红,忙避席向总督鞠躬道:
“皇命在身,恪尽职守而已!”
“如果一旦上命升迁,我倒想请您谢迁留任,”总督说,“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和您分开。让他们用别的方式嘉奖您吧。”
“能在总督大人麾下效力,是我的福气。”
“我太高兴了。好,现在说第二件事。是关于那个……他叫什么来着……加略人犹大。”
客人又向总督投去那种目光,当然,只是短短一瞥。总督压低声音道:
“听说,他在家里殷勤招待了那个疯子哲学家,好像为此还得到了一笔钱。”
“他将要得到一笔钱,”[3]秘密卫队长小声更正道。
“数目大吗?”
“这个谁也不知道,总督大人。”
“连您也不知道?”总督作惊奇状,以此恭维对方。
“唉,连我也不知道,”客人泰然答道,“不过,我知道他将在今天晚上得到这笔钱。今天有人通知他到该亚法的宫里去。”
“嘿,这个贪心的加略老头儿,”总督道,“他是个老头儿吗?”
“总督从不说错话,这一次您可没说对,”客人讨好地说,“那个加略人是年轻人。”
“是这样!您能否介绍一下他的情况?他是个宗教狂吗?”
“不是,总督。”
“噢,还有呢?”
“他很英俊。”
“还有呢?他是否有什么嗜好?”
“总督,偌大一个城市,很难详细了解所有的人……”
“啊不,不,阿夫拉尼!您不必居功自谦!”
“他有一个嗜好,总督,”客人稍稍停顿了一下,“他爱财。”
“他干什么行当?”
阿夫拉尼抬头望天,想了想,回答道:
“在一位亲戚开的钱庄里当伙计。”
“噢,是这样,是这样。”总督不语了。他环顾阳台,见没有别人,又轻声说:“是这么回事,今天我得到情报说,今夜有人要杀他。”
客人不仅将目光投向总督,还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
“总督,您对我评价过高了。为我报功,我实在受之有愧。我还没有得到这样的情报呢。”
“您应该得到最高奖赏,”总督道,“不过,确实有这个情报。”
“敢问一句,是谁提供的情报?”
“容我暂时不说,况且这只是偶然得到的情报,不很确切,不太可靠。但凡事我都要有预见,这是我的职责。特别要相信自己的预感,它从来不曾欺骗过我。这份情报说,加利利拿撒勒人有个秘密朋友,他对钱庄伙计卑鄙已极的叛卖行为感到愤慨,便约好几名同伙今夜将其杀死,把叛卖所得的赏钱扔还给祭司长,并附上一张字条:‘拿回你的臭钱!’”
这时秘密卫队长不再向总督大人投去突然一瞥,而是眯着眼睛注意听下去。彼拉多接着说:
“您想,祭司长在节日之夜收到这样一份礼物会高兴吗?”
“不但不会高兴,”客人笑道,“我想,总督,这件事一定会闹出大乱子的。”
“我也这样认为。所以,我请您来处理这件事,也就是采取一切措施保护好加略人犹大。”
“遵命执行,总督大人!”阿夫拉尼道。“不过请总督大人放心,歹徒的计划很难得逞。请想想,”客人说着转过身来,“要跟踪找到一个人,把他杀死,还要弄清楚他收了多少钱,再设法把钱还给该亚法,这些事都能在一夜之间完成?在今天夜里?”
“可是今天有人会杀死他,”彼拉多执意说,“告诉您,我有预感!我的预感是从来不错的,”总督脸上痉挛了一下,他搓了搓手。
“遵命,”客人服从道,站起来,挺直身子,突然又厉声问了一句:“有人会杀死他吗,总督大人?”
“是的,”彼拉多回答。“全仗大力,幸不辱命。”
客人整了整斗篷里面的沉重腰带,说:
“我很荣幸。愿总督大人康乐!”
“噢,对了,”彼拉多小声叫起来,“我都忘了!我还欠您的钱呢!……”客人诧异了。
“总督,您不欠我什么钱。”
“怎么不欠!还记得吧,我进耶路撒冷的时候,一群乞丐……我想扔钱给他们,可是身上没带,就拿了您的。”
“啊,总督,些许小事!”
“小事也不该忘记。”
彼拉多转过身,掀起搭在背后安乐椅上的斗篷,拿出皮钱袋,把它递给客人。客人鞠躬接过,放进自己的斗篷里。
“今天夜里我就等您报告埋葬情况,还有加略人犹大的事。听着,阿夫拉尼,是今天。我命令卫兵,您一到就叫醒我。我等着您!”
“我很荣幸,”秘密卫队长说罢转身出了阳台。他嚓嚓地走过了平台的湿沙地,又靴声橐橐地走到雄狮像之间的大理石路上,随后看见他的双腿仿佛被台阶截断,身体逐渐缩短,最后连风帽也消失了。
总督这时才发觉,太阳早就沉没,天色已经昏黑了。
[1] 拉瑞斯为古罗马人敬奉的家神,不只在家里,而且在旅途、农事、战争中都保护户主。公共的拉端斯则作为城市和国家的保护神。
[2] 弥赛亚即犹太教和基督教信奉的“救世主”。基督教称,耶稣就是弥赛亚(希腊语作基督),凡信(救世)主的人灵魂可得救。
[3] 据圣经:犹大向祭司长告发耶稣时已得了30块银币,耶稣被定死罪后,犹大懊悔,将钱掷还祭司长,出门上吊死了。
第二十六章 埋葬
也许是天黑的缘故,总督的外表变化很大。他弓腰曲背,见老了许多,而且显得惴惴不安。他回头望望那把空椅子,椅背上还搭着他的斗篷,不知为什么他打了个哆嗦。节日之夜临近了。总督身体疲倦,神思恍惚,纷掠的夜影使他觉得那空椅子上仿佛坐着一个人。他有些发憷,摸了摸斗篷又放下了,便在阳台上疾走起来。他搓搓手,又跑到桌边抓起酒杯,忽又站住不动,茫然望着脚下的拼花地坪,像是要读懂那上面的什么古老文字。
一天来他再度感到苦恼。他揉揉太阳穴,早晨剧烈的偏头痛只是在那里留下了隐隐扰人的回忆,为什么内心还这样痛苦,他始终想找到其中的原因。他很快就明白了是为什么,但仍然想哄骗自己。他很清楚,今天白天他无可挽回地错过了某种机会,现在要设法弥补过失,而他所采取的行动都微不足道,主要是为时已晚。总督每每自欺地相信,他今晚的行动和上午的宣判同样意义重大。然而他终不能这样自欺欺人。
他在转弯的地方突然停住,吹了一声口哨。昏暗中随即传来了低沉的犬吠声。一条灰毛尖耳朵大狗,颈圈上挂着镀金的小牌子,从花园里蹿到阳台上来。
“班加,班加,”总督有气无力地喊道。
那狗人立起来,将前爪搭在主人肩上,差点将他扑倒,它舔了舔主人的脸。总督坐到安乐椅上。班加伸着舌头急促地喘气,卧在主人的腿边。狗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因为世界上唯一使这只猛犬畏惧的大雷雨已经过去,因为它又来到了它所敬爱的人、它视为世界上最强有力的万众主宰者的身旁,这个人使它觉得自己是一只享有特权而与众不同的上等狗。班加卧倒后,望着夜色渐浓的花园,它甚至没看主人一眼就明白了:主人有难。它改变姿势站了起来,绕到另一边,将前爪和脑袋放到总督的膝盖上。主人斗篷的下摆被它蹭上了些湿沙子。也许班加是想这样来安慰主人并与他有难同当。它斜眼望着主人,警觉地竖起耳朵,试图表示出这个意思。他们两个,一对惺惺相惜的狗和人,就这样在阳台上迎来了节日之夜。
与此同时,总督的那位客人却忙得不可开交。他离开了阳台和花园上层平台,拾级而下,到了下一层平台,然后向右径奔王宫兵营而去。兵营里驻扎着节前随总督开进耶路撒冷的两个中队以及阿夫拉尼的秘密卫队。客人在兵营中逗留了很短时间,不到十分钟,随后即有三辆马车驶出了院子。车上放着些挖掘工具和一桶水,并有十五名穿灰色斗篷的骑者随行。一行人马出了王宫后门,取道向西,过城门,经小路,上伯利恒大道,北行至西布伦门交叉路口,转向白天行刑队伍经过的雅法大道而去。这时天已全黑,月亮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
一队车马刚走,总督的客人也骑马离开了王宫。他已换上了一件深色旧长袍。客人并不出城,而是向城内走去。不多时他到了城北离圣殿很近的安东尼堡。他在堡内也没有久待,又出现在下城七弯八扭的街道上。这时他的坐骑换成了一头骡子。
熟悉下城的客人不费劲就找到了他要去的那条街。这条“希腊街”因几家希腊人开的店铺而得名,其中一家是卖地毯的。客人就在地毯店旁下了骡子,把牲口拴在大门口的铁环上。店门已关。客人从边门走进一个三面都是板棚的方形小院子,转入一角,便到了一户人家爬满常春藤的石台阶下。他朝四下望了望。小屋和板棚里都黑洞洞的没有掌灯。客人轻轻唤了一声:
“妮扎!”
屋门吱的一声打开了,露台上走出来一个没戴头巾的年轻女人。她俯在栏杆上不安地朝下张望,不知道什么人来了。认出来人后,她露出亲切的微笑,向他点头又招手。
“你一个人在家?”阿夫拉尼用希腊语小声问道。
“一个人,”露台上的女子悄悄说,“我丈夫早晨到恺撒利亚去了,”女子回头望了望家门,“还有女佣人在家。”说罢做了个“进来”的手势。阿夫拉尼回头看了看,登上石台阶,跟那女人一同进了小屋。
阿夫拉尼在女人家里略待了一会儿,不过五分钟光景。他又离开了那屋子和露台,把风帽拉到眼睛上,走上了大街。这时家家户户都点起灯来。节日前夕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阿夫拉尼骑骡子的身影消失在行人和骑者的洪流中。后来他又去了什么地方,无人知晓。
阿夫拉尼刚走,被他称作妮扎的那个女人便开始换装,她显得十分匆忙。屋子里很黑,不容易找到所需要的东西,但她没有点灯,也不叫女佣人。她换好了衣服,包上了黑头巾,才在小屋里说起话来。
“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到埃南塔家做客去了。”
老女佣在黑暗中唠叨起来:
“又要上埃南塔家?这个埃南塔也真是的!你丈夫不准你到她家去!你那个埃南塔是个拉皮条的!我要告诉你丈夫……”
“好了,好了,别叨叨了,”妮扎应道,随即像影子一样溜出了小屋。她的系带子平底鞋啪啪踩过院子的石板路。女佣嘟囔着关上了朝露台的门。妮扎走出了家。
下城区有一条胡同,曲折向下通往城中的池塘。胡同里有一幢不起眼的小屋,背面朝街,窗户都开在院子里。就在妮扎离家的时候,从这幢小屋的篱笆门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人。此人长着鹰钩鼻子,一部胡须修剪得很整齐,洁白的头巾搭到肩上,身穿带穗边的浅蓝色节日新长袍,脚上是一双走起来吱吱响的崭新平底系带鞋。这个一身过大节打扮的美男子精神饱满地出了家门。他望着纷纷亮起灯的家家窗户,加快了脚步,把那些赶回家吃节日晚宴的行人一个个拉在了后面。年轻人从市场边的一条大路向圣殿山下走去,祭司长该亚法的官邸就在那里。
不多久,这个年轻人走进了该亚法府的院门。又不多久,他从那儿出来了。
该亚法府里灯光火把亮如白昼,正是一片节日忙碌景象。年轻人打那儿出来后,显得更加神气和欢喜,他匆匆地赶回下城去。刚走到拐进市场的街口时,一个体态轻盈的女人从拥挤的人群里跳舞似的赶到了他的前头。经过美男子身边时,那女人把遮到眼睛的黑头巾向上一撩,飞了他一眼,并不放慢脚步,反而走得更快,像是要躲开她赶上的这个人。
年轻人不仅注意到,而且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他浑身一颤,停住脚步,困惑地望望她的背影,旋即拔腿追了上去。他差些撞倒了一个拿罐子的行人,赶上那女人后,激动得气喘吁吁,喊了声:
“妮扎!”
女人转过身来,眯起眼睛,脸上一副冷淡扫兴的样子,用希腊语干巴巴地说:
“啊,这不是犹大吗?我一下子没认出来。这倒是好兆头,我们那儿有个说法:认不出来的人会发财……”
犹大激动万分,心跳得像包在头巾里的小鸟,他怕路人听见他的话,便断断续续地悄声问:
“你,上哪儿去,妮扎?”
“你问这个干吗?”妮扎并不放慢步子,傲慢地看看犹大。
犹大慌了,声音里透出小孩子口气,低语道:
“怎么是这样?……我俩不是约好了吗。我想上你那儿,你说整晚上都在家的……”
“唉,不行,不行,”她说着,任性地噘出下嘴唇。犹大觉得他平生所见最美丽的脸蛋现在变得更美了。妮扎道:“我感到无聊。你们犹太人都在过节。我能干什么呢?坐在屋里听你在露台上唉声叹气吗?还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女佣人把这事告诉我丈夫?不行,不行。我决定到城外去听夜莺唱歌。”
“到城外去?”犹大一听更慌了。“你一个人?”
“当然是一个人,”妮扎道。
“让我陪你去吧,”犹大喘吁吁地求道。他心乱如麻,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只顾哀哀看着妮扎那双淡蓝的、现在像是变成漆黑的大眼睛。
妮扎不答,加快了脚步。
“你干吗不说话呀,妮扎?”犹大可怜巴巴地说,忙跟上她的步子。
“你不会让我觉得无聊吧?”妮扎突然问了一句,停住了脚。这时犹大已完全昏了头。
“那好吧,”妮扎终于软下来,“咱们走。”
“上哪儿,上哪儿?”
“等一等……咱俩先到那个院子里商量一下,我怕给熟人看见,明儿又该说我跟情人逛大街了。”
两人马上离开市场,走进一家院子的门斗里窃语起来。
“你到橄榄园去,”妮扎悄悄道。这时恰好有个提桶的人走进门斗里来,妮扎把头巾拉到眼睛上,并扭转身子,等那人过去,她又说:“到客西马尼,要过汲伦溪[1],明白吗?”
“我先走,”妮扎接着说,“你别紧跟着,要离我远些。我走了……你过河之后……知道山洞在哪儿吗?”
“知道,知道……”
“你从油坊旁边上山,然后拐到山洞。我就在那儿。不准现在就跟着我,耐心点,等我走远了。”妮扎说罢出了门斗,好像根本没和犹大谈过话。
犹大独自站了一会儿,想把搅乱了的思想集中起来。他还得想出个理由,为他缺席节日晚餐对家人作出解释。他站在那里编造谎话,由于心情激动,怎么也不能自圆其说,没等他想好,两条腿就不由自主把他带出了门斗。
犹大改变了路线,不再急于回下城,而是返身朝该亚法府那边走去。现在他已看不清周围的东西。城中的节庆已经开始了。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传来了诵读赞美诗的声音。最后一批迟归的人犹在催赶毛驴,扬鞭鮫喝。犹大仍似身不由己,两腿疾行如飞。不经意间他就走过了长满苔藓的可怖的安东尼塔楼。他听不见那古堡里小号的吼声,也不看一眼罗马人的骑兵巡逻队,而正是骑兵火把的摇曳火光为他照亮了道路。过了塔楼,犹大一回头,发现圣殿的绝高处燃起了两座巨大的五烛灯。他看得不很真切,只觉得耶路撒冷上空点亮了十盏硕大无朋的神灯,要和另一盏正从城头冉冉升起的神灯——月亮的光明分庭抗礼。现在犹大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一心只想赶到客西马尼门,快些出城去。他时不时觉得,在他前面来去的路人中间,有一个舞步轻盈的身影在引领着他。这只是幻象,犹大清楚,妮扎早已走远了。他跑过了几家钱庄,终于到达客西马尼门。心急如焚的他还是被堵在了城门边。因为正赶上骆驼队进城,随后又是一支叙利亚骑兵巡逻队,犹大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人马过完了。急不可待的犹大来到了城外。他看见左首一个小墓地边搭着些朝圣者的花条布帐篷。他穿过了洒满月光的尘埃大道,急忙去涉渡汲伦溪。溪水在脚下淙淙流淌。他踩着一块块石头跳过去,到了客西马尼这边的岸上。犹大高兴地看到,橄榄园山路上空无一人。残破的园门就在眼前。
走出闷热的城区,闻到春夜熏人欲醉的气息,使他感到一阵惊喜。香桃木和金合欢的花香越过橄榄园的围墙,从客西马尼林边草地上波浪似的向他涌来。
园门无人看守。门内也不见一个人影。几分钟后犹大已到了一片高大繁茂的油橄榄树的神秘浓荫下。他顺路上山,喘着粗气,时而穿出黑暗,踏上月影斑驳的土地,就像踩着一块月光花纹地毯,跟妮扎那个吃醋丈夫铺子里卖的一样。不多时,左边空地上闪现出油坊的沉重石轮及一堆木桶。人们都在日落时收工回家了。空寂的园中只有无数夜莺在犹大的头顶上合唱喧鸣。
目的地不远了。犹大知道,到了右前方黑暗处,就能听见山洞里耳语似的滴水声。果然,他听见了滴水声。他感觉到凉气了。
于是他放慢脚步,轻轻唤了声:
“妮扎!”
没有人答应。突然,一个矮壮男人的身影从一棵粗大橄榄树边跳到了路上,那影子手中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犹大往后一退,微弱地叫了一声:
“啊呀!”
又有一个人从后面堵住了他的去路。
前面的那人问道:
“你刚才得了多少钱?想活命就快说!”
犹大心里闪过一线希望,拼命喊道:
“三十块银币!三十块银币!我都带在身上。瞧,这是钱!拿去吧,饶我一命!”
前面那人一把夺过犹大手里的钱袋。同一瞬间,犹大的背后扬起了一把尖刀,闪电似的插入这偷情汉子的肩胛骨下。犹大身子向前一栽,双臂伸出,手指痉挛。前面那人就势一刀刺进了他的心脏,直至刀柄。
“妮……扎……”犹大怨恨道,他的声音很低,不是原来那高而脆的年轻人嗓门了。他不再吭声,重重摔倒在地,震得地上咚地一响。
这时路上出现了第三个人。此人身穿斗篷,头戴风帽。
“动作快点!”第三个人命令道。两个杀手忙将钱连同第三个人递给他们的一张字条包在一块皮子里,并用绳子扎好。第二个人把那包东西揣进怀里。两个杀手匆匆分头离去,消失在黑暗的橄榄林中。第三个人在死者身边蹲下来,看了看他的脸。这张脸在暗影中显得粉白而有英气。少顷,山路上便不见一个活人。断了气的犹大摊开两手躺在地上,左脚伸在月光下,他那平底鞋上的每一根带子都历历可见。
夜莺歌声响彻了客西马尼橄榄园。谁也不清楚杀犹大的两个人何处去了,但我们知道戴风帽的那个人的去向。他离开小路,钻进了浓密的橄榄林。他向南走到一处石块坍落的围墙缺口,那是离大门很远的一角,翻过围墙,很快到达汲伦溪畔,他下溪涉水,不久就看见远处有两匹马和一个人的黑影。马匹站在溪中,流水冲刷着马蹄。戴风帽的人跨上了一匹马,马夫骑上另一匹,二人缓辔而行,马踏溪石,然有声。后来他们离水登上耶路撒冷一侧的河岸,到了城墙下面。马夫独自催马走了,随即从视线中消失。戴风帽的人勒住马下来,站在空荡荡的大路上。他脱下斗篷,把它翻过来,从中拿出一顶没有插羽毛的浅头盔。他戴上浅盔后重又纵身上马,俨然变成了一名腰佩短剑、身穿厚呢斗篷的骑兵。他一抖缰绳,那匹烈性战马开始小跑,骑者的身子也随之颠晃起来。剩下的路不远了。不多时就到了耶路撒冷城的南门口。
拱形城门下燃着许多火把,火光纷掠乱舞。闪击军团第二中队的几名卫兵坐在石凳上玩骨牌。看见有个骑兵过来,他们都纷纷站起,那骑兵朝他们挥了挥手,径自入城去了。
城中灯火通明,一派节日气象。家家窗户里闪亮着灯烛,处处都在诵读赞美诗,吟唱之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骑者偶尔窥一眼那些临街的窗户,看见人们围坐在节日餐桌边,桌上摆着羔羊肉、酒杯和几盘苦菜[2]。他用口哨轻声吹着小曲,让马慢步小跑,穿过空荡荡的下城街道向安东尼塔楼驰去。有时他看看那燃烧在圣殿顶上的世所罕见的五烛灯,又望望那悬挂在五烛灯上更高天空的一轮明月。
大希律王宫完全置身于逾越节夜晚的盛典之外。王宫朝南的配殿里驻扎着罗马大队的军官和军团副将,那儿点着灯火,还有些动静和生气,而整个前殿即正殿部分,只住着总督这一位身不由己的独客,虽有道道柱廊、座座金像,反倒黑灯瞎火,在皎洁的月光下一片黯然。深宫里黑黢黢,静悄悄。总督曾对阿夫拉尼说,他可不愿意到那里面去。他吩咐就在上午审讯、中午用餐的阳台上备寝。他躺在铺好的卧榻上,很久不能入睡。赤裸裸一轮明月高挂在澄净的天空。总督目不转睛地望着它,望了好几个小时。
将近午夜时,可怜的总督大人总算有了睡意。他使劲打了个哈欠,脱掉斗篷,取下那条鞘子里插着阔刃钢刀的上衣皮带,把它放在榻边椅子上,脱去平底鞋,伸直了身子。班加立即跳上来卧在他身旁,将脑袋挨着他的脑袋,总督则把一只手搭在它的脖子上,这才合上了眼睛。
廊柱遮月,将卧榻罩在它的影子里,然而有一道月光从台阶直铺到总督的榻前。刚刚摆脱身边现实世界的他,立刻踏上了这条光亮的道路,径向天上的明月走去。这条透明的淡蓝色道路上,一切如此美妙绝伦,令他在睡梦中发出了幸福的笑声。班加跟随在身后,和他并肩而行的则是那个流浪哲学家。他俩正在争论一个非常重要而复杂的问题,谁也不能说服谁。两人各执己见,没有任何共识,因而这场争论永无休止也特别有趣。不言而喻,今天的死刑乃是天大的误会,那个臆想出人皆善良之类的荒诞言论的哲学家,不正走在我的身边吗!也就是说,他还好好活着。怎么可以处死这样的人?想一想都十分可怕。没有死刑!没有死刑!正因为如此,从这条月光阶梯向上行走才感到无比美妙。
时间足够充裕,傍晚才有雷雨,怯懦当然是最可怕的毛病之一。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是这样说的。不,哲学家,我要反驳你:怯懦就是第一可怕的毛病。
譬如说,我这个犹太总督,过去是军团指挥官,在女儿谷那场战斗中,当日耳曼人就要咬死巨人猎鼠手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怯懦。可是,哲学家,请您宽恕我!像您这样的智者难道也会认为,一位犹太总督可能因为一个对恺撒陛下犯下罪行的人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吗?
“是啊,是啊,”彼拉多在梦中呻吟和哽咽道。
可是,现在他愿意自毁前程。早晨他没有这样做,今夜经过再三斟酌,他宁愿如此。只要能使那个无辜的疯子幻想家和行医者免遭死刑,他可以不惜一切!
“今后我俩永远不分离,”不知怎么和金矛骑士走到一起的衣衫褴褛的流浪哲学家对梦中的他说。“有我之处必有你!别人提到我,马上也会提到你!只要说起我这个不知生身父母的弃儿,就一定会说起你这个占星大王跟漂亮的磨坊主千金彼拉所生的儿子。”
“是啊,你可别忘了为我这个占星家的儿子祈祷平安,”彼拉多在梦中请求道。跟他并肩而行的拿撒勒乞丐点了点头。残忍成性的犹太总督在梦中高兴得又哭又笑。
梦境如此美好,对于总督大人,梦醒就显得尤为可怕。班加对月唔呶欲吠。光滑如脂的淡蓝色道路从他面前消失了。总督睁开眼,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死刑已经执行。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抓住班加的颈圈。然后他用病恹恹的眼光寻找月亮,看见它皎洁如银,已略略西斜。这时月光忽然被搅乱了,眼前阳台上亮起了一团晃动的可厌的火光。猎鼠手中队长站在阶前,手里的火把烧得很旺,冒着黑烟子。班加准备扑上去。马克又恨又怕地瞟着这只猛犬。
“不许咬,班加,”总督的嗓音像病人,他咳嗽一声,举手挡住火光。“深更半夜的,在月亮下我也不得安宁。诸神啊!你的差事也很糟糕,马克。你残害士兵……”
马克惊讶万分地望着总督。后者清醒过来。为了掩饰梦后失言,总督说:
“别不高兴,中队长。我再说一遍,我的处境比您还要糟呢。有什么事吗?”
“秘密卫队长要见您,”马克不动声色地报告。
“叫他过来,叫他过来,”总督清了清嗓子吩咐道,一面用光脚在地上找鞋子。火光又在廊柱上掠动,中队长橐橐地踩着拼花地面,走到花园里去了。
“月亮下我也不得安宁,”总督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
马克刚走,戴风帽的人就来到了阳台上。
“班加,不许咬,”总督小声说,摁住狗的脑袋。
阿夫拉尼开口前,习惯地环顾一眼,走到暗处,确信阳台上除了班加没有外人,这才低声说道:
“总督,请您把我送交法庭治罪。您说对了。我没能保护好加略人犹大,他被人杀了。请把我革职论处。”
阿夫拉尼觉得有四只眼睛在盯着他,两只狗眼和两只狼眼。他从厚呢斗篷里掏出一个被血渍硬的钱袋,上面有两道封印。
“这是凶手扔到祭司长家里的一袋钱。袋子上沾着加略人犹大的血。”
“倒想知道有多少钱?”彼拉多凑近袋子问道。
“三十块银币。”
总督冷笑道。
“不多。”
阿夫拉尼默然。
“死人在哪儿?”
“这个我不知道,”始终戴着风帽的人镇静而自信地答道,“天亮后我们开始搜查。”
总督哆嗦了一下。他在系鞋带,老是系不好,索性放下了。
“您确实知道他被杀了吗?”
总督听到的回答是干巴巴的:
“总督,我在犹太任职十五年,从瓦勒留·革拉土手下就开始了。我说某人被杀不一定非得见尸,所以我向您报告,那个名叫加略人犹大的人已经在几小时前死于刀下。”
“请原谅,阿夫拉尼,”彼拉多说,“我还没有完全睡醒,所以说话不当。我睡不好觉,”总督苦笑道,“老是梦见月光。您想想,岂不可笑,仿佛在一条月光上漫步。好了,我想知道您对这个案子的打算。您准备到哪儿去搜寻尸体?请坐下,秘密卫队长。”
阿夫拉尼鞠了个躬,将椅子拉到卧榻边坐下了,他的佩剑地响了一声。
“我准备到客西马尼橄榄园榨油坊附近去寻找。”
“哦,哦。为什么偏要到那儿去?”
“总督大人,据我推测,犹大被杀的地点既不在城内,也不会离城很远,而是在耶路撒冷的近郊。”
“您真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行家里手。我不知道在罗马如何,但在外省您是无与伦比的。请解释一下,为什么?”
“我绝不认为,犹大是在城内落入可疑分子之手的,”阿夫拉尼低声说,“不可能在大街上悄悄杀人,必须把他骗到地下室里动手,这样的话,卫队搜查下城一定会发现尸体。但我敢肯定,他不在城内。如果杀人地点离城太远,钱包又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扔进祭司长家。所以他只能在近郊被杀。他是被引诱到城外去的。”
“我不明白,怎么能引诱他出城。”
“是啊,总督,这正是本案最棘手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它。”
“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在逾越节的夜晚,一个犹太教徒不去吃节日晚餐,却莫名其妙一个人跑到城外去,被人家弄死在那里。什么人能用什么东西引诱他出城呢?难道是女人干的吗?”总督忽然灵机一动,问道。
阿夫拉尼镇静而有力地回答说:
“绝对不是,总督。这种可能性完全排除。按照逻辑推理,什么人想要犹大的命呢?也许是些想入非非的流浪汉,也许是个什么小团伙,其中可从来没有过女人。总督,娶妻需要钱,生子需要钱,借助女人杀人则需要很多的钱,哪个流浪汉也不会有这笔钱的。总督,这桩案子跟女人无关。恕我多言,把女人扯进来只会迷失线索,妨碍侦查,搅乱思路。”
“我看您说得完全在理,阿夫拉尼,”彼拉多道,“刚才只不过是我的推测。”
“可惜您的推测错了,总督。”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总督大声问道,带着急切的好奇凝视着阿夫拉尼的脸。
“依我看,还是为了钱。”
“绝好的想法!可是谁又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到城外给他钱呢?”
“啊不,总督,并非如此。我只有一种推测,如果错了,怕也找不出别的解释了。”阿夫拉尼凑近总督,悄悄说:“犹大想把钱藏到一个别人不知道的隐蔽地方。”
“这个解释很妙。看来就是这么回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引诱犹大出城的不是别人,而是犹大自己的一念之差。对,对,正是这样。”
“没错。犹大不相信别人,他要把钱藏起来。”
“您说在客西马尼。为什么您偏要到那儿找他呢?这一点我还真不明白。”
“啊,总督,这很容易解释。谁也不会把钱藏在大路上,藏在空旷开阔的地方。犹大没有去西布伦大道和伯大尼大道,他要去一个偏僻多树的地方。这是简单的道理。而在耶路撒冷附近唯有客西马尼是这样的地方。他又不可能走远。”
“您让我心服口服。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立即开始搜查在城外跟踪犹大的凶手,而我本人,正如我刚才所禀告的,应该去接受审判。”
“因为什么?”
“因为犹大昨晚离开该亚法府后,保护人员在市场那儿把他跟丢了。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平生还没出过这样的差错。昨晚我们谈话之后,犹大立即受到监护。没料到他在集市区绕个奇怪的弯儿溜掉了。”
“知道了。现在我向您宣布:我认为无需将您送交法庭。您已经竭尽所能,世界上没有谁比您办事更加周到!”说到这里总督笑了笑。“您可以处分那几个跟丢了犹大的探子。不过我提醒您,千万不要处分得过严。说到底,为了关照那个坏蛋我们已经尽力了!噢,我还忘了问您,”总督擦了擦额头道,“那帮人用什么办法把钱袋扔还给该亚法的?”
“听我说,总督……这也不太难。复仇者们绕到该亚法府的后面,那儿有一条巷子居高临下正对祭司长家的后院,他们把钱包从院墙扔了进去。”
“附上了那张字条?”
“没错,就像您原先所说的那样,总督。还有,您瞧,”阿夫拉尼扯掉小包上的封印,让彼拉多看里面的东西。
“您在做什么呀,阿夫拉尼,那可是圣殿里的封印!”
“这个不用总督担心,”阿夫拉尼把东西包上,说。
“难道您那儿有各种印章吗?”彼拉多大笑道。
“否则不行啊,总督,”阿夫拉尼丝毫没有笑,非常严肃地回答。
“我能想象该亚法府里的情形。”
“是的,总督,这件事搞得人心惶惶。他们马上派人来请我了。”
尽管光线昏暗,也能看见彼拉多的两眼在闪光。
“这真有意思,有意思……”
“恕我直言,总督,这种事真没意思,枯燥乏味,不胜其烦。我问他们:府上是否给过什么人钱?他们矢口否认说:绝无此事。”
“竟然如此?好啊,没给钱就没给钱吧。凶手可就更难找了。”
“您说得太对了,总督。”
“噢,阿夫拉尼,我忽然有了个想法:他会不会是自杀?”
“啊不,总督,”阿夫拉尼惊奇得往椅背上一靠,“对不起,这完全不可思议!”
“唉,在这个城市里什么事都不可思议!我敢打赌,关于犹大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阿夫拉尼向总督投去他那特有的目光,想了想,答道:
“这很有可能,总督。”
尽管一切都已明朗,总督显然还放心不下加略人被杀的案子,他带着几分想象说:
“真想看到,他们是怎样杀他的。”
“杀手的手法非常高明,总督,”阿夫拉尼说,带些揶揄意味望了望总督。
“您是怎么知道的?”
“请总督看看这个钱袋,”阿夫拉尼道,“我敢肯定,犹大的血是喷涌出来的。总督,我这辈子可没少见过被杀的人!”
“那么,他再也起不来了?”
“不,总督,他还能起来,”阿夫拉尼带着哲理意味笑道,“这里的人都在等待弥赛亚降临,当弥赛亚的号角在上空响起时,他就会起来。在这之前他是起不来了!”
“好了,阿夫拉尼!这个问题清楚了。下面说说埋葬的情况吧。”
“死囚的尸体已经掩埋,总督。”
“啊,阿夫拉尼,把您送交法庭那才是犯罪。您应该受到最高奖赏。事情的经过如何?”
阿夫拉尼开始讲述经过。他说,在他处理犹大一案的同时,他的助手带领秘密卫队的一个小队到达了秃山,当时天色已晚。小队在山顶上只找到了两具尸体。彼拉多浑身一颤,嗓音嘶哑地说:
“嘿,我怎么没料到这一点!”
“总督不必担心,”阿夫拉尼道,又接着讲:“迪斯马斯和格斯塔斯的眼睛已经被猛禽啄掉,小队将两具尸体搬起来,马上去找第三具。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还发现一个人……”
“利未·马太,”彼拉多几乎肯定不疑地说。
“是的,总督……”
利未·马太躲在秃山北坡的一个山洞里等待天黑。加利利拿撒勒人耶稣的尸体就赤条条躺在他的身边。卫队打着火把进入山洞时,马太摆出了恶狠狠的拼命架势。他大喊大叫说,他并不犯法,任何人根据法律和自愿都有权掩埋被处死的罪犯。马太说他不能丢下这具尸体。他非常激动,喊了些语无伦次的话,又是恳求,又是威吓和诅咒……
“只好把他抓起来?”彼拉多神色黯然地问道。
“不,总督,不,”阿夫拉尼的语气十分令人放心,“卫队向他解释说,他们是来埋葬尸体的,让那个大胆疯子安静下来。
“马太听说后想了想,不再叫喊了,但表示决不走开,要一起参加埋葬,即使杀了他也不走,还拿出一把自带的面包刀给士兵们。”
“把他赶走了?”彼拉多压低嗓子问道。
“没有,总督,没有。我的助手准许他参加埋葬。”
“您的哪位助手负责这件事?”彼拉多问。
“托尔迈,”阿夫拉尼答道,又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他做错了?”
“请往下说,”彼拉多道,“他没有错。倒是我有些不自在了,阿夫拉尼,我好像在跟一个从来不出错的人打交道。这个人就是您。”
卫队让马太坐在运尸马车上,约两小时后到了耶路撒冷城北一处荒凉的峡谷。士兵们轮班作业,一小时后挖出一个深坑,把三名处死者全都埋在了里面。
“光着身子埋了?”
“不,总督,卫队特地准备了几件长袍。还给尸体戴上了指环,耶稣的指环上刻一道痕,迪斯马斯的两道,格斯塔斯的三道。填好坑,堆了些石头,做了记号,托尔迈认得。”
“唉,我怎么就没料到!”彼拉多皱眉道。“我本该见见那个利未·马太……”
“他就在这儿,总督!”
彼拉多瞪大眼睛对阿夫拉尼注视了一会儿,然后说:
“感谢您为这件事所做的一切。请您明天让托尔迈来见我,并预先告诉他:我对他感到满意。阿夫拉尼,”总督说着从桌上腰带的兜里拿出一枚宝石戒指,把它递给秘密卫队长,“请您收下此物做个纪念。”
阿夫拉尼躬身谢道:
“这是莫大的荣幸,总督。”
“请您赏赐掩埋小队的人员。对跟踪犹大失手的探子予以申斥。让利未·马太立刻来见我。我需要了解耶稣一案的详情。”
“遵命,总督,”阿夫拉尼答道,起身鞠躬告退。总督拍了一下手,高叫:
“来人!柱廊里掌灯!”
阿夫拉尼刚走进花园,彼拉多背后已有灯火闪亮。仆人擎来了三盏油灯放在总督面前。月光和夜色顿时隐入花园,仿佛被阿夫拉尼带走了。随后巨人中队长和一个干瘦矮小的陌生男子来到阳台上。总督以目示意中队长,后者立即退去,消失在花园里。
总督用贪婪的,甚至有些惊骇的眼光端详着来人。对于一个非常耳熟、意欲一见而终于见到了的人,你就会用这样的眼光审视他。
来人约四十岁年纪,黝黑的皮肤,破衣烂衫上干结着许多泥污,他蹙额看人的样子就像一头狼。总之,此人的外表十分不堪,简直就跟圣殿台阶上和肮脏喧闹的下城集市上那班城市乞丐相去无几。
两人久久不说话。这沉默被来人的一个奇怪举动打破了。只见他脸色发白,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忙伸出一只污黑的手抓住了桌边。
“你怎么了?”彼拉多问他。
“没什么,”马太答道,做了一个类似吞咽的动作,他那细而脏的光脖子鼓胀起来又瘪了下去。
“你怎么回事,回答我,”彼拉多再次问道。
“我累了,”马太回答,愁眉苦脸地望望地下。
“坐下,”彼拉多指着椅子说。
马太不大相信地望望总督,走向椅子,惊骇地瞟了一眼镀金的扶手,遂在椅子旁边的地上坐下来。
“说说,为什么不坐在椅子上?”彼拉多问。
“身上脏,会弄脏的,”马太望着地上说。
“马上给你拿吃的来。”
“我不想吃,”马太道。
“为什么撒谎?”彼拉多小声说。“你一天没吃饭了,也许一直就没吃过东西。好吧,不吃也罢。我叫你来,是想看看你身上那把刀子。”
“带我进来的时候,士兵们把刀拿走了,”马太答道,又闷闷不乐地说:“把它还给我吧,我得物归原主,刀是偷来的。”
“为什么要偷刀?”
“用它割断绳子,”马太回答。
“马克!”总督唤道。中队长立刻来到廊柱下。“把他的刀拿给我。”
中队长从腰带上一个皮套里抽出那把脏兮兮的面包刀,呈给总督后即离去。
“从谁那儿拿的刀?”
“从西布伦门的一家面包铺,就是一进城门靠左边的那家。”
彼拉多看了一眼宽宽的刀刃,不知为何还用手指头试了试,对马太说:
“刀子的事不用担心,一定替你还给那家铺子。现在还有一件事:我要看看你带在身上记录耶稣言语的那张羊皮纸。”
马太恨恨地盯了彼拉多一眼,露出凶险的笑容,他的脸因此变得十分难看。
“你们全都要拿走?连我最后一样东西也不放过吗?”他问。
“我没说‘给我’,我只说‘看看’,”彼拉多回答。
马太从怀里掏出羊皮纸卷。彼拉多接过后展铺在两灯之间,眯起眼睛,开始琢磨那些难认的墨水字。歪歪扭扭的字行间的意思也颇费解。彼拉多皱着眉头,凑在羊皮纸上,用手指头点着一行行往下看。他终于弄明白了,羊皮纸上记载的都是些不连贯的格言及年月日期、生活杂事、诗歌片断。有的字句彼拉多还能串读出来:“死亡没有到来……昨天我们吃了甜春饼……”
彼拉多脸部抽搐,眯着眼睛费劲地念道:“我们将看到生命水的净河……人类将透过水晶观看太阳……”
彼拉多打了个寒战。在羊皮纸上最后几行里他看到了:“……更大的毛病……怯懦。”
彼拉多卷起羊皮纸,用力一伸手,将它还给马太。
“拿去吧,”他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看你是个读书人,干吗穿得像叫花子,孤孤单单无处栖身。我在恺撒利亚有个大图书馆,我很有钱,想给你找个差事。你就帮我去整理和保管那些古老文献,吃穿不愁了。”
马太站起来回答道:
“不,我不愿意。”
“为什么?”总督沉下脸问。“你讨厌我,怕我?”
马太的脸又笑得很难看,他说:
“不,因为你会怕我。你杀害了他以后就不大敢正视我的脸了。”
“住嘴,”彼拉多说,“你拿些钱去吧。”
马太摇摇头。总督继续道:
“我知道,你自认为是耶稣的弟子。可是我要告诉你,他对你的教导你完全没有领会。如果你领会了,就一定愿意收下我的东西。你要知道,他在临死前说过,他不怪罪任何人。”彼拉多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头,而他的脸却在抽搐。“连他自己也会收下一点东西的。你心狠,而他的心不狠。你还打算上哪儿去?”
马太突然走到桌边,两手撑在上面,用火辣辣的眼光望着总督,低声说:
“你听着,总督大人,我要在耶路撒冷杀一个人。我告诉你就是叫你知道,还会有人流血的。”
“我也知道还会流血,”彼拉多道,“你这话并不让我吃惊。你一定是要杀我吧?”
“我可杀不了你,”马太龇牙笑笑说,“我还没有蠢到要杀你。但我一定要杀死加略人犹大,我愿为此付出我的残生。”
此时总督眼中流露出得意之色。他勾勾手指头要马太再凑近些,说:
“这件事你办不到,也不必费心了。犹大已经在今天夜里被人杀了。”
马太噌地从桌边跳开,骇怪地看看四周,喊叫起来:
“这是谁干的?”
“你不必忌妒,”彼拉多龇着牙说,并搓了搓手,“恐怕除了你之外,他还有别的信徒。”
“是谁干的呢?”马太又小声问了一次。
彼拉多回答他:
“是我干的。”
马太张口结舌,骇怪地望望总督,后者继续说:
“做这点事当然还不够,但毕竟是我做的。”又问:“现在你愿意要一点东西吗?”
马太想了想,终于软下来,说:
“叫人给我拿一块干净的羊皮纸吧。”
一小时过去了。马太已不在宫中。只有花园里哨兵轻轻的脚步声扰破黎明时的寂静。月亮迅速黯淡了。另一边天际还挂着一颗苍白的晨星。油灯早已熄灭。总督躺在卧榻上,一只手垫在腮下,呼吸很平静,他睡着了。班加睡在他旁边。
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就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
[1] 客西马尼和汲伦溪均在耶路撒冷城东郊,橄榄山西侧。
[2] 据《圣经》:犹太教逾越节晚餐食物规定为羔羊肉、无酵饼和苦菜。
第二十七章 五十号住宅的结局
“……第五任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就这样迎来了尼散月十五日的黎明。”玛格丽特读完这一章时,天已经大亮了。
小院里的白柳和椴树枝上,麻雀正在进行它们欢快热闹的晨间谈话。
玛格丽特从沙发椅上站起来,伸个懒腰,这才感到腰酸背痛,想睡一觉。有意思的是,她精神正常,方寸未乱,并不因为在超自然状态下度过了一个夜晚而受到惊吓。她平静地回忆起这一夜的经历:她参加了撒旦的晚会,大师奇迹般回到了她身边,小说从灰烬中璧还,诽谤者阿洛伊济·莫加雷奇被赶走,胡同地下室里又恢复了原状。总之,结识沃兰德并没有对她心理上造成任何损害。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她走进隔壁房间,见大师静静酣睡,遂关掉多余的台灯,自己躺到对面靠墙那张铺着破旧床单的沙发上,挺直身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这个早晨她没有做梦。地下室房间里阒无声息。房东的整幢小楼笼罩在岑寂中。那条偏僻的胡同里也静悄悄的。
然而就在这时,亦即星期六的清晨,莫斯科某机关大楼整整一层楼的工作人员却通宵未眠。那里灯火辉煌,强烈的灯光冲淡了窗外初现的晨曦。窗下沥青大广场上,几部专用清洁车正缓缓行驶,嗡嗡地用刷子清扫着地面。
这层楼的人都在忙于沃兰德一案的侦查。十间办公室里电灯彻夜通明。
由于杂耍剧院领导人失踪以及前晚那场出了名的魔法表演时发生的桩桩怪事情,剧院在星期五即昨天被迫关闭,其实案子自此已经有了眉目。然而问题在于,总有一个又一个新情况源源不断地报告到这忙了一整宿的楼层上来。
这桩奇案涉及明目张胆的装神弄鬼,其中还混有催眠术及公然的刑事犯罪,现在侦查人员必须把发生在莫斯科不同地点的错综复杂事件糅合到一起来考虑。
第一个来到这座灯火彻夜通明的楼里的,是莫斯科剧场声学委员会主席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谢姆普列亚罗夫。
星期五午饭后,他在石桥边大楼的寓所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一个男人嗓音要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接电话。主席夫人不高兴地说: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身体不适,已经就寝,不能起来接电话。对方说,必须叫他本人。夫人询问对方何处。电话里的回答极为简短。
“啊,稍等一秒钟……马上……稍等一分钟……”平时非常傲慢的主席夫人嘟囔道,箭一般冲进卧室,把主席从床上叫起来。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正躺在床上万分痛苦地回忆昨晚的演出和昨夜的吵闹——结果他的萨拉托夫侄女儿竟被扫地出门而去。
准确地说,不是一秒钟,也不是一分钟,而是十五秒钟后,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只穿件内衣,左脚趿着一只鞋跑到了电话机边,听见他嘟哝道:
“喂,是我,请讲,请讲……”
此刻,主席夫人忘记了她那倒霉夫君被当众揭穿的可耻不忠行为,惊慌失色地把头探进过道里,摇着一只拖鞋轻声说:
“穿上鞋子,鞋子……脚要着凉的。”
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对妻子摇摇光脚丫,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一面接电话:
“是是是,当然,我明白……我马上就来。”
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在进行侦查的大楼的楼层里待了一个晚上。谈话内容是极不愉快和令人难堪的,因为他要绝对坦白地讲述那场下流表演和包厢打人事件,顺便还必须提到叶洛霍夫大街的米利察·安德烈耶夫娜·波科巴季科、萨拉托夫来的侄女儿以及许多别的事情,弄得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实在苦不堪言。
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是有修养的知识分子,精明能干,熟悉业务。作为那场荒唐表演的目击证人,他出色地描绘了戴面具的神秘魔法家及其两名歹徒助手,甚至清楚记得魔法家名叫沃兰德,不言而喻,他的证词把侦查工作大大推进了一步。再将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的证词与其他人的证词,其中包括看演出受害的女士(如穿紫色内衣令里姆斯基大吃一惊的女士,唉,还有许多人!)的证词,乃至曾被派往花园街五十号住宅的通信员卡尔波夫的证词一一加以比较,就能立即认定一个地点,应该上那儿去寻找一连串意外事件的罪魁祸首。
于是人们去了五十号住宅,去了不止一次。不但仔细检查了旮旮旯旯,甚至敲打墙壁,察看壁炉烟道,寻找密室。所有这些措施都毫无结果。种种迹象表明五十号确有人住,但每次上门搜查都不见人影。而且,对于外国演员来到莫斯科一事理当知情的各方人士均矢口否认此事,说莫斯科从未来过什么叫沃兰德的魔法家,也不可能来。
这个魔法家来时没在任何部门登记,没向任何人出示过护照或合同契约之类文件,谁也没有听说过他!
演出委员会节目部负责人基泰采夫指天发誓说,已失踪的斯乔帕·利霍杰耶夫没有向他送审过任何演出节目单,也不曾打电话告诉他来了个什么沃兰德。因此他基泰采夫全然不知道也不明白,何以斯乔帕竟容许在杂耍剧院上演那样的节目。听说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亲眼目睹了魔法家的表演,基泰采夫只好双手一摊,两眼望天。从基泰采夫的两眼就能看出和断言,他像水晶一样清白。
那么,游艺娱乐管理委员会主任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他本人……
交代一下:民警刚走进办公室,他就回到了自己的衣服里,这使得安娜·理查多夫娜欣喜若狂,而那个白跑了一趟的民警完全摸不着头脑。再交代一下: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重归其所、又回到他那件条纹灰西服里之后,对于他短暂离任期间该西服所作的各项批示完全认可。
……所以,普罗霍尔·彼得罗维奇本人对什么沃兰德更是完全彻底一无所知。
这真是咄咄怪事,信不信由你:数千名观众、杂耍剧院全体人员乃至极有教养的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都亲眼看见过魔法家和他那几个可恶助手,然而现在却到处找不到他。试问:难道他在那场可厌的表演后立刻钻进地缝里不见了吗?或者如某些人所说,他根本就没到莫斯科来?若是前者,则他在钻进地缝时必定抓走了杂耍剧院的领导班子;若系后者,则无疑是这座倒霉剧院的领导人自己干了伤天害理之事(请回忆一下办公室里的碎玻璃窗和警犬“方块爱司”的表现!),然后从莫斯科逃之夭夭了。
也该为领导侦查工作的人说句公道话。他们找到失踪者之一里姆斯基的速度是惊人的。他们结合“方块爱司”在电影院出租汽车站的表现,分析了事件中的几个日期,例如演出在哪天结束,里姆斯基可能何时出走等,然后迅即向列宁格勒发出查询电报。一小时后(星期五傍晚)收到了回电,内称里姆斯基的行踪业已发现,他下榻在“阿斯托里亚”饭店四楼四一二号房间,隔壁住着来该市巡演的莫斯科某剧院的剧目总监,里姆斯基所住套房据悉配有灰蓝色描金家具和豪华浴室。
里姆斯基在“阿斯托里亚”四一二号的大衣橱里被搜出后即被逮捕。列宁格勒警方对其进行了审讯。随后莫斯科方面接到电报说:杂耍剧院财务部主任处于无责任能力状态,不能正常回答或不愿回答问题,只是一再请求将其关入专门囚室并派武装保卫。莫斯科方面遂电令将里姆斯基押回莫斯科。星期五傍晚里姆斯基被押上火车离开了列宁格勒。
就在星期五傍晚,利霍杰耶夫的踪迹也找到了。查询电报发向全国各城市后,收到雅尔塔市的回电称,利霍杰耶夫曾在该市,现已乘飞机返回莫斯科。
现在只剩下瓦列努哈一人下落不明。这位莫斯科家喻户晓的剧院院务部主任竟如石沉大海。
与此同时,警方还要处理莫斯科别的地方即杂耍剧院以外发生的事件。例如调查职工们合唱《光荣的海洋》的怪事(按:他们经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皮下注射药物,两小时后恢复了正常),调查有人用鬼知道什么东西冒充钞票支付给个人或机关的怪事,以及那些收了假钞的人自己的怪事等等。
当然,这些怪事中最恶劣、最讨厌难办的要数盗头事件:已故文学家别尔利奥兹的脑袋大白天居然被人直接从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大厅的棺材里偷走了。
这个复杂案子的线索犹如一件织物的线头,散乱在莫斯科四面八方,十二名侦查员要将这些该死的线头集中起来,一个个扣到织针上去。
一名侦查员来到了斯特拉文斯基教授的医院。他首先要看最近三天入院病人的名单。这样查到了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还有那个揪掉过脑袋的不幸的报幕员。这两个人无需多费工夫。现已不难断定,他们都是神秘魔法家为首的同一匪伙的受害者。只有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别兹多姆内引起了侦查员的浓厚兴趣。
星期五傍晚,伊万的一一七号病房的门打开了,一个圆脸庞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此人举止沉着,态度和蔼,完全不像侦查人员,然而他却是莫斯科最优秀的侦查员之一。他看见床上躺着另一个年轻人,苍白而消瘦,两眼流露出事不关己的淡漠神情,时而超然地遥望远方,时而又像在谛视自己的内心。
侦查员亲切地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他来找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聊聊前天在牧首塘发生的事情。
啊,侦查员若能早些来,哪怕是星期三夜里来,伊万该多么高兴!当时他何等慷慨激昂,希望别人听他讲牧首塘的事。他要协拿外国顾问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无需四处追逐奔跑了,现在有人上门来找他,就是想听他讲述星期三晚上发生的事情。
可是,唉,自打别尔利奥兹死了,这两天来伊万变成了另一个人。侦查员提出的所有问题他都乐于礼貌地回答,但他的目光和语调里却透出一种淡漠。别尔利奥兹的命运不再让诗人激动了。
侦查员进来之前,伊万正在床上打盹。眼前浮现出一些幻象。他看见一座虚无缥缈、莫名其妙的怪城市,城中有巨块大理石和风雨剥蚀的柱廊,有太阳下闪闪发光的屋顶和阴森可怖的黑色安东尼塔楼;西边山冈上矗着一座宫殿,屋顶以下几乎都淹没在花园的热带碧树中,碧树之上,夕晖如火,把一尊尊青铜雕像照耀得灿然夺目。他还看见古城下有几队顶盔贯甲的罗马士兵在行进。
蒙中,伊万面前出现了一个坐在安乐椅上凝然不动的人。此人身穿猩红里子白斗篷,刮净的黄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正用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望着树木葱茏的异国花园。伊万还看见一座没有树木的黄土小山,上面立着三副光光的十字架。
诗人流浪者伊万对牧首塘发生的事情不再感兴趣了。
“请告诉我,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别尔利奥兹掉到电车底下时,您距离旋转栅门有多远?”
伊万嘴上不知为何掠过一丝漠然的冷笑,他答道:
“我离得很远。”
“那个穿格子花衣服的人是否就待在旋转门旁边?”
“不,他坐在不远的一条长椅上。”
“您是否清楚记得,别尔利奥兹跌倒时,他没有走近旋转门?”
“我记得,他没有。他歪在长椅上。”
这是侦查员提出的最后几个问题。侦查员问完后站起身,向伊万伸出一只手说,祝他早日康复,并希望不久能再读到他的诗作。
“不,”伊万轻声道,“我不再写诗了。”
侦查员礼貌地笑笑说,他确信诗人只是暂时处在某种抑郁状态,很快就会好的。
“不会,”伊万道,眼睛没有看侦查员,而是望着远方逐渐黝暗的天穹,“我这样子永远不会好了。我写的那些诗都是坏诗,现在我才明白了。”
侦查员走了。他从伊万那儿得到了重要情况。从事件的结果回溯到事件的开始,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所有事件的总源头。侦查员相信,一切都是从牧首塘凶杀案开始的。当然,既非伊万,也非那个穿格子花衣服的人把不幸的莫作协主席推到电车底下,也就是说,没有人在肉体上促使别尔利奥兹摔倒。但侦查员坚信,别尔利奥兹扑到(或摔到)电车下时精神上处于被催眠状态。
是啊,线索已经够多了。到什么地方抓什么人也很清楚了。但问题在于,根本就没办法抓到人。还是一句老话,那套可恶至极的五十号住宅里肯定有什么人。那里面有人接电话,有时是个炒爆豆子般的嗓音,有时又齉声齉气的。那里面有时打开窗户,还传出留声机的声音。可是每次去到那儿都见不到一个人。已经去过不止一次,是在昼夜不同的时间,而且还细细搜遍了房子的各个角落。这套住宅早已处在监视之下。从门洞到院子以及后门的通道都已派人守护,连屋顶烟囱边也布了哨。是啊,五十号住宅确实不正常,但却拿它毫无办法。
这样一直等到星期五下半夜迈格利男爵出现时。男爵身穿晚礼服,脚蹬漆皮鞋,得意洋洋来到五十号宅做客。听见开门声,有人放男爵进去了。十分钟后侦查人员不按门铃直接闯进屋去,结果他们非但没有找到主人,更奇怪的是,连迈格利男爵也不见踪影。
如上所述,事情就这样拖到了星期六拂晓。这时又出现了非常有趣的新情况。一架从克里米亚飞来的六座位小客机在莫斯科机场着陆。下机的旅客中有个奇怪的年轻人。他满脸胡茬,两三天不曾梳洗,红肿的眼睛里露出惊惶的神色,没有带行李,一身打扮相当奇特。这位年轻公民头戴高筒羊皮帽,身穿睡衣外加高加索式斗篷,脚上是一双新买的蓝色皮拖鞋。他刚离开舷梯,跟前就来了几个人。他们恭候这位公民多时了。不大工夫,令人难忘的杂耍剧院经理斯捷潘·波格丹诺维奇·利霍杰耶夫就坐在了侦查人员的面前。他又提供了一些新材料。现在弄明白了:沃兰德冒充演员混入杂耍剧院,对斯乔帕·利霍杰耶夫施行了催眠术,然后使巧计将斯乔帕扔出莫斯科,天晓得扔到了多少公里之外。线索倒是多了一条,但工作并不因此轻松些,也许反而更困难了。事情明摆着:要想制服一个能叫利霍杰耶夫吃如许苦头的对手,真是谈何容易。根据本人请求,利霍杰耶夫被关进了安全可靠的囚室。随后接受侦讯的是瓦列努哈。他失踪了几乎两昼夜才回家,刚刚在自己的寓所被捕。
尽管院务部主任答应过阿扎泽洛不再撒谎,这次他仍然一开口就撒了谎。倒也不能十分苛责他,因为阿扎泽洛只是不准他在电话里说谎话和粗话,而现在他并没有使用电话机。瓦列努哈两眼滴溜溜四下乱瞧,对侦查员说:星期四白天他独自在剧院办公室里喝醉了,走出办公室,不记得去了哪儿,然后又喝了些陈年烈酒,也不记得在哪儿喝的,然后又歪倒在围墙下面,同样不记得是哪儿的围墙。侦查员告诉他,以这种轻率愚蠢的方式阻碍重大案件的侦查,是要对此负责的。瓦列努哈听罢号啕大哭,这才回头看了看,用发颤的声音悄悄说,他撒谎是因为害怕沃兰德匪帮报复,他被他们抓去过一次了。现在他恳请,他巴不得关进一间专门的囚室。
“呸!真见鬼!他们怎么都要进专门囚室,”一个侦查员嘟哝道。
“是被那帮坏蛋吓破了胆,”找伊万谈话的那个侦查员说。
他们尽量安慰瓦列努哈,说不关进囚室也会保护他,这才弄明白:瓦列努哈压根儿没在围墙下面喝过什么陈年烈酒,他是挨了两个人的揍,一个长獠牙的,另一个是矮胖子……
“啊,长得像猫的那个?”
“对对对,”院务部主任悄声道,吓得大气不敢出,不住地回头张望,终于供出了详情:他在五十号宅里待了将近两天,又做吸血鬼又当眼线,差一点让财务部主任里姆斯基丧了命……
这时,从列宁格勒乘火车押解到的里姆斯基被带了进来。已经很难认出,这个吓得浑身打战、精神失常的白发老人就是昔日的财务部主任。里姆斯基非常顽固,死活不肯说实话。他一口咬定,那天夜里他在办公室窗口没看见什么格拉,也没看见瓦列努哈,他只是感到身体不舒服,昏头昏脑坐火车去了列宁格勒。不用说,病态的财务部主任作完供述时,也要求把他关进专门囚室。
安努什卡是在阿尔巴特街百货商店里被捕的,当时她正把一张十美元钞票付给收款员。安努什卡交代,她在花园街大楼里看见几个人从窗口飞下去,还说她捡起那个金马掌原是想交给民警局的。侦查员仔细听取了她的供述。
“那真的是一只带钻石的金马掌吗?”侦查员问安努什卡。
“我还不认得钻石!”安努什卡回答。
“您说,那个人给了您一些十卢布钞票?”
“我还不认得十卢布钞票!”安努什卡回答。
“那么,十卢布钞票什么时候变成了美金?”
“我可不知道什么美金!我可没见过什么美金!”安努什卡尖叫道。“我有合法权利!人家赏给我钱,我拿它买一点花布……”接着她就乱扯起来,说什么房管所让五楼住进了妖怪,扰得鸡犬不宁,这可不能由她负责,等等。
大家实在厌烦她了,拿钢笔的侦查员向她摆摆手,在一张绿卡上给她开了通行证,安努什卡下楼走了,大家松了口气。
接下来又是一连串的人,其中包括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刚刚被捕,是因为他那吃醋的太太干了蠢事——天亮时报警说丈夫失踪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掏出那张参加撒旦舞会的滑稽证明摆在桌上,这并未使侦查人员十分惊讶。他讲到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的家庭女工赤身裸体,他驮着她飞到什么鬼地方的一条河里去洗澡,讲到在这之前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也光着身子坐在窗台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话与事实略有出入。例如,他避而不谈他捡起女衬衣走进人家的卧室以及他把娜塔莎叫做维纳斯的事。按照他的说法,是娜塔莎从窗户里飞出来,跨到他的身上,把他骑出了莫斯科……
“我是被强迫的,不得不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完后,请求对方切勿将此事告诉他的太太。对方答应了。
根据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供词可以确定,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及其家庭女工娜塔莎已经失踪。警方采取了搜寻措施。
星期六上午就在这争分夺秒的侦查工作中度过,而此时莫斯科市内已经流言四起。人们捕风捉影,夸大事实,传说杂耍剧院散场后,两千名观众一齐赤条条跑了出来;花园街上查获了一家专印魔术假钞的印刷厂;文化娱乐部门的五名领导人遭匪徒绑架,很快被警方找到,诸如此类,无需多说。
快到吃午饭时,侦查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花园街那边报告说:该死的五十号又有动静了,发现屋里有人开窗户,传出钢琴声和歌声,还看到一只黑猫在窗台上晒太阳。
下午三点多钟,气温正高,三辆汽车停在离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楼不远的地方,车上下来了一大群穿便衣的人。他们分成两组,一组经大门和院子直奔第六单元正面入口,另一组打开了平时钉死的小门进入楼后通道,两组人分别从前后楼梯同时登向五十号宅。
这时科罗维约夫和阿扎泽洛正在餐厅里吃早饭,科罗维约夫是平常打扮,没穿节日燕尾服,早饭快要吃完了。沃兰德照旧待在卧室里。黑猫不知在哪儿。从厨房里传来的锅子响声,知道它准是又在那儿瞎折腾。
“楼梯上脚步声是怎么回事?”科罗维约夫用小匙子搅着没加奶的咖啡,问道。
“是抓我们的人来了,”阿扎泽洛说,喝干了一小杯白兰地。
“啊,好嘛,”科罗维约夫道。
从正门进来的人已到了三楼的楼梯口。那儿有两个管道工正在修理暖气片。来人和他俩交换了眼色。
“全都在家,”一个管道工悄悄说,用小锤子敲了敲管道。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从大衣里亮出一支乌黑的驳壳枪,他旁边的人掏出了万能钥匙。来到五十号的这些人装备相当齐全。其中两人口袋里揣着容易撒开的丝绳网,一个人手拿套索,另一个带着安瓿麻醉剂和纱布口罩。
霎时间五十号的门訇然打开,来人一齐拥进前室,同时听见厨房里有破门声:另一组人也从后门及时赶到了。
这一次虽不是大获全胜,总算也有所收获。他们迅即搜查各个房间,没有找到人,但在厨房里发现了刚吃剩下的早餐,在客厅里看见壁炉搁架上的玻璃罐旁蹲着一只老大的黑猫。那猫还用前爪抱着个汽油炉子。
走进客厅的人默默盯着这只大猫,看了好久。
“嗯……真是好家伙,”一个人悄声说。
“我可没闹着玩,没招谁惹谁,我在修理汽油炉子,”黑猫皱起眉头,不客气地说,“我还要提醒你们,猫是一种古老的、不受侵犯的
动物。”
“瞧它这一手,真漂亮,”又一个人悄声说。另一个人则大声道:
“喂,不受侵犯会说话的猫,请到这边来吧。”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张撒开的丝网飞了过去。令众人吃惊的是,网手竟然扑了空,只套到那个玻璃罐,把它拉下来砸得粉碎。
“不中罚分!乌拉!”黑猫叫起来,放下汽油炉子,从背后抽出一把勃朗宁手枪,飞快瞄准离它最近的那个人,但它来不及开枪,只见那个人手中火光一闪,驳壳枪先响了。黑猫应声从壁炉搁架上一头栽下来,手枪和汽油炉子都掉在了地上。
“全完了,”黑猫用微弱的声音说,瘫倒在血泊里。“你们走开一会儿,让我跟大地告别吧。啊,我的朋友阿扎泽洛!你在哪儿?”它流着血呻吟道,失神的眼睛望着餐厅的门。“我寡不敌众,你却不来帮我。为了一杯白兰地,我知道那是上等白兰地,你就撇下了可怜的别格莫特!也罢,我死了叫你问心有愧。这把勃朗宁手枪就留给你吧……”
“撒网!撒网!”旁边的人不安地小声嚷道。鬼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张网缠在某人的口袋里,就是掏不出来。
“只有一个办法能救受了致命伤的猫,”黑猫说,“就是喝一口汽油……”说罢趁乱凑到汽油炉子的圆孔上喝了一大口。它的前爪顿时不流血了。黑猫重又生龙活虎地跳起来,夹起汽油炉子蹿回到壁炉上,它抓碎墙纸,贴着墙壁,很快爬上了金属窗帘架,高居在众人上头。
几双手立即抓住窗帘,连同金属架子一起拉倒在地。阳光一下子涌入阴暗的房间,那只捣鬼伤愈的黑猫和汽油炉子却没有摔下来。只见它夹着汽油炉子凌空一跃,又蹿到了房间当中的大吊灯上。
“快拿梯子!”下面的人叫。
“我要和你们决斗!”黑猫在众人头上晃荡着喊道。它把汽油炉子架在吊灯上,爪子里又拿着一支勃朗宁手枪。它像钟摆似的荡来荡去,瞄准下面的人开了枪。一时枪声大作,震动屋瓦。吊灯的玻璃碎片纷纷溅落,壁炉上的破镜子里金星乱迸,墙壁的灰泥四散飞舞,弹壳在地板上滚跳,玻璃窗全打碎了,汽油从打穿的炉子里直往外喷。现在谈不上抓活的了。下面的人用驳壳枪对准黑猫的腹部、胸部和背部好一阵猛打。此时楼下铺沥青的院子里的人听到枪声也乱了营。
不多久枪声渐渐停息下来。奇怪的是,枪战对于黑猫和来人都未造成伤害。没有人被打死甚至被打伤,双方都毫发无损。有个人想验证一下,便朝那该死畜生的脑袋又连开了五枪,黑猫也立即回敬了一梭子,结果双方依然无恙。黑猫在吊灯上来回摆动,幅度越来越小,不知为什么往枪筒里吹吹气,又朝爪子里吐口唾沫。站在下面的人都默然无声,满脸困惑。这种刀枪不入的现象不说它绝无仅有,也是极其罕见的。当然,可以认为黑猫的勃朗宁是玩具手枪,但来人手里的驳壳枪可是真家伙。毫无疑问,黑猫先前的受伤只不过是一种魔术和下流做作,喝汽油也一样。
人们再次试图抓住黑猫,向它抛出套索,却挂住了一个灯座,大吊灯整个儿被拉下来,轰隆的巨响震动了整幢大楼。这也无济于事。吊灯的碎片雨点般溅到人们身上,黑猫却凌空飞越到壁炉上的金色镜框上,高居在天花板下面。它毫无逃走的意思,反倒安然坐在那里,又发起议论来: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们对我如此无礼究竟是何缘故……”
它的议论刚刚开头,就被一个不知从哪儿传来的低沉声音打断了:
“屋里出了什么事?妨碍我工作。”
另一个难听的齉鼻儿答道:
“一定又是别格莫特,见他的鬼!”
第三个刺耳发颤的声音说:
“老爷!今天是星期六,太阳快落山了,我们该走了。”
“对不起各位,不能再跟你们谈了,我们该走了,”黑猫在镜子上说,把勃朗宁一扔,砸掉了窗上的两块玻璃,然后向下面泼洒汽油,那汽油呼地自燃起来,火焰一下子冲到了天花板。
这场火烧得迅猛异常,即便是烧汽油也不致如此。墙纸开始冒烟,扯到地上的窗帘烧着了,打掉玻璃的窗框也点燃了。黑猫将身一矬,喵呜叫了一声,从镜框上纵到窗台上,夹着汽油炉子窜出窗外不见了。窗外立即响起了枪声。一架消防铁梯可达珠宝商遗孀家窗口的高度,梯子上的人忙向黑猫射击,此刻它正从一家窗台跳到另一家窗台,朝“П”形大楼拐角的下水檐管飞去,然后又顺着檐管爬上了屋顶。
守候在屋顶烟囱边的人也徒然地开了一阵枪。黑猫在城中一片苍烟落照里悄然遁去。
这时在五十号宅内,脚下的地板也起火了。就在黑猫假装受伤摔倒的地方,渐渐显露出一具男尸,下巴上翘,两眼呆滞无神,那正是昔日的男爵迈格利。已经无法把他从火中拖出来。人们在滚烫的方格地板上蹦跳,不住拍打着冒烟的肩膀和胸口,从客厅撤退到书房和前室。餐厅和卧室里的人都从过道跑了出来。厨房里的人也纷纷奔入前室。整个客厅烟火弥漫。忙乱中有人给消防队打电话,只对话筒里喊了几个字:
“花园街,三〇二乙幢!”
火焰窜进前室,呼吸已很困难,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所魔宅的破窗户里刚刚冒出浓烟,楼下院子里的人就拼命大叫起来:
“失火啦,失火啦!我们失火啦!”
大楼里面的住户纷纷打电话呼叫:
“花园街!花园街三〇二号乙幢!”
当长长的红色救火车从市区各处飞驰而来、花园街上响起了惊心动魄的消防钟声时,在院子里乱跑的人们看见:从五楼一个窗口随着浓烟飞出来四条黑影,好像是三个男人和一个裸体女人。
第二十八章 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的最后一游
真的是几条人影吗?还是花园街那幢倒霉大楼的居民吓坏了产生的幻觉?这可谁也说不准。如果是真的,他们飞到哪儿去了?这也无人知晓。他们是在哪儿分手的?我们同样说不清楚。然而我们知道,花园街起火十五分钟之后,在斯摩棱斯克市场的全苏外宾商品供应联合公司的玻璃大门前出现了一位身穿格子花西服的瘦长男公民,身边跟着一只肥大的黑猫。
那男子敏捷地绕过行人,推开了商店的大门。干瘦矮小、毫不客气的看门人连忙上前拦住他,恼火地说:
“不许带猫进去!”
“对不起,”瘦长男子用刺耳的颤音说,并举起一只青筋暴出的手拢住耳朵,像是有些耳背,“您是说不许带猫吗?您看见哪儿有猫呀?”
看门人愕然瞪大了眼睛:男子身边根本没有什么猫,倒是从他身后又冒出来一个戴破鸭舌帽的胖子,长得确实有些像猫,抱着个汽油炉子,也要往店里钻。
这位厌恶人类的看门人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两个顾客特别不顺眼。
“我们店里只用外币,”他沙哑地说,从两道仿佛被虫蛀过的灰茸茸的眉毛下愤然地望着他俩。
“亲爱的,”瘦长男子喋喋刺耳地说,一只眼睛在夹鼻镜的碎片后面闪着光,“您怎么知道我没有外币?您只重衣衫不重人?最亲爱的门卫,永远不要这样做!您会出错的,而且会大错特错。您起码要再读一遍大名鼎鼎的哈里发哈伦·赖世德[1]的故事。不过现在暂且不谈历史故事,我只想告诉您,我要向经理告您一状,把您的一切事情对他讲,希望您不致因此丢掉了看大门的差事。”
“我这汽油炉子没准儿就装满了外币!”猫脸胖子气冲冲插进来说,硬要闯进店里去。后面的顾客挤在门口都急了。看门人怀疑地、仇恨地望着这一对怪客,只好让开了入口,于是我们的熟人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便走进了商店。
两人首先把商店扫视一周,然后科罗维约夫声震四方地赞叹道:
“这家商店真好!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此话虽然有理,还是引得柜台边的顾客纷纷回头惊讶地望着他。
货架上陈列着花色繁多的数百匹印花布,后面堆积着细平布、薄棉纱布和各种西服呢。往远处是成垛的鞋盒。几位妇女正坐在小椅子上试鞋,右脚还穿着旧的,左脚已换上了闪亮的新便鞋,踩在垫子上左看右看。里边墙角有几架留声机在播放音乐。
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没有流连美景,径直走到熟食部和糖果点心部的连接处。这里很宽敞,不像在布匹部那样,柜台边挤满了戴头巾和小圆帽的女顾客。
一个方墩体形的男人站在柜台前用命令口气哞哞地说着话。他的脸刮得发青,上架一副角质眼镜,礼帽是新的(没有褶皱,帽带上也没有污渍),身穿雪青色大衣,戴着棕红色鞣革手套。为他服务的白衫蓝帽售货员,手拿一把就像马太偷窃的那种快刀,正从带着水珠的淡红色鲑鱼肥肉上剥下它那蛇皮似的银光闪闪的鱼皮。
“这地方也非常棒,”科罗维约夫激动地说,“连外国佬也讨人喜欢,”他友善地指了指雪青色大衣的背。
“不,法戈特,不,”别格莫特若有所思地说,“朋友,你错了。依我看,这位穿雪青色大衣的绅士脸上似乎缺少点什么。”
雪青色的背颤抖了一下。也许纯属偶然,因为外国人听不懂他俩说的俄语。
“这个豪的?”雪青色顾客厉声问道。
“好的,头等的,”售货员答道,一面卖弄地用刀尖剔着鱼皮。
“豪的要,不豪的不要,”外国佬的口气更加严厉。
“那还用说!”售货员非常热情。
这时我们的两位熟人离开了外国佬和他的鲑鱼肉,来到糖果点心部的柜台边。
“今天天气好热啊,”科罗维约夫对那个红脸蛋的年轻女售货员说,对方没有答理,他又问:“橘子怎么卖?”
“三十戈比一公斤。”
“东西都这么贵,唉……”科罗维约夫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要请同伴的客:“别格莫特,你吃吧。”
胖子把汽油炉子夹在腋下,从金字塔形的橘子堆上拿了顶上面的一个,三两口连皮吃进肚里,又去拿第二个。
售货员差点没有吓死。
“您疯了!”她尖叫道,脸蛋上的红晕消失了。“拿收款票来!收款票!”糖果夹子从她手里掉下来。
“亲爱的心肝宝贝美人儿,”科罗维约夫把身子探进柜台里,向售货员挤眉弄眼,嘶哑地说,“今天我们没带外币……有什么办法呢!我向您发誓,下次来,最迟不超过星期一,我们全部付清现金。我们的家不远,就在花园街,那儿刚才失火了。”
别格莫特吃完第三个橘子,又把爪子伸到搭成塔形花样的巧克力糖里,抽出下面的一块,糖塔顿时倒掉,他把糖块连同金箔包皮一并吞了下去。
鱼柜上的售货员一个个提刀木立,口不能言。穿雪青色大衣的外国佬向打劫者转过身来。这才发现别格莫特所说有误,雪青色家伙的脸上并非缺少什么,而是相反,倒像多了点什么:他双腮下垂,两眼滴溜乱转。
女售货员吓黄了脸,急得向全店大叫:
“帕洛瑟奇!帕洛瑟奇[2]!”
布匹部的顾客们闻声拥了过来。这时别格莫特已撇下糖果部的美味,把爪子伸进了标有“上等刻赤鲱鱼”[3]的大桶里。他抓出两条咸鲱鱼吃下去,吐掉了鱼尾。
“帕洛瑟奇!”糖果柜后喊声又起。这时鱼柜上一个养西班牙小尖胡子的男售货员终于喝道:
“坏蛋,你干什么?!”
帕维尔·约瑟福维奇匆匆赶到出事地点。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身穿白大褂,像个外科医生,口袋里插着铅笔。这时别格莫特的嘴里正咬着第三条鱼的尾巴,帕维尔·约瑟福维奇显然经验老到,见状立即作出判断,一切都明白了。他不跟无赖多费口舌,径朝远处挥了挥手,命令道:
“吹哨!”
看门人飞快地从玻璃门跑到市场拐角处,随即响起了不祥的警哨声。人群开始包围两名歹徒。这时科罗维约夫出马了。
“公民们!”他用尖细的颤音喊道。“请问,这是干什么呀?啊?这个可怜的人,”他指指别格莫特,声音更加发颤,别格莫特就势哭丧起脸,“这个可怜的人整天修理汽油炉子,他肚子饿了……可是,他从哪儿能弄到外币呢?”
平时沉着冷静的帕维尔·约瑟福维奇厉声喝道:
“你别来这一套!”他又急不可待地向远处挥手。门口的哨声更响了。
科罗维约夫并不因帕维尔·约瑟福维奇出面而惊慌失措,他继续说:
“从哪儿弄到外币?我倒请问诸位!他疲惫不堪,又饿又渴又热。这个苦命人只尝了一个橘子。一个橘子才值三戈比,他们就吹哨子,好像春天树林里的夜莺在叫,就要惊动民警,耽误人家的正事。可是瞧瞧这个人,他为什么就可以?啊?”科罗维约夫指着穿雪青色大衣的胖子问道,那胖子大惊失色。“他是什么人?啊?他从哪儿来?为什么上这儿来?没有他我们会感到寂寞吗?是我们请他来的吗?当然喽,瞧呀,”前合唱指挥嘲讽地撇撇嘴,扯开嗓子大声疾呼,“这家伙穿着讲究的雪青色大衣,让鲑鱼肉撑得滚胖溜圆,口袋里揣满了外币。可是我们的人呢?我们的人怎么样呢?啊,我多么痛苦!苦啊!苦啊!”科罗维约夫就像老式婚礼上的男傧相那样叫了起来。[4]
这一番不分场合、政治上可能有害的混账话,让帕维尔·约瑟福维奇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奇怪的是,从周围群众的眼神来看,它在很多人心中唤起了同情!别格莫特用又破又脏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悲悲切切地说:
“多谢你,忠实的朋友,你为受苦人说了公道话!”
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人群中一个相貌斯文、衣着寒素但很整洁的老头儿勃然大怒,满脸通红,目射凶光,把刚买的三块杏仁点心的纸包扔到地上,用孩子般尖细的嗓音嚷道:
“说得对啊!”
然后他从别格莫特拆毁的埃菲尔糖塔[5]下抽出大托盘,把剩下的巧克力倒掉,左手一把抓下外国佬的礼帽,右手抡起托盘,照那颗秃脑袋用力拍打下去。哐啷之声就像从卡车上扔下一张铁皮。胖子脸色惨白,仰身一屁股坐进了装刻赤鲱鱼的大木桶,盐水高溅有如喷泉。这时第二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穿雪青色大衣的外国佬在鱼桶里忽然用百分之百纯正的俄语喊叫起来:
“打死人了!快叫警察!土匪要杀我了!”明显是惊吓所致,此人蓦然之间就掌握了一种陌生的语言。
看门人的哨声停止了。汹汹的人群中闪现出两顶头盔,民警走过来了。狡猾的别格莫特像在澡堂里用木盆往条凳上浇热水似的,拿起汽油炉子就往糖果柜台上倾倒汽油。汽油自己着了火,火焰直冲天花板,并沿着柜台向前蔓延,烧掉了水果篮上的漂亮纸带。女售货员们尖叫着奔出柜台,紧接着亚麻布的窗帘冒出了火苗,地板上的汽油也烧了起来。顾客们拼命大叫,一窝蜂退出糖果点心部,把不再顶用的帕维尔·约瑟福维奇撞倒在脚下。鱼柜上的男售货员则手执利刃鱼贯而出,朝商店的后门一溜小跑。穿雪青色大衣的公民从木桶里挣扎出来,遍体鱼糊地从那块鲑鱼肉上面爬进柜台,追随售货员而去。大门的玻璃被逃命的人群挤破,发出一阵哗啦啦的碎落声。这时两个坏蛋,科罗维约夫和贪嘴的别格莫特早已不知去向。后来据商店起火时在场的目击者说:两个流氓飞到天花板底下,像玩具气球那样爆炸不见了。果否如此,当然值得怀疑,不过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只能说不知道。
但是,我们知道,斯摩棱斯克市场事发后刚好过了一分钟,别格莫特和科罗维约夫已经来到一条林荫道边的人行道上,地点恰好在格里鲍耶陀夫姑母家的小楼旁。科罗维约夫走到栅栏边站住,说:
“哎呀!这不是作家之家吗!别格莫特,你知道吧,关于这幢小楼我听到过很多褒美之词。我的朋友,你仔细看看这幢楼房!想到无穷无尽的天才就在它里面蕴藏和成熟,心里真是很舒服。”
“就像菠萝在温室里那样,”别格莫特道,为了更好欣赏这幢带圆柱的奶油色小楼,他站到了铁栅栏的混凝土基座上。
“说得太对了,”科罗维约夫对形影不离的伙伴表示赞同,“一想到未来的《唐·吉诃德》作者,未来的《浮士德》作者,甚至,见鬼,甚至《死农奴》的作者,他们就在这座屋子里成熟起来,真叫人感到既甜蜜又害怕!是不是?”
“真不敢去想,”别格莫特同意道。
“是啊,”科罗维约夫继续说,“这座屋子团结了几千个忘我奋斗的人,他们立志终生以事墨尔波墨涅、波吕许尼亚和塔利亚[6],在它的温室里可望诞生出惊人之作呢。你想想,如果这些人中的某一个初露头角就向读者呈献一部《钦差大臣》,或者至少是一部《叶甫盖尼·奥涅金》,那会引起多么大的轰动啊!”
“可想而知,”别格莫特再次同意道。
“是啊,”科罗维约夫又继续说,并忧虑地举起一个手指头,“但是!我要再说一遍,但是!如果这些娇嫩的温室植物受到微生物的侵害,蛀坏了根部,发生腐烂呢!这可是菠萝常有的情况!哎呀呀,这种事情太常见了!”
“哎,我问一下,”别格莫特把圆脑袋伸进栅栏的空当里说,“那些人在凉台上做什么?”
“吃饭,”科罗维约夫答道,“我还要告诉你,亲爱的,那可是个价廉物美的餐厅。我跟所有的旅行者一样,在下一程开始之前,想吃点东西,喝一大杯冰镇啤酒。”
“我也是,”别格莫特附和道。两个坏蛋便顺着椴树下面的沥青小道径向凉台走去。餐厅的人哪儿知道,祸事就要临头了。
绿荫覆盖的花墙下留有一个通向凉台的入口,旁边一把维也纳式椅子上坐着个脸色苍白、神情无聊的女人。她头戴系带子的小白帽,下穿白短袜,面前一张普通桌子上放着账簿似的一个厚本子,不知为何缘故将进门就餐的人逐一登记在册。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被这女人拦住了。
“二位证件?”女人惊讶地望望科罗维约夫的夹鼻眼镜,又望望别格莫特的破袖子和他手里的汽油炉子。
“万分抱歉,请问什么证件?”科罗维约夫愕然问道。
“你们是作家吗?”女人反问。
“当然,”科罗维约夫俨然答道。
“你们的证件?”女人又问了一次。
“我亲爱的……”科罗维约夫温柔地说。
“我不是您亲爱的,”女人打断了他。
“啊,这太遗憾了,”科罗维约夫失望道,“既然您不高兴做亲爱的,您可以不做。那么请问,为了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作家,难道也要他出示证件吗?您可以看五页他的随便哪部小说,不要看任何证件,就会相信他是一位作家。而且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根本没有什么证件!你想是不是?”他问别格莫特。
“我敢打赌,他没有证件,”别格莫特回答,把汽油炉子放在登记簿旁边,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他的额头被烟熏得乌黑。
“您又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女人被科罗维约夫弄得有点糊涂了。
“这可难说,这可难说,”科罗维约夫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死了,”女人说,口气好像不太有把握。
“我抗议!”别格莫特激动地高呼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死的!”
“二位公民,请出示证件,”女人又说。
“对不起,这实在太可笑了,”科罗维约夫还不肯罢休,“作家不是由证件,而是由作品决定的!您怎么知道,我脑子里在酝酿着什么样的构思呢?还有他脑子里的?”他指着别格莫特的脑袋说,后者马上脱掉帽子,好让女人看得仔细些。
“让别人过去,公民!”女人已经不耐烦了。
两人闪开,让一位作家过去。作家身穿灰色西服,夏季白衬衫,没打领带,衬衫的大翻领盖在西服领子上,腋下夹着张报纸。他向女人客气地点点头,边走边在登记簿上签下带花体字尾的名字,进入凉台去了。
“唉,冰镇啤酒不是给我们,而是给他喝的,”科罗维约夫伤心地说。“我们两个流浪者,多么想喝一杯啊!我们处境悲惨,困难重重。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别格莫特痛苦地把手一摊,将鸭舌帽又戴到他那长满了猫毛般浓发的圆脑袋上。这时,女人头上响起了一个不高然而威严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索菲娅·帕夫洛夫娜!”
管登记的女人吃了一惊:花墙的绿荫中露出一个人穿燕尾服的白色胸口和一部海盗式的楔形大胡子。说话人亲切地望着两个形迹可疑的流浪汉,甚至向他们做出邀请的手势。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是威风八面的餐厅首领。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便乖乖地问科罗维约夫:
“您贵姓?”
“帕纳耶夫,”科罗维约夫彬彬有礼地答道。女人写下了,又抬起眼睛询问地望着别格莫特。
“斯卡比切夫斯基,”别格莫特用吱吱的嗓音回答,不知为什么指了指汽油炉子。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也写下了,然后将登记簿推到客人面前,请他俩签名。科罗维约夫在“帕纳耶夫”后面签了“斯卡比切夫斯基”,别格莫特则在“斯卡比切夫斯基”后面签了“帕纳耶夫”。索菲娅·帕夫洛夫娜更觉震惊的是,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居然一脸谄笑,亲自把人领到凉台里面最好的座位边,那儿绿荫最浓,阳光穿过花墙一隙在餐桌前欢快地闪耀着。索菲娅·帕夫洛夫娜惊奇地眨巴着眼睛,把两位不速之客的签名琢磨了半天。
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使服务员们吃惊的程度也不亚于索菲娅·帕夫洛夫娜。他居然亲自从餐桌下拉出椅子请科罗维约夫就座。他朝一个服务员挤挤眼,对另一个悄悄说了句什么,两个服务员马上围着客人张罗起来。别格莫特已将汽油炉子挨着他那褪色发红的皮鞋放在了地板上。带黄渍的旧桌布立即被撤去,浆洗得洁白的新桌布宛如飘起的阿拉伯牧人斗篷刷拉拉铺到了餐桌上。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凑到科罗维约夫耳边,非常殷勤地小声说:
“伺候您二位用点什么?我有特制的风干咸鱼脊肉……是从建筑师代表大会上弄来的……”
“您……哎……给我们随便来点小吃吧……哎……”科罗维约夫在椅子上伸开手脚,挺随和地说。
“明白了,”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闭上眼睛,意味深长地答应道。
服务员们见餐厅主任如此巴结两位可疑的客人,遂不再多疑,转而认真伺候起来。别格莫特刚从衣兜里摸出个烟头衔进嘴里,一名服务员就划火柴递了上来。另一名服务员飞快拿来了细长的高脚酒杯和薄薄的大高脚杯,泛着绿光的玻璃在餐具间叮当作响。坐在遮阳棚下用大高脚杯喝矿泉水真乃惬意之事……提前说一句,两位客人确实在难忘的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凉台的遮阳棚下喝了一大杯纳尔赞矿泉水。
“我想请两位品尝剔骨榛鸡肉,”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唧唧哝哝地说。戴破夹鼻眼镜的客人很满意海盗船长的提议,从形同虚设的镜片后面投以赞许的目光。
这时旁边的另一张桌上,笔名“热风”的小说家彼得拉科夫和他的太太正在用餐。太太在吃一块煎猪排。彼得拉科夫以作家特有的观察力注意到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的殷勤劲儿,不禁大为惊讶。作家太太也是十分可敬的女士,对海盗如此伺候科罗维约夫甚至产生了妒意。她敲了敲小勺子,想说:怎么搞的,让我们久等,该上冰激凌了!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只向彼得拉科夫太太投以讨好的一笑,叫一名服务员前去支应,自己并不离开两位贵客。好个聪明的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他的观察力也许不亚于任何作家。他知道杂耍剧院的那场表演,知道这两天发生的许多事,听说过种种传闻,而且比别人细心,记住了“穿格子花的人”和“黑猫”。他马上猜到了两位来客是谁,自然不敢得罪。索菲娅·帕夫洛夫娜倒好,居然想阻挡他们进入凉台!不过倒也不能怪她。
彼得拉科夫太太傲慢地把小勺子插进黏糊糊的冰激凌里,很不高兴地望着两个奇装异服小丑的餐桌上变魔术似的摆满了美味佳肴。洗净发亮的生菜叶从盛鲜鱼子的高脚盘里翘出来……转眼间又推过来一张专用小桌子,上面有个蒙着水汽的银光闪亮的小圆桶……
直到一切都安排妥当,直到服务员端着咝咝有声的平底盖锅如飞而来,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才敢离开两位神秘的客人,他小声说:
“对不起!我得去一下!我要亲自看看榛鸡肉做得怎么样。”
他离开餐桌,很快隐没在餐厅内的通道里。如果有人跟踪观察他接下去做什么,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餐厅主任并非下厨房察看榛鸡肉,而是径奔餐厅的库房而去。他用自带的钥匙打开了库门,从冰柜里取出两条沉甸甸的干鱼脊肉,他动作小心,唯恐弄脏了袖口,将鱼肉用报纸包起、细绳扎好,放在一旁。然后他走进隔壁房间,看见自己的绸里子风衣和礼帽还在原处,这才返身出了库房,来到厨房,此时厨师正在精心烹制剔骨榛鸡肉——海盗亲自推荐给客人的那道佳肴。
应该说,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的行为毫不足怪,也无神秘可言,只有光看表面现象的人才会觉得奇怪。他的行为完全合乎逻辑而顺理成章。就凭着对这两天各种事件的了解,凭着非凡敏锐的嗅觉,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餐厅主任暗暗预感到,两位怪客的这一顿华筵不会吃得太久。昔日海盗的嗅觉从未欺骗过他,这次也一样。
当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举起第二杯冰镇的莫斯科醇酿伏特加碰杯时,凉台上来了一个神情激动、满头大汗的人——莫斯科著名的消息灵通人士、新闻编辑博巴·坎达卢普斯基。博巴马上坐到彼得拉科夫夫妇身边,把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就跟彼得拉科夫咬起耳朵来。他带来的新闻极有诱惑力,惹得彼得拉科夫太太心痒难熬,也把耳朵凑到他那油光肥厚的嘴唇下面。博巴叽咕了好半天,不时偷眼回头望望,断断续续听见他这样说:
“我以人格向您起誓!就在花园街,花园街,”博巴把声音压得更低,“子弹打不进!子弹……子弹……汽油,起火了……子弹……”
“应该查一查,造谣惑众的都是些什么人!”彼得拉科夫太太的女低音开了腔,博巴觉得她的声音太大了。“没有什么大不了,会调查清楚的,会收拾他们的!真是一派胡言!”
“怎么是一派胡言,安东尼达·波尔菲里耶夫娜!”博巴高声道,作家太太如此不信很叫他扫兴,随后他又叽咕起来:“您听我说,子弹打不进去……现在是一片火海……那两个人从空中……从空中,”博巴声音咝咝的说,他哪里知道,他所说的两个人正坐在他旁边欣赏他叽叽咕咕说话的样子呢。不过很快欣赏就告一段落。从餐厅内门突然跑出来三个腰间紧扎皮带,裹皮绑腿,握左轮手枪的男人。领头的那个人可怕地叫了一声:
“不许动!”随即三支枪对准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一同开了火。枪击之处,二人顿时在空气中融化了。那个汽油炉子突然冒出一股火焰,蹿到帆布篷上。篷顶被烧出一个大洞,就像一张边缘焦黑的大嘴,不断向四面扩展。火焰从大嘴里喷出,直达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屋顶。二楼编辑部窗台上的文件夹烧着了,随后窗帘也烧起来,那火焰仿佛被人扇风鼓动,呼呼地向姑母小楼的内部烧去。
人们马上从沥青小路奔向林荫道的铁栅栏边,就是星期三傍晚第一个报告灾祸而不为人理解的伊万翻越进来的那个地方。没吃完饭的作家们、餐厅服务员、索菲娅·帕夫洛夫娜、博巴、彼得拉科娃和彼得拉科夫都向那里疾奔而去。
只有一个人泰然自若地站在一旁。他就是事先从侧门溜出来的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他不逃走,也不慌忙,就像船长必须最后离开起火的舰船那样,穿着他的绸里子风衣,腋下夹着两条风干咸鱼脊肉。
[1] 哈里发是中世纪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家领袖的称号。哈伦·赖世德是阿拔斯王朝第五代哈里发(786—809年在位),以拥有大量财富和骄奢淫逸闻名,他曾微服出行,被人认错,《一千零一夜》中对其宫廷生活有相当真实的描写。
[2] 帕维尔·约瑟福维奇的快读。
[3] 刻赤是乌克兰克里米亚港口城市,临刻赤海峡,渔业发达。
[4] 俄罗斯旧俗:婚礼上客人要求新婚夫妇接吻,便喊“苦啊!”
[5] 指搭成埃菲尔铁塔状的糖。埃菲尔铁塔为巴黎著名建筑,建于1889年,是19世纪世界技术成就的标志。
[6] 希腊神话中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统称缪斯)中的三位:墨尔波墨涅司悲剧,波吕许尼亚司舞蹈哑剧,塔利亚司喜剧。
第二十九章 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命运决定了
约建于一百五十年前的这幢高楼,可以俯瞰全城,是莫斯科最漂亮的建筑之一。太阳落山时,在它的石头露台上出现了两个人:沃兰德和阿扎泽洛。从楼下大街上看不见他们,因为有柱形栏杆和那些石膏雕塑的瓶花为他们遮挡闲人的视线,而他们却可将莫斯科城尽收眼底。
沃兰德身穿黑色教袍,坐在一只折叠凳上。他那把又长又宽的佩剑垂直插在露台的石板缝里,正可当做日晷。剑影在缓慢地不断延长,渐渐爬到撒旦的那双黑鞋子边。沃兰德弓身蜷起一条腿,把尖下巴支在拳头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一大片宫宇殿阁、高楼大厦和那些必将拆除的简陋小屋。阿扎泽洛已脱掉了入时上装、圆顶礼帽和漆皮鞋,也像沃兰德那样穿着黑袍,静静伫立于君王之侧,同样在凝目远望脚下的这座城市。
沃兰德开口道:
“这座城市很有趣,是不是?”
阿扎泽洛动了动身子,恭敬地答道:
“老爷,我倒更喜欢罗马!”
“嗯,各有所爱,”沃兰德说。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他问道:
“那边林荫道上怎么在冒烟?”
“是格里鲍耶陀夫起火了,”阿扎泽洛回答。
“看样子,形影不离的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去过那儿了?”
“毫无疑问去过了,老爷。”
又是沉默。露台上这两个人都在注视大楼高层朝西的窗户,那些玻璃上炫目地扭曲着一轮如火的夕阳。沃兰德虽然背朝落日,他的一只眼睛也像一扇玻璃窗那样闪耀着火花。
这时,一个情况迫使沃兰德不再眺望城市,转而去注意他身后屋顶上的圆形塔楼。只见塔楼的墙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个黑胡须的汉子,穿着破旧长袍和自制的平底鞋,满身泥巴,精神忧郁。
“啊哈!”沃兰德大声道,带着调侃的神气望着来人。“万万想不到在这儿见到你!你这不速之客,迟早会来找我。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
“你这恶之灵和影之王,我就是来找你的,”来人答道,蹙起额头不友好地望着沃兰德。
“当年的税吏!你既来找我,为何不问我一声好?”沃兰德厉声问道。
“因为我不希望你好,”来人毫不客气地说。
“可是你不得不承认现实,”沃兰德撇嘴冷笑道。“你刚来到屋顶上就犯了傻,我告诉你,傻就傻在你说话的口气上。照你说,你似乎不承认影和恶。劳驾你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不存在恶,你的善有什么用?如果地上的影子都消失了,大地会是什么样子?影由物和人而生。例如我这把剑的影子。凡树木和诸生物皆有影子。难道你妄想剥光地球,扫除一切树木和生物,去欣赏一个光秃秃的世界吗?你真蠢。”“我不想跟你争辩,你这老诡辩家,”利未·马太说。
“你没法跟我争辩,我刚才说了,因为你愚蠢,”沃兰德道,又问:
“别烦我了,简单点说,你为什么来找我?”
“是他派我来的。”
“你这奴才,他叫你转告我什么?”
“我不是奴才,”马太说,火气越来越大,“我是他的信徒。”
“我俩从来就话不投机,”沃兰德道,“不过这不会影响我们所谈的事情。你说下去……”
“他看了大师的作品,”马太说,“请求你把大师带走,赐给他安宁。恶魔,这事还会让你为难吗?”
“没有事情能难住我,这你知道,”沃兰德答道,沉默少顷,又说:“你们干吗不带上他同去那光明世界?”
“他不该得到光明,他只该得到安宁,”马太悲切地说。
“你转告他,这事一定办到,”沃兰德说,眼中又闪出火光,“你马上走吧。”
“他还请你带上那女子,她爱那个人并为他受了苦,”马太第一次用恳求的口吻对沃兰德说。
“好像你不说,别人就想不到这一点。快走吧。”
马太随即消失了。沃兰德叫来阿扎泽洛,吩咐他:
“快到他们那儿去,把一切办妥。”
阿扎泽洛走后,露台上只剩下沃兰德一个人。他独处的时间并不长。石板路上传来了脚步声和说笑声,随即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站到了他面前。那胖子现在拿的不是汽油炉子,而是一大堆别的东西。他腋下夹着金框子的小幅风景画,胳膊上搭着烧掉一半的厨师罩衫,另一只手提着一整条连皮带尾的大鲑鱼。两人身上都有一股焦煳味儿。别格莫特满脸烟黑,鸭舌帽烧掉了半边。
“您好啊,老爷!”永不安生的这一对高喊道,别格莫特还抖了抖手里的鱼。
“你们可真行,”沃兰德说。
“老爷,您想想看,”别格莫特高兴地起劲嚷道,“他们把我当成了趁火打劫的!”
“瞧你拿的这些东西,”沃兰德望望那幅风景画,说,“你就是个趁火打劫的。”
“老爷,您信不信……”别格莫特用恳切的语气说。
“不,我不信,”沃兰德断然答道。
“老爷,我发誓,我尽力奋勇抢救,只抢出这么点东西。”
“你最好告诉我,格里鲍耶陀夫为什么起火?”沃兰德问。
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同时把手一摊,翻眼望天,别格莫特叫起屈来:
“我不明白!我俩好好坐着,规规矩矩的,在吃东西……”
“突然听见砰!砰!”科罗维约夫接着说,“有人开枪!我俩吓坏了,拔腿就往林荫道那边跑,有人追上来了,我俩就奔向季米里亚泽夫大街!”
“然而,”别格莫特又插进来说,“一种义务感战胜了可耻的恐惧感,我们又返回去了!”
“啊,你们又回去了?”沃兰德道,“不用说,那屋子烧得精光了。”
“精光了!”科罗维约夫伤心地说。“老爷您这话说得非常贴切,真正是烧了个精光,就剩下一堆焦木头!”
“我直奔那屋子的会议厅,”别格莫特讲述道,“就是圆柱大厅,老爷。我指望抢出点值钱的东西。唉,老爷,要是我有老婆的话,她可冒了二十次当寡妇的危险!幸亏我没有老婆,老爷,实话告诉您,这真是我的福气。唉,老爷,打光棍多么自由,何苦要套上沉重的枷锁呢!”
“又来胡说八道了,”沃兰德说。
“是,听我讲下去,”黑猫答道,“这不,就抢到这一幅风景画,别的什么也弄不出来了。火焰扑面烧过来,我跑进储藏室,救出了这条鲑鱼。我又跑进厨房,抢出了这件罩衫。老爷,我自认为竭尽了全力,可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面带怀疑的表情呢?”
“你趁火打劫的时候,科罗维约夫在做什么?”沃兰德问。
“老爷,我在协助消防队员救火,”科罗维约夫指着撕破的裤子说。
“唉,既然如此,只好重建一幢新楼了。”
“一定会重建的,老爷,”科罗维约夫道,“您尽可放心。”
“好吧,希望新楼比旧楼更好,”沃兰德说。
“一定会更好的,老爷,”科罗维约夫道。
“请您相信我的话,”黑猫接过去说,“我可是正经八百的预言家。”
“老爷,不管怎么说,我们回来了,”科罗维约夫禀道,“听候您的吩咐。”
沃兰德从折叠凳上站起来,走到柱形栏杆边,背朝着他的随从,独自默默地、久久地眺望远方。然后他从露台边返回,又坐到凳子上,说:
“没有什么吩咐了,你们都尽了力,我暂时不需要你们效劳,都歇息去吧。马上就有大雷雨,这是最后一场大雷雨,它会完成应该完成的一切,我们也可以启程了。”
“太好了,老爷,”两个丑角答道,随即隐没在露台当中圆形中央塔楼的后面。
沃兰德说的大雷雨已在地平线上酝酿。西天升起了一片乌云,将太阳遮去一半,随后完全遮没了。露台上变得凉爽了。不多时天便黑下来。
西方涌来的黑暗笼罩了这座巨大的城市。桥梁和宫阙不见了。一切都消失了,就像世上本不曾有过它们。一道火索划过长空,霹雳一声,城市震撼。又一声霹雳,暴风雨便呼啸而至。黑暗中已不见沃兰德的身影。
第三十章 该动身了!该动身了!
“你知道吧,”玛格丽特说,“昨晚你睡着了的时候,我读到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那一段……还有那些神像,唉,那些金色神像。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老是让我不得安宁。我看马上就要下雨了。你感到凉爽了吗?”
“这些都很好,很可亲,”大师答道,抽着烟,一边挥手驱散烟雾,“还有那些神像,随它们去吧。往后会是什么局面,真叫人无法猜测!”
两人谈话是在日落时分,也就是马太到露台上面见沃兰德的时候。地下室的小窗打开着。如果有人从外面窥视,一定会骇异这两个说话人的古怪模样。玛格丽特光着身子披了件黑斗篷,大师还穿着病号的内衣。玛格丽特没有衣服可穿,她的所有什物都留在了那幢独院小楼里,虽说距此不远,她也绝不可能上那儿去拿回自己的东西。大师的衣服仍在衣柜里一件不少,仿佛他根本未曾外出过,但他不愿更衣,他对玛格丽特说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马上就会发生荒唐绝伦的事情。当然,他刮过脸了——自打那个秋夜在医院里用推子剪掉胡须以来这是第一次。
室内的情形也很奇怪,一片混乱,毫无头绪。地毯上和沙发上堆满了手稿。圈椅里拱着一本什么书。午饭已在圆桌上摆好,有好几样菜和几瓶酒水。这些好吃好喝的从何而来,玛格丽特和大师都不知道。他们醒来时就放在桌上了。
大师和他的女友直睡到星期六日暮方才醒来,他们睡足了精神,恢复了体力。只有左边太阳穴的一点余痛使他俩回忆起昨天的奇特经历。但两人心理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只要听见他们在地下室里的谈话,谁都会确信这一点。好在这个小院落平时人迹罕至,不会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日益葱翠的椴树和白柳在窗外散发出春天的气息,初起的微风向地下室里送来阵阵清香。
“呸,见鬼!”大师突然大声说。“你想想,竟会有这种事,”他在烟缸里摁灭了烟头,双手抱住脑袋,“听我说,你是聪明人,没有发疯,你当真相信我俩昨天到过撒旦那儿吗?”
“完全当真,”玛格丽特回答。
“当然,当然,”大师嘲弄道,“这就是说,现在这里不止有一个疯子,而是有两个,一对疯夫妻!”他高举双手,叫喊道:“不,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鬼知道,鬼知道!”
玛格丽特没有回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摇着两只脚哈哈大笑,一面叫着:
“哎哟,受不了!哎哟,受不了!你瞧瞧,你都像什么样子了!”
大师难为情地提了提衬裤。玛格丽特笑罢敛容道:
“让你说对了,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相信我,鬼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她突然两眼放光,一跃而起,原地跳起舞来,嘴里嚷道:“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我跟鬼打上了交道!魔鬼啊,魔鬼!亲爱的,你只好跟我这个女巫一起生活了。”说罢就扑过去抱住大师的脖子,开始吻他的嘴唇、鼻子和脸颊。蓬乱的黑发旋风似的在大师身上翻飞,他的脸和唇在她的狂吻下燃烧。
“你倒真像个女巫了。”
“我不否认,我是女巫,我为此心满意足!”玛格丽特道。
“那好吧,”大师道,“女巫就女巫吧。太好了,美极了!这么说,我是被人家从医院里劫了出来!这也很好。就算让我们回了家……甚至就算没有人会发现我们跑了,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告诉我,往后我们靠什么生活?怎么生活?相信我,这可是为你着想啊。”
这时,小窗外出现了一双圆头皮鞋和一截条纹裤子,那裤子从膝盖处弯了下来,一个人的肥臀挡住了日光。
“阿洛伊济,你在家吗?”裤子上方有个声音向窗户里问道。
“瞧吧,麻烦来了,”大师说。
“找阿洛伊济吗?”玛格丽特走到窗下答道,“他昨天被捕了。您是谁?您贵姓?”
膝盖和肥臀立刻消失了。只听见栅栏门响了一声,随后小院里又恢复了安静。玛格丽特扑到沙发上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她笑完后,脸上神情陡变,语气严肃起来,她边说边从沙发上挪下来,爬到大师的膝旁,望着他的眼睛,抚摩着他的头。
“我可怜的人,你受苦了,你受苦了!这只有我知道。瞧,你头上已经有了银丝,唇边永远刻上了皱纹。我唯一亲爱的人,你什么也不要想了,你想得太多了,现在让我来替你想吧!我向你保证,保证一切会大吉大利。”
“我无所畏惧,玛戈,”大师突然说,并抬起了头。她觉得他又像从前那个样子了,像他要把那未曾目睹但确信其有的事情写下来时的那个样子了。“我不再害怕,因为我全都经历过了。他们把我吓过了头,再也吓不倒我了。我只是可怜你,玛戈,这是问题的关键,所以一再对你说那样的话。你要清醒!为什么要为一个病人加穷光蛋毁掉自己的生活呢?你回家去吧!我为你惋惜,才这么说啊。”
“唉,你呀,你呀,”玛格丽特摇着蓬乱的脑袋悄声说,“你是缺乏信心的不幸的人。昨儿整整一夜我赤身露体,为你担惊受怕。我已经失去本性,脱胎换骨了。我曾一连几个月坐在小黑屋里,一心想着耶路撒冷上空的大雷雨,哭干了双眼。现在幸福降临到头上,你倒要赶我走了?好吧,我走,我走,知道吗,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们把你的心灵掏空了!”
一股苦涩柔情涌上大师的心头,不知为什么,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哭了。玛格丽特一边哭泣,一边喁喁软语,她的手指头不断轻轻叩着他的鬓角。
“是啊,银丝,银丝,眼看你变成霜雪满头,唉,你这颗头颅经受了多少磨难。再看你的眼睛,里面是一片空虚……你的肩膀已经不堪重负……你被摧残了,摧残了,”玛格丽特渐渐语无伦次,哭得浑身直打哆嗦。
大师擦掉眼泪,扶起玛格丽特,自己也站起来,坚定地说:
“够了!你让我感到羞愧。我再也不会意志消沉,再也不提这个问题了,你放心吧。我知道,我俩害的都是心病,或许是我传染给你的……好吧,就让我们同舟共济吧。”
玛格丽特把嘴唇凑在大师的耳朵上悄悄说:
“我凭你的性命,凭你料定的那个占星家之子[1]向你发誓,一切都会好的。”
“好了,好了,”大师笑道,“当然,像你我这样被剥夺一空的人,只好求救于彼岸世界之力!行啊,我同意到彼岸去求救。”
“看,看,你又像从前的样子了,你在笑,”玛格丽特说,“去你的那些文绉绉的字眼吧。什么彼岸此岸呀,不都一样吗?我肚子饿了。”
她拉着大师的手来到桌边。
“我可不敢相信,这一桌吃的不会马上钻进地里,或者从窗户里飞走,”大师道,他已完全平静下来。
“不会飞走的!”
这时窗外传来一个齉鼻儿的说话声:
“阖家平安啊!”
大师哆嗦了一下。玛格丽特早已习惯了不寻常之事,嚷道:
“这是阿扎泽洛!啊,这太妙了,太好了!”又悄声对大师说:“你看,他们没有丢下我们不管!”她奔去开门。
“你把衣服掩上!”大师在后面喊道。
“我才不管它呢,”玛格丽特回答,已经跑出了过道。
不一会儿,阿扎泽洛进屋向大师鞠躬问好,他那只盲眼珠闪闪有光。玛格丽特大声说:
“啊,我真高兴!一辈子没这么高兴过!不过,阿扎泽洛,请原谅,我光着身子!”
阿扎泽洛请对方不必介意,说他不但见过光身子的女人,甚至还见过剥光了皮的女人。他把一个黑缎子包裹放在火炉旁的角落里,高高兴兴坐到桌边来。
玛格丽特斟上一杯白兰地,阿扎泽洛欣然一口喝干。大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同时偷偷在桌子底下掐自己的左手。此法并不奏效,阿扎泽洛没有在空气中化去。其实这样做毫无必要。这个红头发矮人一点也不可怕,除了一只眼睛里有白翳,而这也是寻常之事,跟魔法没有关系。此外就是他的穿着不大一般,像是僧袍又像是斗篷,但仔细想想,偶尔也能碰到这种打扮的人。他喝白兰地也跟好好的人一样在行,不用下酒菜。倒是大师自己被酒弄得脑袋里嗡嗡直响。他思忖道:
“还是玛格丽特说得对!坐在我面前的人必定是魔鬼的使者。昨夜我自己就向伊万证明过,他在牧首塘遇到的正是撒旦。为何我又害怕这种想法,胡扯什么催眠家和幻觉呢!这跟催眠家有什么关系!”
他开始端详阿扎泽洛,确信对方的眼神不大自然,肚子里定有什么主意,只是没到火候不揭锅。“此人绝非平常拜访,而是负有使命来的,”大师在想。
他的观察力没有欺骗他。
阿扎泽洛喝完第三杯白兰地,毫无醉意,又开口道:
“嘿,见鬼,地下室倒挺舒服的!不过有一个问题:待在这地下室里能干什么呢?”
“我也这么说嘛,”大师笑起来答道。
“阿扎泽洛,您干吗要惹我心烦?”玛格丽特说。“凑合着过吧!”
“瞧您说的,”阿扎泽洛大声道,“我压根儿就没想惹您。我也说凑合着能过。噢!差点忘了,老爷命我向你们问好,并邀请二位去小游一次,当然,如果二位愿意的话。怎么样?”
玛格丽特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大师一下。
“非常乐意,”大师回答,仍在端详着对方。阿扎泽洛又说:
“我们希望,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也不会拒绝吧?”
“我是一定奉陪的,”玛格丽特答道,又碰碰大师的脚。
“太妙了!”阿扎泽洛高声说。“我就喜欢这样!快速解决问题!可不像上回在亚历山大花园那样。”
“嗐,别跟我提那回了,阿扎泽洛!当时是我糊涂。不过也不能过于责备我。谁能天天碰上鬼怪呀!”
“可不是嘛,”阿扎泽洛附和道,“要能天天碰上,那该多高兴呀!”
“我也喜欢快速,”玛格丽特兴奋地说,“高速度,赤裸裸,就像打驳壳枪,一枪完事!哎呀,他的枪法可真好,”玛格丽特对大师说,“把黑桃七的牌放在枕头下,任选一个点子……”她两眼炯炯发光,有些醉了。
“嗐,我又忘了,”阿扎泽洛一拍脑门叫起来,“真是累昏了头。老爷叫我带给您一件礼物,”他对大师说,“一瓶葡萄酒。请注意,这可是犹太总督喝的那种法隆葡萄酒。”
不待说,如此稀罕之物令大师和玛格丽特很感兴趣。阿扎泽洛从那块盖死人的黑缎子里拿出一个满是霉斑的瓦罐。他们闻了闻酒味,把它倒进玻璃杯里,举杯迎着窗外雷雨前逐渐昏暗的日光,透过酒液,眼中的一切都染成了血红色。
“为沃兰德的健康!”玛格丽特举杯高声祝道。
三人同时把嘴凑到杯沿,呷了一大口。突然,雷雨前的天光在大师眼中熄灭了,他喘不过气来,感到就要死了。同时他瞥见玛格丽特面如死灰,无助地朝他伸出双手,脑袋垂向桌面,接着身体慢慢瘫到地板上。
“你下了毒!”大师最后喊了一声。他想抓起桌上的刀子刺向阿扎泽洛,但他的手无力地从桌布上滑落,地下室里的所有东西变成了黑色,随即完全消失了。他仰面倒下时,碰到写字台的一角,划破了太阳穴。
两人被毒杀后,阿扎泽洛便开始行动。他首先飞出窗口,转眼就到了玛格丽特原先居住的那幢独院小楼里。素来一丝不苟的阿扎泽洛还要亲自检查一下,该做的事情是否切实做好了。结果他看到一切都已安排就绪。这时,那个等待丈夫回家的女人神情忧郁地走出卧室,突然脸色发白,揪住自己的胸口,有气无力地喊道:“娜塔莎!来人……来啊!”没走到书房她就倒在了客厅的地上。
“都妥了,”阿扎泽洛自语道,转眼间又回到了中毒的情侣身边。玛格丽特伏在地上,脸埋在地毯里。阿扎泽洛轻舒铁臂,提洋娃娃似的将她翻转过来,面对面地凝视着她的脸。眼看中毒者的面容发生了变化。尽管风雨欲来,天色晦冥,也能清楚看见那女巫的斜视眼和凶残好斗的模样都在逐渐消失。死者又有了容光,脸色终于变得柔和了,她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不再狰狞可畏,而只是女性的一种痛苦神态。阿扎泽洛掰开她的洁白牙齿,仍将那毒酒滴进她的嘴里。玛格丽特长出一口气,不用阿扎泽洛帮扶,自己慢慢坐了起来,用细弱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阿扎泽洛,这是为什么?您把我怎么了?”
她看见躺在地上的大师,浑身一颤,小声说:
“真没想到……你这杀人犯!”
“不是,不是,”阿扎泽洛道,“他马上就会起来的。唉,您干吗这么急躁!”
红头发魔鬼的声音那样充满说服力,玛格丽特立即相信了他。她霍地站起来,感到浑身轻快有力,便帮助阿扎泽洛往大师口中倒酒。大师睁开眼,愀然不乐地望了望,仍旧恨恨地说:
“你下了毒……”
“唉!恩将仇报,通常如此,”阿扎泽洛道。“难道您瞎了不成?快些醒悟吧!”
大师站了起来,用明亮有神的目光环顾左右,问道:
“您搞这新花样,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们该动身了,”阿扎泽洛回答。“大雷雨在轰鸣,你们听见吗?天在黑下来,马儿在刨蹄子,小院子在颤抖。跟地下室告别吧,快点告别吧!”
“噢,我明白了,”大师四下看看说,“您杀了我们,我们是死人了。啊,干得多么聪明!多么及时!现在我明白了。”
“嗐,得了吧,”阿扎泽洛说,“您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您的女友不是把您称作大师吗?您能够思考,怎么会是死人呢?难道非得穿上衬衫和病房的内裤坐在地下室里才算是活人吗?这太可笑了!”
“您的话我明白了,”大师高声道,“不必再说了!您的话千真万确!”
“伟大的沃兰德,”玛格丽特也跟着说,“伟大的沃兰德!他的主意比我的强多了。不过还有那部小说,小说,”她对大师喊道,“不管飞到哪儿,你要带上小说!”
“不必了,”大师答道,“我把它背熟了。”
“小说里的每个字……每一个字你都不会忘记吗?”玛格丽特偎到情人身上问道,替他揩去鬓角上的血痕。
“你别担心!如今我永远不会忘记任何东西了,”大师说。
“那就点火吧!”阿扎泽洛喊道。“点火吧,一切从火开始,我们用火结束一切。”
“点火!”玛格丽特骇人地大叫。这时地下室的小窗乒乓作响,阵风把窗帘吹到了一边。天空传来了短促欢快的雷声。阿扎泽洛将魔爪伸进火炉,抽出一截冒着烟火的木柴,用它点燃了桌布,又点着了沙发上的一沓旧报纸,还有手稿和窗帘。大师已陶醉于纵马驰骋的想象中。他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什么书扔到桌上,将书页弄乱放在着火的桌布里,那书呼地燃起了欢乐的火苗。
“烧吧,烧吧,过去的生活!”
“烧吧,过去的苦难!”玛格丽特喊道。
房间已在一股股紫红烟火中摇晃。三人冒烟穿出房门,冲上石阶,奔到院子里。他们一眼看见房东家的厨娘坐在地上,身边乱扔着些土豆和几把葱。厨娘此状,不言自明。板棚边有三匹黑马在打着响鼻,浑身抖动,马蹄刨起泥土四溅飞扬。玛格丽特第一个纵身上马,接着是阿扎泽洛,大师最后。厨娘哼了一声,举起手想画十字。阿扎泽洛从马上厉声喝道:
“看我剁掉你的手!”他打了个呼哨,三匹乌驹冲断椴树枝条,腾空而起,钻进一团低垂的黑云里去了。地下室的窗口随即冒出了浓烟。听见下面厨娘微弱的哀叫声:
“我们家着火啦!……”
三匹马飞驰在莫斯科街屋的上空。
“我想跟城市告别!”大师对跑在最前面的阿扎泽洛喊叫,余音淹没在隆隆的雷声里。阿扎泽洛点点头,一面纵马大奔。扑面而来的乌云还没有溅出雨点。
他们飞过一条林荫道,看见底下小小的人影在四散躲避。雨点已开始洒落。他们又飞过一团浓烟——那便是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所余的全部。他们越出黑暗笼罩的市区时,头顶上掣起了闪电,随后街屋被一片茵绿所取代。暴雨倾盆而下。飞驰的三骑人马在雨水中变成了三颗巨大的水泡。
玛格丽特熟悉飞行的感觉,大师却不然。如此迅速到达目的地令他惊讶不已。他要跟那个人告别,他没有别人可以告别了。透过雨幕他一眼就认出了斯特拉文斯基的医院,还有那条河和他仔细琢磨过的对岸松林。他们降落在空地边的小树林里,离医院不远。
“我在这儿等你们,”阿扎泽洛双手抱胸,大声说,闪电光下他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时隐时现。“去告别吧,要快些。”
大师和玛格丽特滚鞍下马,似两条水怪的黑影闪过了医院的花园。不一会儿,大师已用他的习惯动作推开了一百十七号病房的阳台栅栏。玛格丽特跟在他后面。两人在雷雨轰鸣中神不知鬼不觉走进了伊万的房间。大师来到床前。伊万僵卧在床上,还像他第一次从这休养之家眺望雷雨时的那副样子,不过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哭泣。他定睛看了看从阳台上闯进来的黑影,不禁坐了起来,伸出双手高兴地说:
“啊,是您!我一直在等,在等您来。您可来了,我的邻居!”
大师回答说:
“我来了!可惜我再也不能和您做邻居了。我要永远飞走了。这次来就是向您辞行。”
“我知道,我猜着了,”伊万轻声说,又问:“您见到他了?”
“是的,”大师道,“我来和您告别,因为您是最近唯一和我谈过话的人。”
伊万开颜道:
“您飞过来看我,这很好。我绝不食言,我再也不写诗了。现在我另有所好,”伊万一笑,两只疯子似的眼睛越过大师望着前面什么地方,“我想写点别的。知道吗,住院以来我明白了许许多多道理。”
大师听了激动起来,坐到伊万的床沿上对他说:
“这很好,这很好。您就写一部关于他的续篇吧!”
伊万目光灼灼。
“难道您自己不写了吗?”伊万问,又低头沉吟道:“哦,对了……我干吗要问这个。”他瞟瞟床下,惊恐地望了望地板。
“是的,”大师答道。伊万觉得他的嗓音变得嘶哑而陌生。“我不再写他了。我有别的事要做。”
这时,透过雷雨的喧鸣,远远传来了一声唿哨。
“您听见了吗?”大师问。
“是雷雨声……”
“不,这是在叫我了,我该走了,”大师说罢从床边站了起来。
“等一等!我还有一句话,”伊万请求道,“您找到她了吗?她仍然忠实于您吗?”
“她就在这儿,”大师说着指了指墙边。玛格丽特的黑影离开白墙来到了床前。她看看卧床的年轻人,眼中流露出悲伤。
“可怜的人,可怜的人,”她喃喃地说,向他俯下身去。
“她多美啊!”伊万叹道,他没有妒意,只有忧伤和一种隐隐的感动。“瞧,你们的结局多么美满。我就不是这样的。”他又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或许也会是这样的……”
“会这样的,会这样的,”玛格丽特小声说,向他凑得更近些,“让我吻一下您的额头,您就会一切美满……这一点请您相信我,因为我全都看到了,全都知道了。”
床上的年轻人双手搂住她的脖子,让她吻了一下。
“别了,弟子!”大师隐约可闻地说了一句,渐渐在空中化去。他不见了,玛格丽特也随之消失。阳台的栅栏重又关上了。
伊万感到不安,坐起来惊慌四顾,甚至呻吟了几声,自言自语地下了床。大雷雨越来越猛烈,它显然扰得伊万心乱如麻。并且他那习惯了安静的耳朵又听见门外有杂沓的脚步和低沉的说话声。他烦躁起来,浑身颤抖,喊道:
“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
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立刻走进来,惊疑地望着伊万。
“怎么了?怎么回事?”她问道。“雷雨闹得您不得安宁吧?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马上帮您想办法。我这就叫大夫来。”
“不,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不要叫大夫,”伊万说,眼睛不看她,而是不安地望着墙壁,“我没有什么特别情况。我头脑清楚,您别害怕。您最好告诉我,”伊万由衷地请求道,“隔壁一百十八号病房刚才出了什么事?”
“一百十八号吗?”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反问道,转了转眼珠子。“那儿没出什么事呀。”但她的声音里透出虚假,伊万马上觉察到了。便说:
“唉,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您是很诚实的人……您以为我会狂躁吗?不会的,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决不会那样的。您干脆对我说了吧。一墙之隔,我什么都能感觉到。”
“您的邻居刚才过世了,”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毕竟诚实善良,忍不住悄悄说出了实情。她惊恐地望着伊万。闪电照亮了她全身。然而伊万未作任何骇人之举,只是意味深长地举起一根手指头说:
“果不出我所料!普拉斯科维娅·费奥多罗夫娜,请您相信我的话,刚才在城里还有一个人死去了。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伊万神秘地一笑说,“是个女人。”
[1] 即本丢·彼拉多。
第三十一章 沃罗比约夫山[1]上
大雷雨已风流云散,无迹可寻。彩虹犹如一道拱门横架在整个莫斯科上空,它又仿佛在抽吸莫斯科河之水。在高地的小山上,在两片树林之间兀立着三条黑影。沃兰德、科罗维约夫和别格莫特都骑着带鞍的黑马,他们在眺望河对岸的城市,眺望那千万扇西窗上闪耀的破碎夕阳,还有女修道院的雕饰斑斓的塔楼。
这时空中传来一阵呼啸声。阿扎泽洛,还有紧跟在他的黑斗篷后面的大师和玛格丽特,一同降落在等候他们的三个人身边。
“只好惊动二位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和大师,”沃兰德沉默少时才开口道,“请别见怪。我想,你们不会为此而后悔的。好吧,”他对大师一个人说,“去跟城市告个别。我们该动身了。”沃兰德举起一只戴喇叭口黑手套的手指了指河对岸,那边有无数个太阳在熔化着玻璃窗,炙烤了一整天的城市吐出一大片雾气、烟气和水汽,笼罩在这些太阳上面。
大师下马离开众人,拖着曳地的黑斗篷跑到小山的断崖边。他望着眼前这座城市,霎时间心中悄然升起了一阵惆怅,但很快被一种忧喜参半的感觉所替代,随后他想到未来要像茨冈人[2]那样浪迹天涯,不由得激动起来。
“这是永诀!我心里应该明白,”大师悄声自语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开始倾听自己,他要准确记取此刻心灵中所发生的一切。他觉得,激动过后便是一阵彻骨之痛的屈辱感,但它持续不久就消失了,不知为什么被一种高傲的冷漠所取代,最后心中只留下了永久安宁的预感。
骑者们默默等待着大师。他们看见一个瘦长的黑影在断崖边指手画脚,时而翘首远望,像要把全城乃至郊外尽收眼底,时而又低头沉思,仿佛在琢磨脚下那些被践踏的枯草。
感到无聊的别格莫特打破了沉默,对沃兰德说:
“老爷,请允许我在出发前吹一声告别的口哨吧。”
“你会让女士受惊的,”沃兰德道,“别忘了,你今天的胡闹到此为止了。”
“啊,老爷,没关系,没关系,”玛格丽特插言道,她骑在马鞍上,长裾曳地,双手叉腰,活像个亚马孙女人[3],“请让他吹一声吧。就要远行了,我心中依依惜别。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这个人知道幸福就在旅途的终点等着他。是不是啊,老爷?就让他逗我们开开心吧,不然我怕最后会伤心落泪,临走时煞了风景。”
沃兰德向别格莫特点点头。那家伙可来了劲儿,跳下马鞍,把手指头放进嘴里,鼓起腮帮,使劲吹了一声口哨。玛格丽特顿觉耳中嗡嗡作响,她的坐骑腾起了前蹄;树林中枯枝纷落,惊飞了大群乌鸦麻雀;一道尘柱直冲河边而去,这时一艘小客轮正驶过码头,只见几个乘客的帽子被刮进了水里。大师被哨声惊得一颤,但没有回头,而是不停地指手画脚。他向天空举起一只手,像在恐吓这座城市。别格莫特左顾右盼,得意洋洋。
“你吹了口哨,这不假,”科罗维约夫宽容地说,“确实是吹了口哨,不过说句公道话,你吹得也太平常了!”
“我又没当过教堂合唱指挥,”别格莫特噘着嘴不服气地说,忽然向玛格丽特挤了挤眼睛。
“让我按老习惯试试吧,”科罗维约夫说罢搓了搓手,朝手指上呵了几口气。
“你可要当心,不许伤人!”沃兰德骑在马上厉声说。
“老爷,请您相信,”科罗维约夫手贴胸口答道,“我只是逗趣儿,逗趣儿……”说罢他像拉橡皮那样朝上拉长了身子,右手的手指做出一个巧妙形状,然后身体开始打旋,突然加速飞转起来,这时响起了一声口哨。
玛格丽特不是听见,而是看见了这声口哨,因为她连人带那匹烈马被抛到了十俄丈[4]开外。她旁边的橡树连根拔了起来。地面豁开了一道道裂缝,直达河边。整个大块河岸连同码头和餐馆一起滑入水中。河水翻滚,巨浪排空。小客轮被冲到对岸一片青青的低地里,船上的乘客倒是个个安然无恙。一只被法戈特口哨震死的寒鸦落在了玛格丽特那匹打着响鼻的马前。口哨把大师吓了一跳。他抱住脑袋,跑回到等待他的旅伴们身边。
“怎么样,旧账还清了?告别完了?”沃兰德在马上问大师。
“是的,完了,”大师答道,镇静下来,大胆直视了一下沃兰德的脸。
这时有如号角,在群山之上响起了沃兰德威严可怕的声音:
“该启程了!!”
别格莫特打了个尖厉的唿哨,哈哈大笑。
五匹马冲向空中,骑手们纵辔疾驰起来。玛格丽特感到她的烈马在使劲咬曳着嚼铁。沃兰德的黑斗篷迎风飘起,在众人头顶上展开,渐渐遮没了苍茫的暮空。当这黑色大罩被吹开一角的刹那间,玛格丽特从马上回过头来,她发现,身后那些五颜六色的塔楼和盘旋其上的飞机都没有了,整个城市早就不见了,它已经沉入地下,只剩下了一片茫茫的烟雾。
[1] 沃罗比约夫山为莫斯科市内西南侧的高坡,地势高于莫斯科河面60—70米,1935年后改称列宁山,一译麻雀山。
[2] 即吉卜赛人。
[3] 亚马孙女人,古希腊神话中好战的女人族,居住在亚速海沿岸或小亚细亚。一译阿玛宗人。
[4] 俄国旧长度单位,1俄丈等于2.134米。
第三十二章 宽恕与归宿
诸神啊,我的诸神!黄昏时的大地多么苍凉!沼泽上的云雾多么神秘!谁在这云雾中徘徊歧路,谁在死亡前尝够了痛苦,谁不堪重负在这片土地上空一路倦飞,谁已经精疲力竭,他才会知道个中的况味。他没有遗憾地离别了这片土地上的云雾、沼泽和河流,以一颗轻松的心投入死神之手,他知道,只有死才能……
魔力的黑马也已疲惫,载着骑手们缓缓飞行。黑夜不可阻挡地追赶上来。就连从不安静的别格莫特也变得老实了,他感到夜正从背后逼近,便用爪子死死抠住马鞍,垂下尾巴,板着面孔,一路无话。夜用它的黑手帕遮住森林和草地,在遥远的下方燃起点点凄凉的灯火,对玛格丽特和大师来说,那都是别人家的灯火,如今已毫无意义,毫无必要了。夜已赶上了这群骑手,从他们头顶上散落下来,并且前前后后撒下些苍白的星星,点缀这充满忧思的天空。
夜色渐浓。夜和骑手们并肩而飞,抓住他们的斗篷,从肩上扯去他们的伪装。迎着扑面凉风,玛格丽特睁开眼睛,她看见飞向目的地的这些人都在改变着外貌。当一轮深红色圆月从前方森林边升起时,一切伪装尽皆消失,不耐久的魔法外衣都掉进了沼泽,淹没在浓雾中。
看看在玛格丽特右边跟沃兰德并辔而行的那个人,未必能认出来他就是法戈特科罗维约夫,就是自称给不要翻译的神秘顾问当翻译的那个人。刚才穿着马戏团衣服离开沃罗比约夫山的法戈特-科罗维约夫,现在变成了一位身披紫色斗篷、握着有声的金链子缰绳、满脸愁云、始终不苟言笑的骑士。他在沃兰德身旁驰驱,把下颏抵在胸前,不看月亮,也不管下面的世界,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玛格丽特在呼啸的风中轻声问沃兰德。
沃兰德向她转过脸来,一只眼睛微微闪着火光,对她说:
“这位骑士开过一次不成功的玩笑。他在谈论光明和黑暗时,说了一句并不俏皮的双关语俏皮话。所以骑士不得不多开一些玩笑,时间也超过了他的预计。今夜是结账之夜。骑士的账已经偿清了!”
夜还揪掉了别格莫特的毛茸茸的尾巴,扯下他身上的皮毛,一片片丢进了沼泽。曾为黑暗之王当开心宝的黑猫,原来是个清瘦的少年,他本是一名少年魔鬼侍从,相当于世上曾有过的那种很棒的弄臣角色。现在他安静下来,无声无息地飞翔着,将他那年轻的脸庞迎着如水的月光。
阿扎泽洛的位置最靠边,他身上的钢甲在闪闪发亮。月光下他的脸也完全改变了。丑恶的獠牙已无影无踪,独眼原是假的。他的两眼一样空洞而幽黑,脸色苍白,冷若冰霜。阿扎泽洛显出了原形,他本是沙漠旱魃和杀人恶魔。
玛格丽特看不见自己的脸,但她清楚地看见了大师的变化。他的头发在月光下泛白,被风拢成一束,辫子似的在脑后飘扬。风不时掀起大师的斗篷,她看见他蹬着骑兵的长靴,星形的马刺的闪光时明时灭。他和那少年魔鬼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月亮,对它微笑,如对熟稔亲爱的女子一般,同时还不停地喃喃自语——这是他在一百十八号病号里养成的习惯。
沃兰德也终于露出了真容。玛格丽特说不出他的马缰绳是用什么做的,心想,那也许是一种月光链子。他的马不过是一大块黑暗,马鬃是乌云,马刺是亮星。
一行人默默飞驰了很久。渐渐地,地面的情形也开始变化。愁惨的森林没入大地黑暗之中,随后没去的是白刃般的暗淡的河流。地上出现了许多巨大砾石,反射着月光,巨砾间有一些月光照不进的黑魆魆的陷坑。
众人来到一座荒凉石头山的平顶上,沃兰德猛然一勒缰绳。骑手们按辔缓行,听着蹄铁踏在燧石和岩石上的声。这块平地被绿莹莹的月光照得分外明亮。玛格丽特很快发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竟然放着一把安乐椅,上面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这个人或是耳聋,或是完全陷入了沉思,竟没有听到山顶土地在沉重的马蹄下颤抖。骑手们并不惊动他,向他走了过去。
明月高烛,胜过最亮的电灯。玛格丽特借助大好月光,看见椅子上那个瞎子似的人搓了搓手,用一双盲眼凝望天上的月轮。这时她又发现,那把沉重的石椅上有火花在月下闪烁,椅子边卧着一条黑毛尖耳朵大狗,它也和主人一样不安地望着月亮。
坐者的脚下扔着些陶罐的碎片,并有一汪永不干涸的暗红色液体。
骑手们勒住马。
“人家读了您的小说,”沃兰德转身对大师道,“都说可惜它没有结尾。所以我想让您看看您书中的主人公。他在这块地方坐了将近两千年,平时沉睡不醒,可是到了月圆之夜,您看见,他就为失眠所苦。失眠不仅折磨他,也折磨他的忠诚卫士,那条狗。要说怯懦是人类最严重的缺陷,就不关狗什么事。这条猛犬只怕一样东西,就是大雷雨。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爱者应该与被爱者同甘苦共命运。”
“听,他在说什么?”玛格丽特问,她那异常平静的脸上黯然若有怜惜之色。
“他总是说同样的话,”沃兰德的声音答道,“说他在月光下也不得安宁,说他的职务太糟糕了。他不能入睡时就一直这样说。当他睡着了,又做同样的梦,梦见一条月光路,他想走到这条路上同那个被捕的加利利拿撒勒人谈话。他断言在很久前那个新春尼散月的十四日他没有说完要说的话。不知为什么,他无法走上月光路,也没有人到他这儿来。他只好自己和自己说话。不过,也不能光说月亮不说点别的,有时候他就加上另一些话,什么世界上最可恨的东西莫过于他自己的不朽和盖世英名。他还坚决表示,情愿跟破衣烂衫的流浪汉利未·马太交换一下命运。”
“为了某一个月夜而付出一万两千个月夜,这样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玛格丽特问道。
“又要重演弗丽达的故事吗?”沃兰德说。“玛格丽特,何必自寻烦恼,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世界便是由此而来。”
“请放了他吧!”玛格丽特像当女巫时那样刺耳地喊叫起来。一块岩石滚下山坡,坠进深渊,山中传来了轰隆回响。玛格丽特分不出这是崩落之声还是撒旦的笑声。这当儿沃兰德确实在笑。他望望玛格丽特,对她说:
“不要在山里叫喊。他听惯了山崩的声音,不会被惊动的。玛格丽特,你不必替他求情,他一心想交谈的那个人已经为他求过情了。”沃兰德又回头对大师道:“好了,现在您可以用一句话来结束您的小说!”
大师静立在一旁,望着椅子上的总督,仿佛就等着沃兰德的这句话。他把两手合在嘴边,他的喊声在荒无人烟的重山之间回响起来:
“你自由了!你自由了!他正等着你!”
群山把大师的声音变作雷霆,并在这雷霆之下崩毁了。可恶的悬崖峭壁都倒塌了,只留下这一小块平地和上面的石椅。就在峭壁塌落的黑暗深渊之上,亮起了一座不见边际的大城市的万家灯火,金光闪耀的神像威严地矗立着,神像底下是千万个月夜以来生长得郁郁苍苍的王宫花园。总督期盼已久的月光路就直通到这片花园。他的尖耳朵大狗当先冲了上去。身穿猩红里子白斗篷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用嘶哑的嗓音叫喊了几声,分不清他在哭还是在笑,也听不清他在叫喊些什么。只见他紧跟他那忠诚的卫士,径向月光路上疾奔而去。
“我也跟他去吗?”大师抓起缰绳,急忙问道。
“不,”沃兰德回答,“何必追逐逝去的东西呢?”
“那么,我该上那边去?”大师又回头指了指身后,在远远的后方是他离别未久的那座城市,那里有雕饰斑斓的修道院塔楼,有支离破碎的窗上夕阳。
“也不,”沃兰德答道,声若洪钟,在山岩上空回响,“浪漫主义的大师!刚才您亲自释放了您虚构的主人公,而他所渴望见到的那个人也读了您的小说。”接着他又对玛格丽特说:“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我相信您为大师努力构想了美好未来。不过,说实话,我为你们安排的,还有耶稣为你们、为您请求的,是更加美好的未来。让他俩待在一起吧,”沃兰德从马上俯向大师,指着总督远去的背影说,“我们不要妨碍他们。也许他俩能谈出什么结果来。”说罢他朝耶路撒冷方向一挥手,城市便不见了。
“那边也一样,”沃兰德指着后方说,“你们待在地下室里能做什么呢?”话音甫落,那些玻璃窗上的变形太阳一齐熄灭了。“为什么要待在地下室呢?”他的语气温和而有说服力。“十足的浪漫主义大师啊!难道您不想白天挽着女伴在快要开花的樱桃树下散散步,晚上听听舒伯特的音乐吗?难道您不喜欢在烛光下用鹅羽笔写点什么吗?难道您不愿像浮士德那样坐在烧瓶前,幻想炼出一个人造小人吗?到那里去,到那里去吧。那里就是你们的家,还有一名老仆人,蜡烛已经点燃,但烛光快要熄灭了,你们马上就要迎接黎明了。顺着这条路,大师,顺着这条路去吧。别了!我也该走了。”
“别了!”玛格丽特和大师同声向他喊道。沃兰德毫不择路,只见他那黑色身影嗖地飞进了一个陷坑。他的随从们也跟着呼啦啦冲了下去。山岩、小块平地、月光路、耶路撒冷,统统不见了。黑马也消失了。大师和玛格丽特果然看到了黎明——它是从月色溶溶的午夜直接开始的。大师和女友迎着灿烂晨晖,走过一道长满苔藓的石桥。过了小溪后,这对忠贞情侣踏上了一条沙土大路。
“听,多么寂静,”玛格丽特对大师说,沙子在她的赤脚下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听吧,享受一下生活中不曾赋予你的安静吧。你看,前面就是你永恒的家,那是对你的奖赏。我看到了威尼斯式的窗户,还有缠绕的葡萄藤,藤蔓爬上了屋顶。这是你的屋,是你永久的家屋。我知道,晚上有人来看望你,那都是你喜爱和感兴趣的人,他们不会打扰你。他们将为你弹琴和歌唱。你会看见,点上蜡烛时,房间里的光线多么好。你将戴上那顶永恒的油污小帽去睡觉,嘴边挂着微笑进入梦乡。睡眠使你身体强健,思想睿智。你再也不可能赶我走了。我要守护着你,让你安眠。”
玛格丽特一边说着,一边和大师走向他们永恒的家园。大师觉得,玛格丽特的话语就像他们经过的那条小溪,在轻轻地、淙淙地流淌着。他那纷扰的记忆,曾被乱针扎伤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什么人解脱了他,让他获得了自由,而他自己刚才也解脱了他所塑造的主人公。这位主人公走进深渊一去不复返了。他就是在复活节前夜得到宽恕的占星王之子、残酷的第五任犹太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
尾声
自从星期六日落时分沃兰德离开首都,带着他的随从们从沃罗比约夫山上销声匿迹之后,莫斯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首都各地谣诼纷起,耸人听闻,并以极快速度传到了外省偏远地方,这些都不必细表,至于谣言的内容,提起来都让人恶心。
实话实说的笔者在去费奥多西亚[1]的火车上就亲耳所闻,说是两千个莫斯科人从剧院里赤条条一丝不挂地走出来,又赤条条一丝不挂地坐出租汽车回家了。
在牛奶铺前的长队伍里,在电车、商店、住宅、厨房、近郊火车、长途火车、铁路大小站、别墅里乃至海滨浴场上,到处都在窃窃私语:“出妖怪了……”
最有见识的文化人当然不会随声附和什么妖孽光顾首都的谰言,他们对此不屑一哂,甚至还试图开导那些传布流言的人。然而常言道,事实终究是事实,除非作出合理解释,谁也不能够否认:确实有个什么人物光临过莫斯科。格里鲍耶陀夫之家的劫后余灰以及许多别的事情都是铁证。
文化人赞同侦查部门的观点:这是一帮技艺高超的催眠术者和能腹语者所犯下的罪行。
为了缉拿这帮匪徒,在莫斯科市及其以外的大范围内立即采取了有力措施,可惜皆未奏效。那个自称沃兰德的人携其同伙突然消失了,他们没有再回到莫斯科来,也没有在别的地方露面和作案。人们不禁推测:沃兰德已经逃往国外。可是连国外也全然不见他的踪影。
沃兰德一案的侦破工作旷日持久。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桩骇人听闻的案件!四所房屋被烧,数百人精神失常,甚至还出了人命。其中两宗命案已确凿无疑:一宗是别尔利奥兹,另一宗是外宾旅游局首都名胜导游员——不幸的前男爵迈格利。这两个人被杀了。迈格利的尸体已经烧毁,是在花园街五十号住宅的火灾扑灭后才发现的。是啊,有多少人受害!对这些受害人也要进行调查。
还有另外一类受害者,是在沃兰德离开首都之后遭的殃。说来可悲,这是一批黑猫。
全国各地约有一百只这种温顺、忠诚、对人类有用的动物被枪杀或用别的方法消灭了。十四五只猫被送到一些城市的民警局,其中有的已遍体鳞伤。例如在阿尔马维尔市,一位男公民就把一只全然无辜的猫捆住前爪拖进了民警局。
男公民忽然发现这畜生有点贼头贼脑。(猫生就这副模样,有什么办法?并非它行为不端,而是因为它害怕比自己强大的动物,例如狗和人,可能加害或欺负它,而这都是常有的事。告诉你,这可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绝不是!)没错,这只猫不知为什么贼头贼脑的正要窜到一丛牛蒡里去。
男公民扑上去抓住它,扯下领带将它捆了,并恶狠狠地威胁道:
“啊哈!催眠术家先生,您大驾光临我们阿尔马维尔了?可是我们不怕您。不要装聋作哑!我们知道您是什么东西!”
男公民用一条绿色领带捆住这可怜畜生的前爪,把它扭送民警局,一路上还不时轻轻踢它,迫使它用后爪行走。
“您别装蒜!别来这一套!您就跟大家一样走路吧!”男公民呵斥道。一群男孩子跟在它后面吹口哨。
黑猫只能翻翻神情痛苦的眼睛,天生不会说话,无法为自己辩解。多亏了警方,还有猫的主人——一位孤寡老太太,这可怜的畜生方才得救。它被送到民警局时,警方就发现该男公民酒气熏天,当即对他的证词产生了怀疑。这当儿老太太从邻居口中得知猫被人抓走了,就及时赶到民警局。她介绍了那只猫的情况,对它赞不绝口。说它还是小猫仔时她就了解它,至今已有五年了。她可以像为自己一样为它担保,它没有任何劣迹前科,而且从未去过莫斯科。它是在阿尔马维尔出生,在阿尔马维尔长大和学会抓耗子的。
那只猫被松绑后归还了原主。它吃了这番苦头,对何谓错误和诬陷算是有了切身的体会。
除了猫,也有一些人遇到了小麻烦,甚至被抓走。短期拘留者中包括:列宁格勒的沃尔曼和沃尔佩尔二公民,萨拉托夫、基辅和哈尔科夫的三个姓沃洛金内的人,喀山的沃洛赫,还有奔萨州的化学副博士韦钦凯维奇——此人被抓完全莫名其妙……不过,他确实是个黑头发和黝黑皮肤的大高个儿。
此外,在各地落网的还有九个姓科罗温的、四个姓科罗夫金的和两个姓卡拉瓦耶夫的。
一列开往塞瓦斯托波尔的客车到达别尔哥罗德站时,从车上绑下来一位男公民——他居然用扑克牌变戏法娱乐同车旅客!
在雅罗斯拉夫尔市,午饭时间某餐馆走进来一位男子,提着一个刚修理好的汽油炉子。两名看门人在更衣间一见此人,离开岗位拔腿就跑。所有的顾客和服务人员也随之逃出餐馆。混乱中收款处的全部现金不翼而飞。
诸如此类,不胜忆及。总之是闹得人心惶惶。
真该再一次为侦查部门说句公道话。他们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抓住罪犯,而且也是为了对其全部罪行作出解释。现在终于都有了说法。应该承认,这些说法合情合理,无可辩驳。
侦方会同有经验的精神病学家认定,该犯罪团伙或其中某一成员(科罗维约夫嫌疑最大)是具有超凡威力的催眠术者。他会弄虚作假,异地现身,还能随意使人相信本不存在的人和物,或者相反,让确实存在的人和物从眼前消失。
如此说来,一切都明明白白。就连五十号宅抓捕时黑猫刀枪不入这种令人大惑不解的怪事也不成问题了。
其实,吊灯上压根儿没有什么黑猫,更谈不上开枪拒捕。人们枪击之处本来空无一物。科罗维约夫使人误以为吊灯上有只猫在胡闹,自己则躲在他们背后装神弄鬼,欣赏这一罪恶的催眠绝技。浇汽油烧房子的当然也是他。
不用说,斯乔帕·利霍杰耶夫根本没坐飞机去过雅尔塔(就连科罗维约夫也无此神通),也没有从那边发过什么电报。在珠宝商遗孀的旧宅里,科罗维约夫作法让斯乔帕看见一只拿餐叉吃醋渍蘑菇的黑猫,把他吓昏了。他醒来后遭到科罗维约夫的嘲弄,被扣上一顶毡帽,打发到莫斯科机场。科罗维约夫又预先让等候在机场的刑侦局人员相信,斯乔帕是从塞瓦斯托波尔飞抵莫斯科的。
诚然,雅尔塔刑侦局承认收容过赤脚的斯乔帕,并为其事向莫斯科发过电报,然而案卷中却找不到电文的副件,由此得出一个无可辩驳的可悲结论:这个催眠匪帮具有远距离催眠的本领,不但能对个体,而且能对群体施行此术。在这种情况下,该伙罪犯能够使心理最坚强的人丧失理智。
至于池座观众的口袋里发现扑克牌,女士的衣服不翼而飞,贝雷帽发出猫叫之类雕虫小技,更是不值一提!这些小玩意儿,包括揪下报幕员脑袋的简单魔术,任何一位中等水平的职业催眠术家可以在随便什么舞台上表演出来。还有那只会说话的猫,也同样微不足道。只需掌握起码的腹语技巧,就能让观众看到一只这样的猫。科罗维约夫的技艺远不止此,恐怕是没有人怀疑的。
问题不在于几副扑克牌,不在于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皮包里的几封假信。这些都无关紧要。问题是他,是科罗维约夫把别尔利奥兹弄到电车底下丧了命。是科罗维约夫让可怜的诗人流浪者伊万精神错乱,做噩梦看到古代耶路撒冷城,看到烈日如火的秃山上有三个钉死在十字桩上的人。也还是科罗维约夫及其同伙使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和家庭女工娜塔莎从莫斯科双双失踪。顺便提一下,侦查部门对失踪案特别重视。他们要查明二女子是否遭到杀人放火团伙的绑架,抑或她们自愿跟匪徒一起逃走了?根据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荒唐混乱的证词,并注意到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留给丈夫的奇怪反常的字条,说她要去当什么女巫,再加上娜塔莎临走时在现场丢下了全部衣物——据此侦方得出的结论是:主仆二人也像别人一样中了催眠术,她们是在被催眠状态下遭到匪徒劫持的。也许还有充分理由认为,是两个女人的美色吸引了那伙罪犯。
现在侦方只剩下一事未明,即匪徒从精神病医院劫持那个自称大师的精神病人是什么动机?这一点至今未能确定,也不知道被劫持者的姓名。那个人就此永远消失,只留下了一个无谓的外号:“一号楼一百十八号”。
就这样,几乎全部事件都有了说法,侦查工作也就此宣告结束。凡事总有个尽头嘛。
若干年过去了。人们渐渐淡忘了沃兰德、科罗维约夫一伙。当年的受害人的生活里也发生了不少变化。尽管这些变化无关宏旨,还是应该说一说。
乔治·边加利斯基在精神病医院待了三个月,痊愈后出院。他不得不辞掉杂耍剧院的工作,而且是在观众如潮的票房旺季时辞职的,因为那场魔法表演和当众拆穿的景象至今犹历历在目。边加利斯基离开杂耍剧院还有一个原因:他知道每晚必须面对两千名观众,必定会被人认出来,也必定会有人挖苦他,问他:有脑袋好还是没有脑袋好?这未免太难堪了。
此外,这位报幕员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职业所必需的那股乐和劲儿,反倒落下了个痛苦的坏毛病——每到春天月圆之夜便要惴惴不安,突然抱住脖子,惶恐四顾而哭泣。虽然只是短暂的发作,毕竟有了这种毛病不能重操旧业。他只好赋闲在家,靠私人积蓄过活,照他的保守估计,如此可安度十五年光阴。
边加利斯基离职后,再也没见过瓦列努哈。现在瓦列努哈倒是闻名遐迩,受人爱戴。他的礼数周到和有求必应即使在大剧院的院务部主任中也属凤毛麟角。索要免费入场券者直呼其为“恩公”。不论何人何时打电话到杂耍剧院,总会听见一个温和而忧郁的嗓音在话筒里说:“喂,您请讲。”如果你要找瓦列努哈,那个嗓音就连忙回答:“在下就是,愿为您效劳。”由于这种礼貌,他少不了吃苦受累。
斯乔帕·利霍杰耶夫再也不必用杂耍剧院的电话和别人交谈了。他在精神病医院住了八天后出院,随即被调任罗斯托夫市一家大食品商店的经理。有传闻说,如今他绝不再喝波尔图葡萄酒,而只喝用黑豆嫩果浸制的伏特加,所以身体好多了。还听说他变得沉默寡言,回避女人。
斯乔帕·利霍杰耶夫调离杂耍剧院并未给里姆斯基带来他多年渴望的快乐。经过住院治疗及去基斯洛沃茨克疗养之后,这位老态龙钟、脑袋不住摇晃的财务部主任向杂耍剧院提交了辞呈。奇怪的是,辞呈是由他的太太送到剧院的。里姆斯基即使大白天也不敢再走进剧院大楼,他记得月光下那扇破碎的玻璃窗,还有那只伸进来拔窗销的长手臂。
从杂耍剧院辞职后,里姆斯基进了莫斯科河南岸区一家儿童木偶剧院。他再也不必为音响效果的费用问题和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谢姆普列亚罗夫打交道了。而后者也很快调到了布良斯克任该市蘑菇采购站主任。现在莫斯科人常吃到腌松乳蘑和醋渍白蘑,盛赞其味之美,所以很赞成他的这次工作调动。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一向从事剧场声学的研究,虽经他一再努力改进,至今音响效果仍毫无起色。
和剧院一刀两断的人当中,除了阿尔卡季·阿波洛诺维奇,还应该算上尼卡诺尔·伊万诺维奇·博索伊,虽说他只不过爱看白戏,其实跟剧院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尼卡诺尔既不白看,也不花钱,他压根儿就不去剧院,甚至到了谈剧色变的地步。他开始痛恨剧院,痛恨诗人普希金和天才演员萨瓦·波塔波维奇·库罗列索夫。尤其后者,他更是恨之入骨。去年报纸上刊登黑边讣告说:库罗列索夫在其事业如日中天之时患脑溢血逝世。尼卡诺尔见报大骂“他活该”。激动得面孔血红,差一点追随库罗列索夫去了。不但如此,名优之死勾起了尼卡诺尔许多沉痛的回忆,那天晚上一轮圆月照耀花园大街,他独自举杯邀明月,喝了个酩酊大醉。每一杯落肚,眼前浮现的可恨人物的队伍便多出些人来,队伍中有:谢尔盖·东奇利、美人儿伊达·沃尔斯、那个养斗鹅的红头发汉子和直言不讳的尼古拉·卡纳夫金。
那么,这些人究竟怎么了?对不起,这些人什么事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事。因为实际上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讨人喜欢的演员兼报幕员,以及那个剧场,什么把外币藏在地窖里烂掉的老守财奴波罗霍夫尼科娃大婶,当然还包括那些金喇叭和放肆无礼的厨师等等,一概都是子虚乌有。这全是下流坯科罗维约夫让他做的噩梦。尼卡诺尔梦见的唯一真身活人只有库罗列索夫,因为那个演员经常在电台演出已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只有此人是真的,其余的人都不存在。
那么,或许阿洛伊济·莫加雷奇也不存在吧?噢,不!他非但当时存在,至今也确有其人。正是他接替里姆斯基当上了杂耍剧院的财务部主任。
阿洛伊济离开沃兰德处大约过了一昼夜,在一列快要抵达维亚特卡市的火车上清醒过来。他肯定自己是在精神恍惚中不知为什么乘车离开了莫斯科。临行匆忙,他竟忘记穿长裤,却莫名其妙偷了房东家那本对他毫无用处的户口簿。阿洛伊济花大价钱从列车员那儿买到一条油渍斑斑的旧长裤,忙从维亚特卡返回莫斯科。可是,唉,房东家的小楼再也找不到了。那幢破旧老屋已被大火烧得精光。然而,阿洛伊济毕竟精明过人,两周后他就住进了布留索夫胡同的一个漂亮房间,几个月后,他已经坐在里姆斯基的办公室里了。就像过去里姆斯基为斯乔帕苦恼一样,如今轮到瓦列努哈吃阿洛伊济的苦头了。瓦列努哈一心只想把这家伙从杂耍剧院弄走。他对自家哥们儿悄悄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像阿洛伊济这样的坏蛋,这个阿洛伊济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这也许是院务部主任的偏见。阿洛伊济并未做什么坏事。剧院里也太太平平,无非是索科夫的小吃部主任一职换了别人。从沃兰德到莫斯科那天算起,大约过了九个月,安德烈·索科夫在莫斯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死于肝癌……
是啊,若干年过去了,往事如烟,本书如实描写的那些事件已在人们记忆中淡漠了。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并非所有的人!
每年春天,在月圆节日的黄昏时分,牧首塘公园的椴树下面总会走来一个男人,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棕红头发,淡绿眼睛,衣着很朴素。他就是哲学历史学研究所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波内列夫教授。
教授走到椴树下,总是坐到他当年坐过的那条长椅上。当年那个傍晚,早已被人遗忘的别尔利奥兹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一个支离破碎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是完整的,薄暮时是玉白色,后来变成金黄色,月中有龙马的黑影。它在从前的诗人流浪者伊万的头上缓缓飘移,又像一动不动地挂在高空。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对一切都已洞悉而了悟。他知道自己年轻时曾被一伙会催眠术的歹徒所害,后来经过治疗痊愈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非人力可以左右。例如这春月的团,他是毫无办法的。每当月圆时节渐渐临近,曾经高挂在五烛灯之上的这轮明月日益圆满和泛出金黄色,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就开始心烦意乱,寝食不安,直到它团的那一天。当这一天终于到来,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决不会待在家里。黄昏时他必定要出门前往牧首塘。
他坐在那条长椅上,无所顾忌地自言自语,抽着烟,眯眼看看月亮,又看看那个令他难忘的旋转栅门。
这样度过了一两个小时,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站起身,睁着两只茫然的、视若无物的眼睛,总是沿着同一条路线,经由斯皮里多诺夫卡大街,径向阿尔巴特街的胡同区走去。
他经过卖煤油的小铺子,在灯柱歪斜的老式瓦斯路灯下拐个弯,悄悄走近一道栅栏。栅栏内是草木茂盛但尚未覆盖的花园,里面有座哥特式别墅小楼,月光照见它一侧的三扇窗玻璃晒亭,它的另一侧隐没在黑暗中。
教授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自己吸引到栅栏边来,不知道这别墅里住着什么人。但他知道,在月圆之夜他拗不过自己。他还知道,在栅栏后的花园里他总会看到同样的景象。
他会看见椅子上坐着个留胡须、戴夹鼻眼镜的中年男子,此人仪表堂堂,只是脸型略微有些像猪。他总是看见这位别墅居民用同一种憧憬的姿势仰望月亮。伊万知道,椅子上的人赏过月后,必定转眼去望晒亭,死死盯住那几扇窗户,仿佛它们就要打开,窗台上会出现某种不寻常的东西。
接下去也是老一套,伊万都记熟了。这时他必须在栅栏边隐藏好,因为那个人马上就要不安地转动脑袋,眼睛四处乱望,似在空中搜寻什么,而且必定面带欣喜的笑容,然后笑容变成甜蜜又忧伤的表情,那人必定两手一拍,大声喃喃地说:
“维纳斯!维纳斯!……唉,我真傻呀!……”
“诸神啊,诸神!”躲在栅栏边的伊万悄声道,两眼火辣辣地盯着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又是一个月亮的牺牲品……是啊,又一个牺牲品,和我一样。”
椅子上那个人还在自言自语:
“嗐,傻瓜!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跟她一起飞走?我怕什么了?老笨驴!居然开了一张证明!嗐,这会儿自作自受吧,老糊涂!”
他这样说下去,直到小楼暗处一侧的窗户砰然打开,露出一个白色物体,传来一个女人的讨厌嗓音: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在哪儿?又在胡思乱想吗?您想患上疟疾吗?回来喝茶!”
椅子上的人马上清醒过来,假声假气地答道:
“亲爱的,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新鲜空气!这儿的空气太好啦!”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偷偷朝楼下正在关上的那扇窗户威吓地晃了晃拳头,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
“他在撒谎,撒谎!诸神啊,瞧他多会撒谎!”伊万嘟囔道,从栅栏边走开。“他到花园里根本不是为了新鲜空气,而是因为春天月圆时他能在月亮上、花园里和高空中看到什么东西。啊,我愿不惜代价了解他的秘密,弄清楚他究竟失去了怎样一位维纳斯,如今在空中两手乱摸,徒然地想抓到她?”
教授回家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妻子佯装不察,只是催他睡觉。她自己则坐在灯下,拿着书本,痛苦地望着睡眠中的丈夫。她知道伊万会在黎明前惨叫醒来,然后又哭又闹,所以她面前桌上已备好了酒精消毒的注射器和一小管茶褐色针剂。
这个被重病丈夫拖累的可怜女人此时方得安寝。伊万会带着幸福的笑容睡到早晨,他将做一些她不知道的庄严神圣和幸福的梦。
教授每次在月圆之夜醒来和哀叫,都是被同样的梦魇所惊。他总是梦见一个被人毁掉鼻子的刽子手跳到十字架跟前,“嘿”的一声喊,把长矛刺进已失去知觉的格斯塔斯的心脏。最可怕的还不是刽子手,而是梦中的一片乌云放出来的怪异亮光,那乌云翻滚着直压向地面,仿佛人间就要大难临头。
妻子注射一针之后,伊万的梦境就变了。他看见一条宽阔的月光路从床前通向窗外,一个身穿猩红里子白斗篷的人踏上这条路,径向月亮走去。跟他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破旧长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年轻人。两人一边走一边热烈交谈和争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
“诸神啊,诸神!”穿斗篷的人把神色傲慢的脸转向同行者说,“那是一次多么卑鄙的死刑!请你对我说,”他脸上的傲慢变成了哀求,“没有那次死刑!恳求你对我说一声:没有那次死刑。没有,是不是?”
“当然没有,”同行者用沙哑的声音说,“那不过是你的幻觉。”
“这件事你能发誓吗?”穿斗篷的人用讨好的口气问。
“我发誓,”同行者回答,眼睛里不知为何露出笑意。
“我别无他求了!”穿斗篷的人嘶哑地大喊道,带着他的旅伴在月光路上越走越高。一只威风凛凛的尖耳朵大狗不急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月光路上沸腾起来。一条月光河流从中奔涌而出,并向四方漫溢。月亮主宰了一切。月亮在闪耀,在舞蹈和嬉戏。这时河流中出现了一个绝色女子,挽着一个胡子拉碴、惶然四顾的男人向伊万走来。伊万马上认出他就是那位深夜来客一百十八号。伊万在梦中向他伸出双手,急切地问道:
“那么,就这样结束了吗?”
“就这样结束了,我的弟子,”一百十八号回答。那女子走到伊万跟前说:
“当然,就是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会结束的……让我吻一下您的额头,您的一切也将会合情合理。”
女子俯向伊万,亲吻他的前额。伊万想仰起来凝视她的眼睛,她却退开了,她越退越远,和她的伴侣一同朝月亮走去了。
月亮开始疯狂,把一股股流光朝伊万直泻下来,光芒四散飞溅,房间里犹如洪水泛滥。那汹涌的月光不断上涨,渐渐淹没了伊万的床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面带幸福的微笑,这正是他安睡的时刻。
早晨醒来后他默默无言,但神情十分镇定,身体也完全康复了,记忆中的许多创痛皆已逐渐平息,直到下一次月圆时谁也不会来惊扰这位教授,无论是刺杀格斯塔斯的没鼻子的刽子手,还是残酷的第五任犹太总督、骑士本丢·彼拉多。
1929—1940
[1]乌克兰克里米亚州城市,黑海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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